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寒烈。
那种眼神,杨时毅无法忘怀。
他甚至觉着当初若不是先帝就在身旁,赵世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动手。
以这位殿下狠绝果断的心性,不论对自己做出什么来,杨时毅也不会觉着意外。
加上杨盤被劫这件事里的确有镇抚司行事的影子,杨时毅自然而然认为,多半是赵世禛借此公报私仇。
因而就算是杨时毅,竟也没料到事情的真相却是如此。
那人……果然“不负”。
境州的事情解决之后,首辅杨时毅回京覆命。
乾清宫中,杨时毅向新帝禀奏过对于境州上下官员的升迁奖罚,以及百姓的安置等等详细后,内阁其他几位大人纷纷称赞。
不料就在这时候,杨时毅却又道:“微臣奉旨而出,如今幸不辱命,只是还另有一件事要请皇上恩准。”
众人均都看他,不知是何事。
赵世禛道:“杨爱卿请说。”
杨时毅垂眸,沉声道:“蒙先帝不弃,臣忝领内阁多年,身为百官之首,本该是朝臣楷模才对得起先帝信任以及皇上的重用,谁知犬子不教在前,门生纵罪在后,臣自诩丧德无能,已经没有颜面再厚颜忝列于朝臣之中,求皇上恩准,许臣致仕。”
此刻在场的便有内阁众位大臣,闻言均都震惊。
李尚书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是要辞官,忙道:“杨大人!”
好不容易咽了口唾沫:“怎么突然、突然就……还请三思啊!”
杨时毅垂着眼皮,静静说道:“这当然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其实早在杨盤出事的时候,我就自觉愧为首辅,愧对明君了,先前境州事发,之所以主动请缨前往,也是想着为朝廷尽最后一分力,同时也弥补自己糊涂不察之罪过,如今幸而并未辜负皇恩,将境州的事情顺利完结了,也算是减轻了心底一二罪责,所以、才敢诚心恳求皇上,若许了微臣的恳求,让微臣离开朝中做个闲散游民,就是皇恩浩荡了。”
杨时毅说到最后便一撩官袍,跪了下去。
李尚书听他说的这样认真恳切,又跪地恳求,显然是动真格的了,越发情急而色变:“这、这……”
游尚书在旁道:“杨大人,令公子的事情早就过了,又何必又再提起?至于境州王湳,他虽是杨大人门下,但放出去多年,而且他也不是首恶,只能说是受了其他地头蛇的掣肘,是失察渎职之罪罢了,何况又是大人你亲自出面摆平了,若说杨大人的门生没有一万,也有数千,若人人出错都要杨大人跟着连坐,那该怎么算?连我们这些人也不敢保证自己的门下都是干净的。”
李尚书等忙道:“是是,就是这个道理。”
杨时毅摇头,依旧淡淡说道:“游大人所说虽有道理,但我毕竟是当朝首辅,比你们更应该严谨自律,何况更也可以借着此事,给百官一个警醒,告诉众人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不能疏忽怠慢,自我而起,若能让朝中风气一新,我退也是值得的。”
众人听了这话,踌躇着不便再说,就只都看向龙椅上的赵世禛。
却见新帝垂眸望着地上的杨时毅,黑色的纱制翼善冠,明黄袍子,越发显得眉目若画,贵气天生。
不知是不是登基之后历练的心性有所改变,原先那种锋利到令人无法直视的气质却收敛了许多,他的脸色沉静,凤眸之中光华流转,却又晦深如海,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只听赵世禛道:“杨爱卿不愧是内阁首辅,单单是这份觉悟,已经足以在百官之上。”
在场的几位大臣均都竖起耳朵,静静听着,知道杨时毅的去留就全在皇帝接下来的几句话了。
赵世禛站起身来,缓缓往前走了数步:“正如爱卿方才所说,你是先帝所选中的人,但同样,你也是朕所向来敬服的重臣,古人云,瑕不掩瑜,人无完人,杨爱卿自然也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人,若真的你是个无可挑剔的完人,那朕反而要怕了。”
杨时毅道:“皇上……”
赵世禛抬手制止了他,又道:“所以对朕而言,杨爱卿你有那么一两件的过错,反而是正常,只要无损于国家,无损于百姓,那就不是什么不可以原谅的。就如游尚书所说,若人人按照你的严苛规则,那只怕满朝都挑不出一个可用的人了。”
杨时毅道:“话虽如此,但臣毕竟是内阁魁首,自然要比游大人他们要多担一些责。”
“嗯,”赵世禛负手,微微颔首道:“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朕想要杨爱卿你‘将功补过’。”
杨时毅不太明白,李尚书忙问:“皇上的意思是?”
