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微之低喝一声,命他们退下。
宫人们纷纷后退,缩在一旁噤声。
霍枕宁气急败坏,扬这手同他争辩。
“你凭什么叫他们退下,都给我回来!”
他眼中有隐隐的痛楚,拽着她细细手腕的手松了几分。
“公主为何变了……”
他嗓音喑哑,有些艰难地发问。
霍枕宁怔住。
为什么变了。
她心里此刻突然就觉得好笑极了。
她茫然的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是变了。我先前做任何事,都会想着你,可现在,我一整天都不会想起你。”她认真地回答着他,脑中却开始混沌起来——大约酒劲儿上来了,“我从前追着你四处跑,宫里宫外的,最后还追到了边塞,你却将我视作麻烦,碍着你的眼。我原以为是那日听了你的家信才伤了心,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的伤心是一点点地积累的,失望也是一点点积累的。”
“我从前老是出不来,像是困在里头了,可后来我回了宫,突然就很少想起你了,连样子都快模糊了。”
“我同你,已经告一段落了。”
霍枕宁难得没有同他吵架,平心静气地和他说着话。
她是真的放下了,所以才会这般平静。
可这个样子的她,令江微之陌生极了。
他心底慢慢浮上来后怕,他复又捉住她的手腕,艰难地问她。
“那时候,我以为我会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晦涩出言,忽而又停了下来,“从前是我的不是……”
他一贯冷漠,从来说不出半分软语,彼时已是他的极限。
可还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公主却吹垂了眸,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似有醉意。
夜风冰凉,呵气成霜,他及时地刹住了自己的话,打横将她抱起,一路送往她的寝殿。
怀中的公主鼻息呦呦,闭上了黑浓的眼睫,安静地被他抱在怀中。
她酒醉的厉害,并不想再挣脱他。
江微之步履深稳,抱着她像抱着一整个山河,沉甸甸的在心上。
霍枕宁闭着眼睛,眼角却悄悄地滚落了一颗泪珠。
就当是年少时的一场梦吧,她不愿再和他争吵了,就这样慢慢地走着,安静地结束吧。
她昏昏沉沉的,轻声问他:“我有些困了,你说个故事与我听吧。”
江微之怔了一怔,嗯了一声。
他同她说。小时候母亲为他讲的那个刻舟求剑的故事。
他的语调温柔而安静,轻轻说着那只小舟,那个笨笨的人。
公主听着快睡着了,可仍能在他讲完的时候说一句:“再说一个。”
江微之心中默默,再度说起母亲同她说过的故事。
管庄子刺虎说完,又说了次非斩蛇。
一路轻轻地说着,终到了寝殿之外。
他停住了脚步,轻轻看着怀中闭目而歇的公主。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安,好像真的要失去她了。
公主在他的怀中温顺而安静,长长的眼睫垂在白皙精致的面庞上,微微颤抖。
她没有睡着。
“再说一个。”她轻轻地说。
江微之望着满天的星斗,有些词穷。
“公主嫁给臣吧,让臣的娘亲说给你听。”
第50章 放下(下)(大修)
她在他的懷中, 垂著烏濃的眼睫,眼睫微微顫動, 像是在笑——然那笑却恬静的很, 月光融融地落在她挺翘的鼻尖,像是为她镀了一层的月芒,美的令人心颤。
公主睡着了。
江微之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略略侧身,点头示意, 便有宫人簇了上来。
江微之将公主轻轻放在应大虎的背上,便有人扶着,一路而上。
那月华倾泻在玉阶上,泛着莹润的光,像是通往琼楼玉宇、仙人的所在。
天光开始发亮时, 木樨轻轻拉上了丝帘,挡住了那一束想要登堂入室的微光。
一回头见公主瞪着乌亮大眼,木樨轻轻拍了拍胸口, 温声道:“这才睡了多久?还没有到请安的时候,再眯一时吧。”
窗子外有一层霜, 霍枕宁有些酒醒后的茫然。
“昨夜冷么?”
