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在新后平静的脸上准确的捉到了一瞬即逝的波澜。这完全不出乎意料,只要是正常女人,就不可能对丈夫身边的美貌女子没有敌意。然而她既然敢献上族中最耀眼的明珠,自然也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十一娘是个实在的孩子,女红琴棋书画虽不敢与大家相提并论,却也是族中拔头筹的,尤其调香和一手抄佛经的簪花小楷,容臣妾厚颜自夸,怕是京城再无其他千金能与之相比。只要娘娘喜欢,闲时倒也不失为一个解闷的乐子。”秦氏温柔道。
“确实是个可人的孩子。”汤媛不咸不淡道,素手微抬接过枇杷递来的茶盏,慢慢饮了一口。
秦氏并不气馁,皇后娘娘到底没有显赫的母家,对世家大族内宅的事很难知根知底,所以秦家默许秦氏推举十一娘入宫,要的便是与皇后娘娘双赢。
秦氏又道,“听闻娘娘青睐俞州的玫瑰露,十一娘虽然不敢在宫里的香师跟前献丑,手里却也是有两张秘传古方。说起这古方,娘娘久居深宫可能不太了解,乃前朝第一香师百里绘的镇馆之宝,机缘巧合之下才为秦家所得。当年为了这古方,清河崔氏都舍得放下矜贵的架子,亲自求到了臣妾娘家的二房。”
清河崔氏,不管权势还是财富都不算大齐的翘楚,但却是血统最尊贵的一支百年望族。这种尊贵是几代王朝铭刻下来的,也是历代公认的出过皇后最多的家族。贵妃就更不用说,甚至还出过皇贵妃!
皇贵妃形同副后,但凡皇后在世稍微得脸一点,皇上就不可能封皇贵妃。可崔氏却明明白白的出过一位,权势滔天。
秦氏抬出清河崔氏除了暗示皇后古方的珍贵,自然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她柔声笑道,“臣妾娘家二房婉拒后,没想到时隔多年那崔氏还不死心。只可惜无缘便是无缘,再多借口也只是痴心妄想。所谓宝剑赠英雄,鲜花赠美人,此方的有缘人除了尊贵的皇后娘娘再无他人。”
“夫人美意,本宫深感欣慰。说的本宫都有些好奇了,什么样的古方竟能让崔氏执着数年?”汤媛想知道秦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氏果然顺势而为,“娘娘不知,崔氏宗房有一女,排行第七,闺名缭缭。”
缭缭,好美的名字。汤媛轻叹。
“这崔七娘缭缭不似别家贵女活泼,一直深居简出,但却是崔氏全族的掌上明珠呢。为了她,莫说一个古方,便是天上的明月,也有人甘愿为她摘下。说来也巧,崔七娘自幼痴迷玫瑰露,以崔氏的脾气,自然要寻得世上最好的给她。可是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应该是娘娘的才是,哪里就轮得到她呢。”说罢,秦氏抿唇轻笑。
哦,汤媛大概明白了。这届选秀即将出现一位来自清河崔氏的秀女,崔七娘缭缭。前朝崔氏是秦氏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后宫缭缭也将成为秦十一娘的劲敌。
究竟是什么样的劲敌,竟让秦氏如此严阵以待,使得才色双绝的秦十一娘入宫前就伏低做小,投靠皇后?
应该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孩吧。
汤媛拨了拨茶盏,想象不出什么模样才能比秦十一娘更危险更动人。
她已经二十五了,比未来秀女至少大个七八岁,争宠斗艳什么的自然没必要也比不过。但是想要染指她权势与地位的,她必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贺纶也二十五岁,却是一个极为吸引少女的充满魅力的年纪。一旦做了他的女人,又有几个经得住贪欲的考验,不想要荣华富贵?不想要他的独宠?