赵世禛缓缓道:“犯了错的人,有两种处置方式,罪大恶极的,自然是杀无赦。瑕不掩瑜的,若就这么放走了……未免太轻易。在朕看来,最好的惩罚,就是罚杨爱卿你继续为朝廷效力,只要你所做有功于国家跟子民,才能抵消你之前所犯的过错。”
众朝臣听到这里,才都明白了新帝也是要留杨时毅的,且并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一时纷纷松了口气。
杨时毅垂着头,心中所想的,却是赵世禛的这两句话。
虽然大家都以为赵世禛觉着他是“瑕不掩瑜”,可是杨时毅自己清楚,这位皇帝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远在常人所知之外。
毕竟他们之间有一件事情,是外人所不知的。
所以皇帝现在的“挽留”,是真的要网开一面呢,还是徐徐图之?
忽然,赵世禛走到他的跟前,皇帝竟缓缓俯身,亲自把杨时毅扶了起来。
赵世禛道:“杨爱卿,朕已经把话说到了这般地步,不知你意下如何?”
两个人目光相对,杨时毅终于后退一步,拱手道:“皇上这般苦心孤诣,体恤下臣,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入夏之前,赵世禛派了钦差前往滇南,因湄山相助朝廷镇压叛乱有功,又有数百青壮年殉国,皇帝便命嘉奖湄山村寨。
其实当初自打湄山迁徙,空出旧址给朝廷开采锡矿始,朝廷便命免了湄山五年的徭役跟赋税,除此之外,新寨的建造等等,人力物力,都是朝廷供给。
而经过温益卿的督造,新寨的建造也很令湄山寨民满意。
此后又有妇人有孕的喜讯,所以这些本就极为朴实直率的湄山族人对于朝廷自然很是信服,尤其是在听说阑珊被封为皇后,更是沸腾欢悦之极,毕竟阑珊对他们而言才是真正有再育之恩的救命之人,在他们心目中犹如神明一般,甚至完全把阑珊当作自己人看待。
所以先前才那样配合朝廷兵马,就算殒身也在所不计!因为这些血性的寨民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子嗣传承,他们这一出战,一是因为阑珊之德,二是朝廷之恩,第三,也同样是为了护卫他们自己的家园。
钦差带了皇帝的旨意到了湄山,封了湄山族长,也就是木恩的父亲为永贵侯,为阵亡的寨民们设忠烈碑,抚恤家人,所有参战的寨民都有丰厚嘉赏。
虽然这是朝廷的盛恩,但对于湄山寨民而言,重要的却不是这些。
秋风徐徐的时候,京城内来了一队奇异的人马。
这来者,正是湄山村寨的人,为首的却是木恩,随她而来的是湄山的两名长老,队伍里还有两个身着斑斓花布衣裳的男女孩童,自然都是湄山迁徙之后的新生儿。
鸿胪寺那边早得了消息,安置了住处等。
次日早朝,新帝召见了湄山来使。
木恩行了礼,送上各种湄山村寨本地贡品,虽不是稀有珍贵之物,却已经是最高的礼节跟最大诚意。
她道:“皇上命人嘉奖,父亲跟族人皆都非常感激皇恩,才叫我们前来亲自谢过皇上的。”
木恩因来过一次,还算是熟门熟路。又加上有人曾教过她如何说话,故而话倒也说的中听。
赵世禛道:“先前是你们族人相助朝廷立下大功,朕才命人嘉奖的,也是应当的。这些孩子是?”
木恩看看身边两个小孩儿,道:“皇上,这就是之前皇后娘娘去过湄山后,我们山寨里最早生的小阿哥跟小阿妹,这次我们进宫,寨里的老人让我们带着他们,要亲自给皇后娘娘磕头。没有皇后娘娘,就没有这些孩子了,他们也该亲自拜一拜娘娘。”
赵世禛忍不住笑道:“你们果然是真正的有心。”
当下便命人带了木恩跟两个孩子到后宫去拜见阑珊。
阑珊的月份也慢慢大了,正在跟郑适汝闲话,听到外头说湄山的人来到,忙起身,果然就见木恩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小孩儿进来。
这两个孩子生得灵透可人,身着异域服色,露出手腕脚踝,走起路来身上配饰叮叮当当,像是两个小仙童一般。
木恩到底是湄山人,一看见阑珊便忘了那些后宫的繁文缛节,忙跑上前叫道:“舒姐姐!”
