阑珊心一跳,早就明白了,却道:“小人不敢妄自揣测。”
“这如何是揣测,你去坊间问三岁小儿,只怕他也知道,”赵世禛瞥着阑珊低垂的脸,“工部二成,除了一个晏成书,还能有谁?”
阑珊咬了咬唇:“是、是计……”父亲的名讳就在嘴边上,却千钧重似的,喊不出来。
赵世禛道:“是啊,就是计成春,国手天开计成春,本王在旧溪草堂跟晏成书说过,可惜了,计成春居然竟后继无人。”
大概是在风里站了太久,阑珊身上有些冷意,她强忍着眼角湿涩之感:“没想到殿下如此推崇计、计老先生。”
赵世禛道:“我向来钦佩那些有真才实干的人,难道你还不知吗?若你徒有虚名,本王又何必三番两次费心保你。”
阑珊猛然抬头。
灯影跟月光之下,她的双眼泛红,眼神却极清澈无邪的,像是星光跟月影落在了这双犹带几许天真的眸子里,令人心旌神摇。
赵世禛不得不调转目光。
阑珊深深呼吸:“方才,王爷说计老后继无人,可……可是据我所知,老先生似乎还有一个嫡传弟子,难道王爷忘记此人了吗?”
“你是说温益卿?”赵世禛立刻说。
这个名字冲入耳中,带给阑珊的,是昔日的隐痛。她点头:“正是此人,世人皆知他是老先生亲传弟子,且如今也在工部担任要职。”
“他嘛,”赵世禛的口吻里多了一丝冷意,又仿佛是几分淡淡的鄙薄:“本王对他的为人有所保留。”
“为人?”阑珊疑惑。
赵世禛哼道:“为了攀龙附凤,不惜害死自己的结发之妻,这种人,不值一提。”
阑珊身子一晃。
在赵世禛的注视下,阑珊只能步步后退,将似乎失去了知觉的身子靠在旁边的柱子上。
“你怎么了?”赵世禛盯着她,“脸色如此苍白。”
阑珊本是得掩饰几句的,可是赵世禛刚才那句话的杀伤力太大,叫她无法招架。
她只能极力扭头看向栏杆之外:“小人、一向怕冷,大概是站了太久,有些难以禁受……”
话音未落,赵世禛已经站起身来。
在阑珊恢复力气抬头之前,只听“呼啦”一声,柔滑如水的缎袍飞舞而起,如一块轻云,缓缓地落在阑珊身上。
目光所及,竟是赵世禛原本穿着的松花色缂丝袍子,居然披在她的身上。
“殿下?”阑珊极为意外,僵硬的手握住袍子想要扯落……但上头好像还有他的体温,一点柔软的暖意。
因为这一点突如其来的暖,她有点想要大哭一场。
也因为此刻这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暖,她忽然莫名其妙的觉着,荣王殿下,其实很好。
至少对她还不错。
这夜,荣王殿下赴万府之宴。
后,抛下满堂宾客,殿下由花魁娘子陪侍至后院。
顷刻花魁娘子出。
又过半个时辰,荣王殿下携地方监造舒阑珊一前一后,步出小院。
最重要的一点是——原本是荣王殿下的外袍,竟披在舒监造的身上。
后者却是一副摇摇欲坠,弱不胜衣之态。
至于后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详细,大家不敢妄言,但是在心里,自然可以随意揣测。
万员外同众宾客一块儿,恭送了殿下出府后。无数目光落在舒监造身上,艳羡,嫌恶,惊愕,窃笑,还有一些意义不明。
阑珊本也想尽快离开就是,可临行前记起一件事。
她看着万员外:“请借一步说话。”
万员外看她的眼神稀奇极了,忙跟着她走到一边儿:“舒监造有何吩咐?”
阑珊道:“之前府上管事在县学处阻拦施工,说是什么县学冲撞了贵府,甚至导致贵府二姨娘滑胎。”
“这……”
“但是据我所知,二姨娘滑胎之事另有内情,至于具体如何,员外睿智,绝不会丝毫不闻,府上安宁固然要紧,只是员外既然懂得息事宁人的法子,却把症结推到县学上头,是不是有些太……”
阑珊且说且打量万员外的脸色,在说到“息事宁人”的时候,果然见他似有躲闪心虚之意。
府上的正室夫人之厉害,万员外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二姨娘落胎,自然是夫人嫉妒才经手的。
万员外不敢跟夫人大闹起来,只好把气儿撒在县学上头。
此刻见阑珊点破了这其中的缘由,且又亲眼见过了赵世禛对于阑珊的格外“恩宠”,万员外还能说什么?当下只笑道:“到底是舒监造,怪不得连王爷也对您青眼有加。阻拦施工之事,我当时其实不知道,都是二姨娘因为小产所以迁怒,我私下已经训斥过她了,舒监造放心,此后绝不会再有为难县学之举。”
“员外如此深明大义,我就放心了。县学是百年之计,员外如此,自也会有福报的。”
“是是是,就托舒监造的吉言了!”
两个人“相谈甚欢”,彼此躬身,依依话别。
阑珊自然没有再披着赵世禛的外袍,她本来想找机会把袍子还给赵世禛,至少递给西窗。
但是西窗紧紧跟在赵世禛身旁,像是一只骄傲戒备的小公鸡,只偶尔狠狠地瞪阑珊两眼,话都没跟她搭一句,更加拒绝她靠近似的。
阑珊只得小心地把那件袍子叠了叠抱在怀中带回了家。
阿沅正在灯下做些针线活,听见动静忙迎出来:“再不回来,我可就要托王捕头去找人了。”
陪着她到了里屋,灯光下一眼看到她怀中灿灿发光的东西:“是什么?”