两个月后各家陆陆续续送来秀女的画像和名册,这是第一批秀女,各个身份高贵,与后面那些排队参选的自然不同,是要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皇后仔细斟酌把关的人物。一旦选中,将来即便成不了皇上的女人,也极有可能赐婚与皇亲国戚。
画像是辰时送入景仁宫的,刘尚宫领着宫人将画像一一展示在皇后娘娘眼前,每每打开一幅,便有声音悦耳动听的宫人轻轻诵读参选秀女的名册信息。
只有画像被选中的秀女,半个月后才有资格踏入慈宁宫参与最后一轮选拔。
宫人柔声念道,“崔侍郎之女,缭缭,排行第七,年十七……”
贺纶微笑而来,抬手止住跪地问安的宫人,拂袖间隐隐有园中白兰清香。他在景仁宫的花园逛了会,此刻才入殿内想看看汤媛在做什么。
近日政务繁忙,贺纶干脆宿在乾清宫,今早得了闲便径直来到景仁宫。他穿过珠帘和如烟的纱幔,在清透的光影中看见一副徐徐打开的画卷……
此时的汤媛注意力也在那副徐徐打开的画卷,她看见一个动人的少女,不同于别的画像女子的姿态。别的女子多少带着些羞涩,微微颔首,她却轻扬小巧的下巴,眸光平视前方。
场面有一瞬间的宁静,显然宫人们也陷入了与汤媛同样的惊艳。
画中少女的眉眼秀发无一不美,却又美的那么不一样,最为奇特的是那精致的嘴角略微有一点儿下垂,非但不显得刻薄阴郁,竟有种特别的憨态,一种少女独有的娇嗔。
在崔七娘缭缭的衬托下,周围那些画像渐渐失色,暗淡无光,就连令汤媛惊艳多时的秦十一娘似乎也变得平平淡淡。
汤媛以手撑着下巴,思索片刻,道,“留用吧。”
第248章 皇嗣
举着画像的宫人应诺的动作忽然一滞, 口中道着“皇上”。汤媛连忙起身,看向身侧走来的贺纶。
贺纶满眼惊艳, 并不避讳她, 称赞道:“果真是崔氏珍藏的明珠。”
汤媛佯装生气的嗔道:“幸亏臣妾了解皇上的喜好,方才若是一不小心给退了, 岂不是要吃罪。”她心里的小人儿却撇撇嘴,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遇见了更漂亮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原来她已经承认崔七娘比自己美了。从前十分的胜券在握里有一分是自恃美貌, 如今到底是二十五岁,与那十一娘还能勉强一战,这崔七娘……汤媛是真比不过了。
不过汤媛这个女人高明就高明在她能坦然的接受敌人的优势,毕竟在这后宫站到最后的从来都不是因为美貌。
而且,看贺纶今天这态度, 想必对崔七娘的大名早有耳闻。耍些手段退掉反倒让自己落了下风。
贺纶笑着落座, 挥手遣退宫人, 指指案上空白一片的撂牌子名册道:“那你倒是退一个我瞧瞧,怎不见一个撂了牌子?”
这的确不是汤媛大方,而是今日这几位贵族千金除了崔七娘, 其余甚合她心意。所谓的合心意主要从女孩的出生环境以及闺中脾性,这些东西只要她稍稍流露一点意思, 秦氏就为她打听的明明白白。
几个小白花一样的少女, 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汤媛白了他一眼:“臣妾倒是想退,无奈今年的秀女一个赛一个优秀,真令人头疼。”
她半真半假吃醋的样子令贺纶莫名的舒心。就连看着汤媛的目光也比方才要亮了许多, 那伸出的手顺便一捞,便将汤媛扯进怀中落座。
换做旁的女子怕是早就羞红了脸,她竟老练的很,脸不红气不喘,甚至颇为自在的倚着他。
贺纶看着她笑:“难得爱后吃醋,不知朕该如何补偿才能令芳心重新愉悦?”
