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县恨不得拍手称赞:“如此甚好,如此就好了。”他安心地眯起眼睛喝了口茶:“你可知道那位是何人?”
舒阑珊摇头:“他并未说明身份,是以小人不知。”
“你当然不知,说出来怕吓坏了你,”林知县故意顿了顿,才说道:“本县告诉你也无妨,你猜是什么贵人?那可是京城内的荣王殿下!”
舒阑珊露出吃惊的表情,虽略显浮夸,却正合林知县的心意。
“是荣王殿下?”
“正是这位殿下,”林知县意味深长的感慨,“咱们这种小地方哪里容得下如此尊贵的凤子龙孙,若是伺候不当或者做错了什么事儿,那可是掉脑袋的,就像是淳县临县里那些人,之前何等的自在张扬,这次撞在他的手上,还不是都做了孤魂野鬼?”
舒阑珊本以为他说的是黄琳:“您说的是……”
“你还不知道?”林知县一愣,“之前不是将监理河道的一干人等都拿在牢中么?听说今儿早上都已经砍了头了,还是在河堤上砍了的,为的就是以儆效尤……听说那血都流到河里去了,染红了一大片……”
舒阑珊本是坐在椅子上,此刻却忽然天晕地旋。
这个结局本来她也曾有所预料,只是想不到竟然来的这样快。
赵世禛真是……太雷厉风行不容分说了。
林知县显然也有些不寒而栗:“所以我说这尊神还是快些去了的好。”
后来知县又特别嘉许了舒阑珊几句,什么“栋梁之才”什么“前途无量”的,舒阑珊有些听不真切了,只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县府后衙。
她走出县衙门口,想到之前在淳县探监的时候安抚常先生等的话,以及众人看着自己那种殷切盼望的眼神,一阵刺心。
虽然早在察觉了赵世禛用意的时候就知道求情是不可能的、而且不管是否有人毁堤,在堤坝营造上弄虚作假本已经是不可饶恕的死罪了,可是……
她仍是有些难过,毕竟是她曾熟识的一些人啊。
心神恍惚的错过了路口,一阵冷风吹过,脸上有些凉浸浸的,原来竟是飘了几点细雨。
舒阑珊回过神来,忙又倒回去,在孙四娘的店里买了一坛甘泉酒,又在素卤铺里买了一包素豆干两个饼子,路过糖果铺子的时候买了包桂花糖,这才提着往旧溪草堂的方向走去。
幸而秋雨绵绵,不算很大,扑面只觉着湿润而已,阑珊一路上缓步而行,遥遥地看着旧溪河畔草树中若隐若现的几间茅屋,心情才更平复了些。
隔着草堂入口还有一段距离,就有一白一黄两只狗子摇头摆尾地迎了出来,大概是嗅到了舒阑珊手中提着的豆干的味道,狗子们眯着眼睛,围着舒阑珊尾巴摇的更欢了。
“阿白阿黄,老师在家吗?”阑珊把豆干跟酒合在一手上提着,从左手袖子里掏出两个饼子,分给两只小狗。
狗子们汪汪叫了两声,也不知是不是回答,又忙着埋头吃饼子去了。
阑珊看着狗儿们欢脱之态,振作精神快步进了门,草堂内种着各色各样的花草树木,更添了几分田园野趣,在细雨之中,静谧美好的宛若桃花源。
往常这时候,伺候晏成书的童子洛雨听见狗叫早就迎出来了,今日却不知为何静悄悄地不曾露面。
阑珊左顾右盼,疑心洛雨在后院摘菜,倒也不用去管,她自顾自拾级而上,将要进门的时候,忽然看见在门口廊下站着一个人。
第一眼看去的时候,舒阑珊以为是看错了,那矫然不群的身形气质,看着竟像是赵世禛一般。
她吓得止住脚步,定睛再看了一眼,那人恰好也正盯着她,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双丹凤眼里仿佛有一抹光芒闪过。
舒阑珊魂飞魄散,这不的确是荣王殿下吗?