阑珊道:“是荣王殿下的袍子,你快找个包袱给他好生包起来,若是弄坏了一点儿咱们可赔不起。”
缂丝是制造物种最为名贵的一种,这么件衣袍,至少得千把银子。
阿沅惊问:“怎么殿下的袍子给你带回来了?”
她也知道非同小可,忙去找了块干净的布料展开,才将赵世禛的袍子小心放平。
“一言难尽的,”阑珊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那包吃的:“我带了好东西回来,言哥儿呢?”
“本来非要等你回来,实在捱不住,我劝他去睡了。”阿沅接了过来打开看看,鱼虾蟹竟都有,“你呀,是去吃宴席的,还是去抢东西的?叫人看见了笑话!以后别这么着了!”
将东西放了起来,又去打水给阑珊洗漱。
阑珊解着衣扣道:“我吃别的都吃饱了,不带一些回来岂不是亏了?何况那万府什么东西没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这也是顺天而为。”
阿沅试了试木盆里的水温,回头笑道:“是是,你这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呢。”
两人都笑起来。
当晚上阑珊忍不住说起了赵世禛要离开的消息,只是这次语气里没有先前那样的惊喜了,反而只是如释重负叹了口气的感觉。
阿沅听了出来,问道:“荣王殿下离开,这不是好事吗?”
“是啊,是好事,”阑珊枕着手臂,喃喃道:“毕竟伴君如伴虎,有时候虽觉着有猫儿的影子,很可亲近,实则还是有锋利爪牙的老虎啊,远之大吉。”
阿沅似懂非懂:“是在说荣王殿下吗?”
阑珊压下那些凌乱的思绪,她闭上眼睛:“嗯,睡吧。明儿我还要早些去县学呢。”
阿沅其实很不明白,为何阑珊会说荣王殿下是老虎,却又有猫儿的影子。老虎跟猫儿怎么会一样呢?猫儿何其的温驯黏人,且又讨喜,邻居阿婶家的猫就是如此,给她挠着下巴的时候还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可爱极了,可老虎……
她突然想起那件昂贵的缂丝袍子,以及阑珊的避而不谈,心突然没来由地惊跳起来。
次日,阑珊吃过早饭出门,还不忘拿了那件袍子,毕竟此物贵重,要尽快还给原主为妙。
不料才出门,就给一人撞了个正着。
第24章
来者人高马大,莽莽撞撞地一头闯了过来,几乎把阑珊撞飞了。
幸而她反应迅速,忙往旁边推开稳住身形,此刻已经看清来者何人:“王捕头,你干什么?”
王鹏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住:“快快,正找你呢!”
阑珊身不由己给他拽着走了两步,又惊又笑:“这一大早急脚鬼似的,什么要紧事?别拉拉扯扯,我跟不上你!”最主要的是她还得护着怀中那件衣裳,又忖度王鹏手粗,虽还隔着一层包袱,却也生恐刮坏了。
王鹏这才松手,回头愁眉苦脸地抱怨道:“你别说,还真的是见了鬼,不就是为了那个无头尸体吗?我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这太平镇上风水轮流转,原本的风平浪静不复存在,居然还生猛地连出了两件人命案子。
林知县头大若斗,上头府衙不悦且先不说了,这毕竟还有一尊大神就在县里,要是贵人一怒,说他治下不力,他好不容易安全了几天的脑袋只怕又要摇摇欲坠了。
所以知县痛斥王鹏,命他尽快破案,王鹏这两天无头苍蝇似的,着实走投无路,只能再来找阑珊。
阑珊一听要她去看无头尸体,立刻拒绝。怎奈王鹏是个行动派,又加上实在山穷水尽了,嘴上说不听,便硬是拉着阑珊不撒手,直拽着她往县衙而去。
阑珊实在抗不过他的蛮力,给拉扯着像是随风将起的风筝,又加上许多镇民都在围着看热闹,只好退而求其次表示愿去。
王鹏这才松开手,又拍着胸脯道:“舒监造,你要是能帮我这个忙,从此就算我王鹏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了,你要我做什么都成。”
阑珊道:“那若是我有心而无力呢?”
“什么无力?你没吃早饭?”王鹏瞪着眼睛:“那我先给你买两个包子。”
阑珊汗颜:“我的意思是,若是我、我没那种能耐,帮不上忙呢?”
王鹏认真地想了片刻:“只要你真心帮我,就算不成,那我也认了!”
话说到这份上,自也不须多言了。
那无头尸体如今存在县衙牢房一间空置的屋子里,因为本县并无仵作,请别地儿的仵作又麻烦,王鹏自个儿先大略看过了,路上对阑珊说:“那人的头显而易见是给剁下来的,伤口平整的很。”
听的阑珊一阵胆颤,下意识地抱紧赵世禛的衣裳,缩着脖子道:“我看了会做噩梦的。”
“上回照壁那尸首也跟鬼一样,你不还是看的明明白白的?”
“那、那是不经意遇上了……”阑珊嘀咕,“而且我是因为觉着人给砌在照壁里很是古怪,才多留了几分心的。”
毕竟那件案子涉及她的本职,不像是这无头尸体,在阑珊看来这就是王鹏的本职,跟她无关。
但是这想法很快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因为她发现——还真是巧了,这无头尸体恰恰跟她最为相关。
阑珊给王鹏硬拉着到了那安置尸首的房间,推开门后就嗅到一股腥涩的血腥气,她屏住呼吸,硬着头皮看向那给放在木床之上的尸首,谁知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就惊呆了。
她猛然后退,脸色大变。
王鹏还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别怕,第一次看是有些不适应的,但是看常了也就那么回事儿,至少他不会跳起来咬人。因为他没有头嘛。”
王鹏觉着自己的冷笑话说的十分之好笑,他呵呵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