见取悦他的目的达到,汤媛反倒不急于一时。她的右手环过贺纶脖颈,轻轻搭在他肩上,慢慢靠近他,调皮的眨了眨眼:“那就罚皇上再给我一个孩子吧……”
贺纶:“……”
她在贺纶深邃的目光中看见了一片海洋,浪涛卷过,春宵静好。
景仁宫的花儿开的比任何时候都鲜艳。
连续三日,皇上才依依不舍离开。
而那个令多少人忌惮并严阵以待的崔七娘,连宫门还没入,就被赐婚予刘阁老的嫡长孙,不管门第才情和样貌都万般相配,无可挑剔。可收到圣旨的崔家人到底还是傻了眼。
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莫说崔家的人傻了眼,就连皇后汤媛也愣了。她想过几种处理方式,但是万万没想到从不表态的贺纶早已自有主张。刘阁老的嫡长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安排的,由此推论贺纶早已与刘家有过某种默契。
原来从一开始贺纶就没打算留用崔七娘。
汤媛可没傻到以为是自己的无限魅力令贺纶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女人,毕竟贺纶盯着崔七娘画像时惊艳的目光是真真切切的。至少可以肯定他不排斥这个美丽的女孩,甚至是喜欢的。
虽然可气,但平心而论,也是人之常情。换位思考一下,汤媛都不敢百分百肯定自己朝夕相对那样的美人……不会犯错。
所以退掉崔七娘……是因为贺纶并不看好清河崔氏。他更青睐的是底蕴深厚,至今都身居高位的世家。
崔家的子弟也太平庸了点。
汤媛后背一凉,自己到底是看轻了贺纶。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一个玩弄权势的高位者。
那之后,慈宁宫和寿安宫又挑了几位少女,浩浩荡荡的送贺纶那里,又浩浩荡荡的送出了宫。
皇上只留了三个。
三个秀女和她们的家人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不管说到哪里都是极为体面脸上有光的事。
可是她们等了一个月也没等到封号,甚至敬事房连绿头牌都没给她们做。
这不得不使人联想到崔七娘,没有封号也没有被招幸……或许她们就是下一个崔七娘。
圣心难测,她们唯一清楚的就是当今的皇上可不是个能被世家牵着鼻子做决定的主儿。
后面又陆陆续续选了十几个民间女子充盈后宫,可也只是充盈了宫人的数目,到底还没听闻哪个被招幸受封。
不管贺纶因何目的排斥今年的秀女,于汤媛而言都不是坏事,后宫一人独大的滋味儿太爽了。
又过了半个月,除了景仁宫,别处依然安静如鸡。章太后心里极不舒服,可又挑不出汤媛错处,这个女人狡猾的令人又气又无奈。何况也不能按头贺纶招幸女人。直到景仁宫传来喜脉的消息,她才稍稍有那么一点儿安慰。
汤媛已经怀有一个月身孕。没到三个月不宜声张,不过这种事是瞒不住丈夫和婆婆的。
所以趁着午睡的间隙,她趴在贺纶耳朵上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贺纶蓦地睁开眼,有惊讶和惊喜,甚至还带着点惺忪的呆……
汤媛颇为得意的轻抚平坦小腹:“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温柔如水的性子,若非御医请平安脉,我竟毫无所觉。完全不似阿蜜那时的闹腾。”
她既不嗜睡也不嗜酸辣,甚至胃口好的不得了,吃嘛嘛香。除了月事不准时,平时不要太精力旺盛……
“阿蜜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贺纶的手轻轻拂在她脸颊。
汤媛怕痒咯咯地笑;“皇上总算可以再次当爹了。”
贺纶都二十五了,才有第二个孩子,放在民间都说不过去,何况放在帝王家。
年轻的时候汤媛不太懂那些道理,直到自己坐上了皇后之位,她越来越明白,权利的滋味有多甜,想守住权利的贪欲就有多旺盛。不只是因为贺纶需要很多孩子,她也需要,阿蜜也需要姐妹兄弟。这些紧密的血脉会让他们的荣华富贵绵延不绝。
