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她谨遵医嘱,吃得都是清粥小菜,但几日间也不至于瘦到哪儿去。
颜氏向来最疼这个小女儿,分别一年多已是想得厉害,三番五次地写信去催。好不容易将人给盼了回来,还未来得及多问几句就又被太后给召进了宫,直到如今方才算是彻底闲下来。哪怕是什么都不说,只看她在自己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点心,也觉着心中安稳。
看着傅瑶吃完了一块点心后,颜氏递了茶水给她,这才又开口问道:“在宫中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情?”
傅瑶原本是想着只字不提的,免得母亲担心,但转念想事情已经过去,就算自己不讲,说不准银朱回话时也会提,便索性将自己身体不适之事给说了。
“我那时也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生起病来……但也不算多严重,而且已经彻底好了,您不必后怕。”傅瑶额外补了这么一句,安抚了母亲后继续道,“原本是怕麻烦不愿上报请太医的,但偶然遇上了谢姑娘,她觉察出不对,便做主让宫人去请了太医来为我诊治。”
说完,她又感慨道:“我先前未曾同谢姑娘打过交道,此次在宫中见着,方才知道是个温柔和善的姐姐。”
听自家女儿这么说,颜氏脸上多了些复杂的神色,欲言又止。
“母亲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罢了,无论她先前如何,这次的的确确是帮你的。”颜氏避而不答,只说道,“改日我让人备份贺礼给谢府送去。”
傅瑶连忙摆了摆手:“这就不必了。谢姑娘说她很喜欢我的画,让我送几幅画过去,就当是谢礼了。”
“那就随你吧。”颜氏同身边的嬷嬷对视了眼,顿了顿后又说道,“只是今后还是不要同她走得太近为好,毕竟她可是姓谢,离得越近麻烦就越多。”
傅瑶不以为然,但又不好同母亲起争执,便干脆埋头吃点心喝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颜氏见傅瑶这模样便知道她心中是怎么想的,偏生对着她又发不出火来,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手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下:“你啊……”
傅瑶顺势撒了个娇,便将这事给糊弄过去了。
母女二人在一处聊了许久,直到日暮西斜,傅父身边跟着的小厮来回话,说是皇上急召群臣进宫议事,可能晚间才能回来,不必担忧记挂。
颜氏怔了下,随后让人去吩咐厨房留热饭热菜,傅瑶则不自觉地想了许多。
傅大人口风很严,就算是对家眷也未曾多透露半个字。但明眼人都知道,此时召集群臣入宫,绝对是非同一般的大事。
让人很难不同白日里谢迟出事联系到一起。
分别时,姜从宁劝她“多思无益”,傅瑶的的确确也听了进去,竭力控制着让自己不再去想谢迟的事,可如今却是又摆在了眼前。
“瑶瑶,想什么呢?”颜氏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关切道,“是不是这一日下来太累了?那就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傅瑶总不能将走神的真正原因给说出来,索性就坡下驴,认下了这个理由,带着银翘回房去了。
回到自己院中后,傅瑶便彻底没了顾忌。她利落地去了发上的钗环珠花、腰上的环佩香囊,换了家常的衣裳,将长发随意一绾,便到廊下去逗鹦鹉了。
这鹦鹉是傅瑶养了好些年的,自小就不厌其烦地教它各种话,甚至还曾教它背过短诗。只是分别这一年多,它早就不认得傅瑶了,只有给瓜子的时候方才给个眼神,说句吉利话。
银翘在一旁看得笑个不停,劝道:“姑娘还是不要同它置气了,兴许等过几日熟了,就好了。”
傅瑶在那里折腾了足有半个时辰,最后自己真累了,方才作罢。
她在正院那边吃点心都吃饱了,如今也没什么胃口,便直接没用晚饭,梳洗一番后直接歇下了。
说来也奇怪,以往那么些年她虽时不时地会想起谢迟来,但也是淡淡的,并不会到牵肠挂肚的地步。可这次却有所不同,哪怕她想尽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最后还是会殊途同归——落在谢迟身上。
难道就因为见了他一面,同他说了那么几句话?