真是冤家路窄,阴魂不算,不想再遇到的人偏偏随时随地就能碰见。
阑珊左手提着酒坛子,右手提着素卤,进退维谷,她很想转头就逃,但是这也太不像样了,可要往前面对赵世禛,却又打心里不愿意。
就在这不上不下的时候,赵世禛背着手往前一步,微微点了点头。
阑珊看着他依旧的没什么格外表情,可她却才听说淳县常先生等人都被砍了的消息,如今跟这人面对面,就像是进了鬼门关见了阎王爷。
她只得低头往前走,或许是下雨地滑,又或者是过于心乱,脚下差点儿踩空了台阶。
幸而赵世禛及时在她手臂上一扶,把她托着上了台阶。
阑珊觉着他的手极为有力,不禁又想起在这双手下死了的那些人。
心怦怦跳乱:“多、多谢。”
赵世禛的声音很平和:“你是来见晏老的?”
“嗯……”她应了这声后又觉着太过放肆,忙恭谨地:“殿下您如何在此,莫非也是来见晏老的吗?”
“正是。”赵世禛回头看了一眼堂下,“只不过今日来的不凑巧,晏老的童子说他病了,一律的不见外客。”
舒阑珊听说晏成书病了,她关心情切,失声道:“好好地怎么病倒了?”
赵世禛道:“我亦不得而知,但你并非外人,兴许可以入内探病。”
舒阑珊愣了愣,因为心系晏成书的病,忙忙地又跟赵世禛行礼辞别,迈步往内走去。
身后赵世禛目送她匆匆地入内,却并不入内,只仍站在原地,唇边似笑非笑的。
舒阑珊熟门熟路地往内走去,拐过回廊,将到了晏老房间的时候,里头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就有个小童的声音清脆地响起:“不是跟你们说了先生卧病在床不见人吗?”
舒阑珊忙道:“洛雨,是我!”
话音刚落,洛雨的头从帘子里探出来:“是哥哥!”他惊喜交加地跳出来,先把舒阑珊手上的酒接了过去。
阑珊忙问:“老师怎么病了?病的如何,请了大夫不曾?”
“嗨!哪里就病……”洛雨张口欲说,却又停下,只拉着阑珊道:“咱们到里头说话。”
阑珊莫名,跟着洛雨到了里间,却并不见晏成书的身影,正在疑惑,洛雨把酒跟下酒菜都放下:“跟我来。”
两个人从卧房的后门绕出去,到了草堂的后院,这里本是一大片的空地,如今都种了瓜菜,虽是秋季,却也郁郁葱葱十分丰盛。
细雨翻飞中,菜田里有一道身着麻布衣裳的人影,若隐若现。
舒阑珊自然认得那正是晏老:“这……”
洛雨笑说道:“你别担心,先生没有病,只不过因为不想见今儿来的那个人才故意称病的罢了。”
“啊?”舒阑珊又是惊讶又则放心,惊讶的是晏成书避赵世禛不见,放心的是老师没有病。
阑珊小心地从田埂上走过去。
那边晏成书早看见了她,笑着招了招手,两人在一片扁豆架前站住,阑珊说道:“先前吓了我一跳,好好地怎么就说病了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我虽不想见他,总也不能太过于失礼。”晏成书说,他手中拿着个小罐子,此刻交给洛雨:“喂鸡去。”
阑珊哑然失笑:“您老又在捉虫?”
“消遣而已,何况老夫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瓜菜,自己还没吃一口,就给这些小虫子们给啃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阑珊只管笑:“您老高兴就成。”
“什么时候把它们都捉光了我才高兴呢,只可惜捉之不尽,”晏成书悻悻的,背着双手沿着田埂往旁边更走了几步,“你这一趟淳县之行如何?”
不提则已,一提又让阑珊想起了常先生众人,她低下头:“一言难尽。”
晏成书摇头道:“知道了吧,为什么我说是咱们惹不起的人,跟着这些人做事,不是你有真才实学就能够的,这些人最擅长的是玩弄心机,肮脏污秽的很,只懂埋头做事儿的人是玩不过他们的,就算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呢。”
阑珊低垂着头,只觉着晏老所说字字金玉良言:“是。”
晏成书却又笑道:“还好你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不然的话,我没法儿跟你父亲交代啊。”
阑珊听了这句,眼眶顿时红了:“晏叔叔……”
晏成书转头看着她,因为一路走来都冒着雨,雨水把她的脸滋润的愈发白皙生光,双眸更是朦朦胧胧,寒水生烟一般,这样纤弱的女孩子,本该是娇养深闺,一生被人疼惜爱顾的啊。
晏成书叹了声:“听说你受了点伤,就别陪着我再淋雨了,咱们进屋内说话吧。”
阑珊忙答应,忽然想起在屋檐下等候的赵世禛:“晏叔叔,那个、荣王殿下……让他一直在外头等着,可使得?”