如果她不能给贺纶开枝散叶,早晚会有其他女人来代替。她倒是不怕贺纶移情别恋,但是她很怕别的女人来分这杯羹。
而阿蜜,她在世的时候,作为嫡长公主可以享尽荣华富贵,一旦哪天她先女儿离去,没有足够的兄弟姐妹互相撑腰,谁知道将来还不能不能如此无忧无虑。
如果她的孩子能比以后的女人生的至少大个十岁,那这后位才是真正的如日中天。
贺纶对汤媛的心机一清二楚,却也懒得说破。更懒得与她说些什么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的话儿,听起来就肉麻不自在,何况他也不清楚自己对于她,究竟情深款款有几何……
那此生就让时间来给个答案吧。
元宵家宴那日,汤媛七个多月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不过她的身材原就姣好,再加上保养得宜,如今穿着宽松的礼服,乍一看一点儿也不像个有孕在身的妇人。
贺纶在乾清宫设宴招待群臣,酒罢去往慈宁宫的路上,沉默多时的冯鑫才小声道:“今年薄陵寺那边也收了一份节礼,都是登记在册的,每位皇亲国戚都有份儿。那边虽说是待罪之身,可皇后娘娘说国运昌隆又喜怀龙嗣,想为腹中皇子积福,便是罪人,念在太嫔娘娘的份上也应得一份节礼的。”
原以为她真将贺缄抛诸脑后了,没想到一年多来,总算给她寻到了一个借口。贺纶倒不至于像个血气方刚似的的毛头小子般吃味,却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声。
不过看过冯鑫将节礼的单子一报,却又令人寻不到半分错处。
她给贺缄的不过是几床普通但足以御寒的棉被棉衣,和两坛梨花酿。此外还有一束太嫔娘娘陵墓前新开的兰花,再无他物。
没有半分遐想的情谊,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或许只有贺缄本人才知道汤媛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然贺纶不想也不屑去知道。
他更不屑也没必要去磋磨贺缄,但也仅此而已。
第249章 春暖
元宵节那日, 本是待嫁的崔七娘跟着母亲入宫,同京中的名媛贵妇们一起叩拜皇后娘娘, 给娘娘请安。
她原本可以不来的, 心口堵得慌,为了那点莫名的情绪, 到底还是来到了这宫中。皇上没有看中她,这应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她不甘也很沮丧。
母亲说皇后很美。
她心中暗暗不屑,嫁过人生了孩子的女子, 又比她大了七八岁,再美能美到哪里?听闻皇后还有了七个月身孕,崔七娘的脑子里就浮起了所见过的大腹便便的孕妇模样。
母亲像看小孩子似的看了她眼,温柔道皇后就是皇后,即便嫁人生子也与我们普通女子不同。你嫂嫂比皇后年长四岁, 你觉得你嫂嫂老和丑么?
崔七娘暗暗心惊。她的嫂嫂是太原出了名的大美人, 如今年近三十, 生了三个孩子,哥哥依然被迷得神魂颠倒。家中莫说妾室,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她一直觉得这个嫂嫂不是凡人是仙女, 不可以人间女子相提并论,倘若皇后也是这般……想到此处, 她口中酸涩, 十分的排斥,很是不舒服。
那日她们这些平日里尊贵无比的女子,默默等待了皇后娘娘两个时辰, 直到天潢贵胄的家宴结束,外命妇们的宴会也结束,才有内侍来报,皇后娘娘的凤驾已经到了荷风亭。
也就是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便过来。
崔七娘只能随大家匆匆起身整理仪容,呆呆的站在那里,并不敢再坐下。
她的目光穿过朱漆栏杆,越过低矮的花丛,于苍劲的虬枝缝隙看那大敞的金红宫门。这应是她第三次遇见贺纶,怕也是此生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