傅瑶直接将锦被扯上来,将整个人都拢在其中,闭上眼颠来倒去地默念了几遍佛经,生生地将自己给念困了,方才算是摆脱了谢迟睡了过去。
她这一晚上睡得还算安稳,可京城中,不少人却是彻夜无眠。
*
谢府,灯火如昼。
侍从们进进出出,端着干净的温水进去,不多时便又端着满盆的血水出来。太医们已经忙了许久,可就算是一时止住了血,最多撑上两个时辰,伤口就又会出血,需得重新包扎才好。
来回反复,整个房间都充盈着浓郁的血腥味,让人犯恶心,就算是资历最老的那位院判,也出了一身冷汗。
算起来,这房中最冷静的,竟是端着茶盏坐在窗边的谢朝云。
若是寻常姑娘家,是没法在这里坐得住的,就算不在乎外男,也要被这满室的血腥气给冲晕了。
可谢朝云却在这里坐了半日,几乎就没动弹过,只是她脸上再没平素里那温和的笑意,目光更是冷得如同数九隆冬的寒冰似的,让人看了便觉着心惊胆战。
太医抹了把冷汗,向她道:“谢姑娘,伤口已经止住血了。”
谢朝云抬起眼皮:“还会再复发吗?”
“这,”太医们面面相觑,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这真说不准。那剑上淬了毒,虽说太傅已经及时服了药,可这伤在心脉附近,着实是凶险了些……”
这些年来,想要要谢迟命的大有人在,可却是头一次闹到这地步。
谢朝云撑着额,缓缓地说:“最新战报,前日北狄大举反扑,一夜之间失七城,裴老将军身陷敌军不知所踪,边关形势危急。”
她每说一句,太医们的脸色都白上一分。
在场的每位太医虽不通练兵,但都是经历过燕云兵祸的人,见过京城血流成河,也知道当年十六州是何等惨况。
“如今皇上已经召集群臣,连夜商讨对策,但诸位心中应当也有数……”谢朝云冷笑了声,看向昏迷不醒的谢迟,“事已至此,诸位尽人事,剩下的便听天命吧。”
第8章
在入睡之前,傅瑶还迷迷糊糊地暗自劝自己,不能再想谢迟的事情了。
正如姜从宁所说的那句“多思无益”,明知不会有结果的事情,就不该在其中多费心神。
第二日一早,傅瑶为了避免自己在家中闲着无事会胡思乱想,用过早饭之后,便让人去正院知会了一声,带着银翘出门逛去了。
可真等到了出了门,她才发现自己反倒弄巧成拙了。
以往的长安城,茶楼酒肆中总是会有诸多八卦闲谈,以及各地的奇闻轶事,传得有模有样精彩纷呈,傅瑶偶尔也会去凑热闹听人闲聊。
但今日街口巷尾,所有人都在提同一件事——谢迟遇刺。
谢迟这个名字,对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可谓是无人不知。
当年燕云兵祸起,长安城两王相争闹出宫变,死伤无数,所有百姓纷纷闭门不出,偌大一个长安街上都见不着人影。谢迟带兵进京,雷霆手腕平定了动乱,一度血流成河,至今青石板缝隙中都有当年残存的斑斑痕迹。
再后来,他为帝师一手遮天,也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性情阴鸷。
百姓们见着谢家的马车,都是躲着走的,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可如今,谢迟竟然遇刺了,听闻至今昏迷不醒,极有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任是谁听了这消息,都忍不住要议论几句的。
傅瑶被迫灌了一耳朵的“谢迟”,想要回家,可偏偏又挪不动脚步,忍不住想要听些消息。
“这个奸佞竟也有今日,可算是老天开眼,罪有应得。”
“他虽手段狠辣,可却也是个有真本事的人,若真没了,这朝局今后何人来撑?”
“没了谢迟,也有旁人,难道文武百官还找不出个能用之人?没了这个把持朝政的祸害,今后才算是太平了。”
“你懂什么?我听闻昨夜皇上召重臣入宫,商议许久,今晨方才放大人们回府。”有人压着声音道,“依我看来,八成是北境出了事,才会这般兴师动众。若是三年前的事重来一回,你倒是说说何人能力挽狂澜?”