一想到赵世禛的手段,生恐晏成书惹恼了那位殿下,只怕后果不知如何。
晏成书笑道:“他是那个身份,这趟淳县之行又并未为难你,我自然也不好过分为难他。”
这时侯洛雨喂鸡回来,晏成书吩咐:“请那位殿下到内堂落座,奉茶招待。”
第10章
吩咐了洛雨去后,阑珊陪着晏成书自回卧房,一路上便问:“晏叔叔,那个荣王殿下是个很不好相与的,看着脾气也是神鬼莫测,怎么今儿居然乖乖地等在外头?”
晏成书笑着说:“他自然是凤子龙孙何其尊贵的,只不过也是个知礼之人,还知道给我这个昔日的工部老人一点面子罢了。又或者,是瞧在杨时毅的面儿上,不肯公开得罪?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得出,这位荣王殿下并不像是传言中那样行事乖戾,反而是个很知道进退分寸之人。”
阑珊想着赵世禛那张城府不露的脸,想到他箭射杀手的狠绝,二话不说扔了黄琳,斩了河道监理一干人等的霸道,可这样的人居然肯安安静静等在草堂的屋檐底下,并未发怒硬闯,真是罕事。
两人进了房中,晏成书一眼看到桌上放着的酒跟油纸包:“你又拿了东西来?”
阑珊笑道:“都是顺手的而已。听说南街上新开了一家素菜馆子,改天我去瞧瞧。”
晏成书洗了手,拿起油纸包闻了闻:“是素卤豆干?我这两天正惦记着想吃呢。”
他在中间榻上坐了,叫阑珊在旁边落座,又让她把去淳县来回的种种详细说了一遍。
把阑珊脸上的伤处打量了会儿,因为涂了赵世禛给的药膏,这伤口愈合的很快,已经不似昨天才伤着时候那样吓人了。
晏成书感叹道:“好好的一张脸,差点给毁了。”
阑珊失笑:“晏叔叔,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何况差点命都没了,怎么偏感慨这个。”
晏成书也笑了:“你真把自己当男子了不成?到底是个女孩子……”
何况生得这样好看,犹如美玉无瑕,平白多了一道伤痕,看着真叫人有暴殄天物之感。
两人说了几句,洛雨回来报说已经请了赵世禛到内堂落座,也给了茶。
阑珊怕赵世禛等的太久,便问晏成书:“晏叔叔,荣王殿下这次来拜见是为了什么?单纯的知道您在这里所以尽一尽礼仪吗?”
晏成书道:“这位殿下的心意很是难测,但不管如何,横竖我如今早就归隐不理世事了,任凭他是怎么样都不干我事,倒是你……”
“我?”
晏成书欲言又止。
他毕竟也是工部红极一时的老人,对于几位皇子的品性自然了解,当初荣王殿下的母妃谋害皇嗣,圣上一怒之下几乎赐死,是荣王在乾清宫外跪了三天三夜。
圣上向来最为看重孝道,虽然觉着瑾妃的所作所为不容原谅,但见荣王一片孝心,因此才格外开恩只打入冷宫。
事发时候正也是深秋时节,霜冷露重,听说荣王殿下的双腿几乎因此落下残疾。
赵世禛可谓是以他的性命换回了自己母妃的命,
后来赵世禛居然成了东宫太子赵士吉一脉的人且很为重用,则大大出乎群臣的意料。
晏成书虽不曾跟这位殿下多有交际,却听说过他的种种事迹,他给东宫做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肮脏狠辣之事,之前跟太子赵士吉对着干的几位大臣先后死在他手上,简直成了首辅杨时毅一派大臣眼中的头号眼中钉。
何况自打他来到豫州后所做种种,霸道独断,也是让晏成书很不敢恭维。
但最让晏成书担心的并不是荣王殿下此次的来意,他毕竟是个归隐的人了,与世无争,虽然有个当首辅的弟子,可自己也从不干涉参与杨时毅一党的事,就算赵世禛来拜访,他也有法子应对。
晏成书最担心的,却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
舒阑珊生的太过出色,假如不是有阿沅跟言哥儿做掩护,任何人都会怀疑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