木樨何等的聪明, 她望了一眼窗外,笑的和婉。
“五九六九的天, 怎么能不冷?天寒地冻的, 燕子都飞不动。”她轻轻将公主今日要穿的衣衫拿起,放在薰笼之上,慢慢的熏烤着, “今年说是寡妇年,不宜嫁娶,驸马慢慢挑,说不得您哪一天就回心转意了呢。”
霍枕宁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只是懒怠去想。
若是真放下了,那便不是禁忌。
“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是我这匹千里马呢?”她一笑,歪倒在床榻上,看木樨熏衣裳,“今日是元日,一时要去向爹爹和太娘娘要压岁钱,我要穿那件水色的吉服。”
木樨笑着应了。
卯时三刻,阮行领着人前来,送了春盘,其上摆了鸭丝春卷、马兰春卷、三丝春卷、韭黄鸡蛋春卷、豆沙春卷各一,另有春饼、嫩萝卜等吃食。
阮行同公主熟稔的很,洋洋洒洒道:“……陛下说,一卷不成春,万卷春如醉,赐三品以上官员‘春盘’,公主您这里,特意多了份豆沙莲蓉味儿的,陛下知道您爱吃甜的。”
见公主笑眯眯的,阮行又道:“午时在紫宸殿里摆家宴,公主您早去些,问陛下讨那个最大的封包。”
霍枕宁一听来了兴致,叫木樨赏了他一袋金豆子。
“我也给你压压岁。”公主顽皮道。
阮行受宠若惊——倒不是因了这一袋赏,他身为皇帝身边儿最得用的,人人见了都要巴结,不至于为了一袋金豆子感恩戴德,不过是看着江都公主长成了人,心里感慨罢了。
“奴婢这岁数,是要压一压,今早儿陛下赏了奴婢一把金瓜子,您这里又赏了,明儿再见到奴婢,怕是得年轻好几岁。”
同公主寒暄一时,阮行还要再去二公主、三公主那里,便也退下了。
霍枕宁心中不藏事,在除夕的夜里了结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事,心中简直畅快,由着木樨兰桨等人为自己梳妆打扮一番,直奔紫宸殿而去。
一进紫宸殿,进了东次间,果见皇帝着了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龙袍,正坐在炕桌前喝茶。
霍枕宁笑眯眯地冲进来,冷不防地给自家爹爹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的,把皇帝吓的茶水都洒出来了。
皇帝喜的胡子翘了一翘,指着女儿就是一顿骂:“……仔细脑袋,别磕坏了,本来就不灵光,别成了个傻子。”
霍枕宁跳起来,揉了揉额头,笑嘻嘻地坐在了皇帝身边儿。
“爹爹说啥呢,女儿成了个傻子,您脸上光彩吗?后世的史书不得一笔。”她振振有词,“承天皇帝尧舜禹汤,包元履德,可惜生了个傻子……您说说看,您脸上有光吗?”
皇帝差点没背过气去,指着门口叫女儿走。
“你赶紧滚,朕瞧见你就头疼。”
霍枕宁才不,抓住皇帝的胳膊就是一顿摇。
“爹爹,给我压岁钱。”
皇帝无奈地喊阮行。
阮行及其有眼色地捧上来一个封包,霍枕宁拆了开来,却是一纸圣旨。
立刻便撅起了嘴巴,开始抱怨:“爹爹,银子呢?”
皇帝笑骂了一句:“瞧你那嘴,都能拴头驴了!”
旋即拍了拍女儿的头,道,“……皇长女江都公主,仙支袭庆。邦媛流徽……晋封梁国公主,除江都一县之食邑外,加赐丹徒食邑三千户。”
霍枕宁惊谔地听完,不情不愿地谢了恩。
“爹爹赏的都是些啥呀,能不能来点实惠的,比方说再把那块真龙令牌给女儿呗……”
皇帝都被她气笑了。
“你望望你那出息!”皇帝不得不给自家这个才疏学浅的女儿解释,“本朝国号为梁,梁国乃是最高级别的爵位,朕封了你做梁国公主,可谓是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位帝女有此殊荣,你倒好,还嫌弃起来了。”
皇帝甩甩手,同阮行说道:“公主不要,朕就收回来!”
霍枕宁还跪在地上,闻言一把抱住了皇帝的大腿:“行行行,女儿收下了。可压岁钱还是要给的呀!”
皇帝恨铁不成钢的踢开她,扔了一袋子铜钱给她。
“拿去拿去,好歹是一国公主,没得这般眼皮子薄。”
霍枕宁乐滋滋地把压岁袋捞在手里,摸了一摸,大惊失色。
“爹爹,您好歹是一代明君,给女儿发压岁钱,就发几个铜板子?”
皇帝作势要脱靴子砸她,霍枕宁吓得一抱头:“行行行,铜板就铜板吧,总好过一毛不拔。”
皇帝看着自家女儿在那里坐着专心数铜板,一言不发眼睫低垂的样子,突然有些感慨。
好似出去了这一趟,女儿长大了许多。
他心中突然想到了近些时日来朝堂的风云诡谲,心下有些歉疚之意。
皇帝叹了一口气,叫了女儿一声:“胖梨,爹爹有没有,让你失望过?”
霍枕宁抬起头来,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爹爹除了打我骂我,从来没有让女儿失望过。”
皇帝扶额,失笑道:“打你骂你,你不气恼?”
霍枕宁数着铜板子,回答的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