“北境出事?呸呸呸,你可别信口开河……”
两方争论不休,在这茶楼指点江山,傅瑶只觉着头都大了,付了银钱之后便拉着银翘离开了。
“姑娘,方才那几个书生说的是真的吗?”银翘紧跟在傅瑶身边,小声问道。
傅瑶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的确什么都不清楚,但也已经有了偏向。
谢迟遇刺之事八、九不离十,若非如此,谢朝云绝不会那般失态。至于北境是否又起战火……傅瑶想起昨日父亲令人传回来的话,心中不由得一沉。
当年燕云兵祸致使两王相争,京中半数世家都被牵扯其中,甚至还有灭门的,傅家向来不结党,倒算是躲过一劫。傅瑶那时乖乖地呆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敢去多打听,但后来还是不可避免地知道了些,至今想起仍旧心有余悸。
无论是京城文武百官,还是边关百姓,没有任何人想要回到当初的境地。
傅瑶忽而想起前几日,宫中传下懿旨,说是北境捷报频传,太后甚是欣慰,又嫌宫中冷清,便想要趁此机会请诸位闺秀到宫中小住几日,热热闹闹地过个寿辰。
如今再看,倒更像是个无声的嘲讽。
纸是包不住火的,虽说朝中也想要竭力维、稳,但不出两日,北狄大举反扑的消息就彻底传开来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已经开始渐渐被人遗忘的旧事重新浮现,京中一时间可谓是人心惶惶,随之不约而同地将希望放在了谢迟身上。
哪怕是曾经痛斥过谢迟狼子野心的人,也盼着他能如当年那般,定边关稳朝局。
可谢迟仍旧在昏迷。
整个太医院都在谢家,围着那个昏迷的人团团转,可好不容易解决了伤口崩裂出血的问题,随之而来的又是褪不去的高热。
太医们争执不休,但谁也没能提出个有用的法子。
宫中一日三次地遣人来问消息,盼着他能早些醒过来,却始终没等到想要的回复。
姜从宁同傅瑶在明月楼见面之时,也不可避免地提及了此事。
“往前数四日,还是一派升平气象,谁能想到短短几日间便会乱成这样?”姜从宁提起太后寿宴那日,倍感唏嘘。
傅瑶这几日未曾刻意打听,但多少也听了些,迟疑道:“他还未醒吗?”
她先前一直想着明月楼的酒菜,可如今看着满桌的珍馐美馔,却压根没什么胃口。
姜从宁摇了摇头,将自己知晓的事情尽数同傅瑶说了,叹道:“如今太医已是束手无策,不过拿名贵药材维系着。朝堂和后宫为着此事也操碎了心,有说张榜请民间大夫来看的,甚至还有人提议,说是要核算八字为太傅娶妻冲喜,被谢姑娘给回绝了。”
傅瑶捏紧了手中的筷子,轻声道:“谢姐姐肯定难过极了。”
谢家经历过当年的灾祸后,就只剩了兄妹二人,如今谢迟又出了这样的事,对谢朝云来说无异于锥心之痛了。
“造化弄人,旦夕祸福。”姜从宁倒了杯酒,苦笑道,“我爹这几日早出晚归,脸黑得跟炭似的,北境的形势怕是真不好了……如今,许多人都盼着太傅能早日醒来,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不敢想。”
傅瑶咽下自己先前最喜欢的蜜汁虾仁,却只觉着食之无味,叹道:“就算谢迟如今醒来,以他的身体,又能做什么呢?”
姜从宁如实道:“他能醒过来,就算是主心骨了。”
人人都说谢迟有不臣之心,把持朝局,先前还曾有人为他遇刺而高兴,感慨少了个祸害,直到大厦将倾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是那个顶梁柱。
傅瑶心中百感交集,放下了筷子:“我饱了。”
姜从宁知道她记挂着谢迟,可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只好无力地说道:“会好起来的。”
傅瑶笑了笑:“会的。”
姜从宁看着她这笑,只觉着苦涩得很,下意识地出主意道:“说起来,你不是还欠着谢姑娘几幅画吗?若实在是放心不下,也可以以此为借口上门去探看。”
“你先前不是还劝我离他远些吗?”傅瑶有些惊讶,随后又摇头道,“我与谢姐姐不过几面之缘,算不上熟悉,不好这时候上门打扰的。更何况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就不给人添麻烦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歉疚道:“阿宁,等下次我再请你。”
姜从宁会意,随即也起身道:“无妨,你只管回去。”
这种行径多少有些无礼,但她心中实在难过,也不愿在这里敷衍好友。好在姜从宁同她关系亲近,也能理解,并不会为此介怀。
傅瑶又道了句歉,离开了。
傅瑶不清楚边关战事,也不懂朝局谋略,只盼着谢迟能够早些醒过来。但在这件事情上,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她就更是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