阑珊笑道:“又见面了,你……比先前出落了。”
她看着木恩,觉着木恩比先前变了很多,像是变得更好看了,身着湄山的花衣,头上戴着缀着银饰的帽子。
木恩笑道:“舒姐姐也很好呀!我之前来的时候,婆婆还担心……现在她该放心啦。”
阑珊忙问:“陆婆婆可还好吗?”
木恩道:“她老人家的身体很健壮,您不用担心。倒是还有一件事,她老人家说,洛雨那个孩子很好,她留下了。”
阑珊一怔,继而笑道:“婆婆留下他?”
原来当初葛梅溪去世后,洛雨本留在杨时毅别院的,有一日忽然告诉阑珊,他想去找跟随陆婆婆的阿纯。
阑珊见他一直因为老先生而闷闷不乐,便许了他,只是这一路山长水远,怕他找不到,就又找了两个人一路陪着他去。
之前那两人回来,说已经送他到了湄山了。
阑珊以为洛雨终究要回来的,没想到竟一去不回。
木恩道:“婆婆说洛雨性子聪明,她可以教他些医术,另外,洛雨跟阿纯定了亲了,等再过两年就可以成亲了。”
阑珊喜上眉梢:“没想到那孩子居然有这种缘分。好极了!”
木恩说到这里,却稍微迟疑了几分,看阑珊两眼,又没有说。
阑珊这会儿偏又拉着那两个小孩儿看个不停,又让郑适汝看,郑适汝打量着说道:“这湄山的孩子跟咱们这里的也没什么不同,就是稍微的黑些。”
正说话间,端儿跟宝言在西窗等的陪同下从外进来,端儿一看有两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顿时拉着宝言跑了过来:“母后,他们是什么人?”
宝言也好奇地看着那女孩子满头的银饰跟身上的花衣裳,只是她的性子随郑适汝,虽然好奇,却只是默默地看,并不大惊小怪。
阑珊看着端儿,眼中笑意越发漾了出来:“还记得娘跟你说过的,你是在湄山出生的吗?他们就是湄山的人。”
端儿的凤眼睁得圆溜溜的:“是吗?”说着便拍手笑道:“怪不得我一看到就很喜欢他们。”
这殿内正热闹中,飞雪同鸣瑟从外头走了进来。
飞雪先前跟姚升成亲后,在姚府内住了一段时间,只是她也有些闲不住,便跟姚升商议了,仍回来宫内当差,毕竟她跟着阑珊太久,也如亲人一般,又是从小儿侍卫出身的,便也把这个当成了职责所在。
幸而姚升也很明白她,丝毫未曾拦阻,反而很赞成,姚家的其他人之前虽然略有微词,但毕竟这门亲事是经过先帝跟如今新帝的,又知道飞雪是皇后亲信的人,便不敢出半点声响。
阑珊看见飞雪倒也罢了,只看见鸣瑟,却有些意外。
原来鸣瑟早在年前就给赵世禛派了出去,阑珊只依稀听说他去了湄山,没想到今儿竟跟木恩一块儿回来了。
鸣瑟跟着飞雪上前行了礼,便站在了旁边。
这边郑适汝打量着现场,忽然说道:“太子,不如带着这两个小贵客一块儿到御花园去玩啊。”
端儿却并不立刻答应,只看向阑珊。
阑珊听郑适汝突然这般说,虽不懂何意,却立刻道:“你想去就去吧。”
端儿这才高高兴兴道:“宝妹妹,咱们带他们去玩儿去。”
木恩看了鸣瑟一眼,便也随着他们一起去了。
等这些人出了坤宁宫后,阑珊便打量郑适汝,想问她是何用意要调端儿等离开。
郑适汝笑道:“你别看我,跟我无关。”说着便自己起身入内去了。
阑珊正发怔,那边飞雪默默道:“你不是有事儿要跟娘娘说嘛?安王妃看出来了,才给你找了这个机会,你还不说?”
阑珊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鸣瑟。
鸣瑟果然道:“娘娘,我这次回来,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阑珊问道:“什么事?”
鸣瑟深深呼吸,才道:“这次我想、仍旧回湄山去,去……长住。”
“什么?”阑珊很意外,看了鸣瑟半晌又转头看向飞雪,却见飞雪脸色稍显黯然,显然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