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他就没再真心交过朋友,也不喜欢亲密的关系。
回到京城后的这几年,众人见了他皆是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太傅”,压根没人敢来攀交情,更别提像傅瑶这般了。
倒也谈不上生气恼怒,只是傅瑶骤然跨过了那条线,让他有些烦躁。
傅瑶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将这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不大自在地垂下眼睫,也不再贸然开口。
房中一片寂静,甚至能清楚地听到爆灯花的声响。
傅瑶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红烛灯火映在她脸上,微翘的长睫像是振翅欲飞的蝶翼般,雪肤乌发,嫁衣如火,是个很能动人心弦的美人。
谢迟并不贪恋女色。
早些年他刚回京城的时候,众人不清楚他的行事和性情,变着法地送金银和美人来,被他毫不留情地拒了两次之后,方才算是彻底歇了这个心思。
这些年来,他始终未曾娶妻,府中也没有伺候的通房。
但如今看着傅瑶那乖巧的模样,他心中的那点烦躁消散了些,耐着性子同她道:“这亲事是仓促间定下的,你家中必然也不愿……”
谢迟这话才起了个头,尚未说完,便被叩门声给硬生生地打断了。
“宫中来了人。”谢朝云叩门之后,便直接推开了。她扫了眼内室的情形,走到傅瑶跟前,含笑道,“那些个朝政事务听了也头疼,折腾了半日,随我去换个衣裳吃些东西吧。我让厨房准备了许多,你看看哪个最合胃口?”
傅瑶松了口气,牵着谢朝云的衣袖出了门。
侍女们伺候着她换下了繁复的嫁衣,换了件水红色的纱裙,其上以金线绣着蝴蝶,精致得很,也是先前尚宫局送来的衣裳。又去了发冠,将泼墨般长发绾了个寻常的发髻,仅戴了一根石榴簪。
傅瑶总算是轻松许多,她伸了个懒腰,想着同谢朝云道声谢,可偏偏看向她之后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先前她都是管谢朝云叫“谢姐姐”的,如今却是不成了,毕竟若按辈分来讲,她都算是谢朝云的长嫂了。
“叫我阿云,或者朝云就好。”谢朝云看出她的为难来,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云,”傅瑶在一旁坐了,轻声道,“多谢你求了太后,让尚宫局那几位到我家去,若非她们帮忙料理,这几日府中怕是都要乱了套了。”
谢朝云并没动筷,捧了盏茶慢慢地喝着,笑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是要想办法周全的,不必客气。更何况,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
说着,她又点了点那满桌的菜:“来尝尝,看看这厨子的手艺合不合你的胃口?若是不喜欢,明儿我让人另请新的来。”
谢朝云这些日子忙前忙后,压根没怎么休息,脂粉也遮不住她脸上的倦色,但她的精神却依旧很好,陪着傅瑶说说笑笑的。
傅瑶的确饿极了,挨个尝了过去,最后还喝了小半碗鲜鱼汤,神情中满是餍足。
大半个时辰过去,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可正屋却依旧紧闭着门,先前进去的那宫人还未出来。
谢朝云一直在饶有兴致地托着腮看傅瑶吃饭,等她放下汤匙后,吩咐侍女道:“兄长今日刚醒,不宜太过劳神,去催催,就说什么事情明日再谈。再让太医过去,诊诊脉。”
谢朝云心中也清楚,如今满朝上下都盼着谢迟醒过来,宫中那两位更是心急如焚。若不是念着谢迟才刚醒过来没多久不宜劳动,以及今夜新婚,怕是立时就将人给宣进宫去了,而不只是遣人来商议。
可对她来说,这些朝局事情都得往后推推,谢迟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谢朝云站起身来,见傅瑶面露迟疑,并不曾动弹,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我也要过去吗?”傅瑶抿了抿唇,“我觉着,他兴许不想见到我。”
谢朝云想了想,复又坐了回去,含笑问道:“那你想见他吗?”
她语气温柔得很,带了些诱哄的意味,傅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抬手捂了半张脸。
“既是这样,那就不必想那么多。”谢朝云毫不犹豫地将自家兄长给卖了,“他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实际上也没那么凶,只要把握好那个度就好了……”
一边说,一边拉着傅瑶的手往正屋去。
傅瑶踉跄了下,随即快步跟了上去,将谢朝云讲的那些个诀窍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来的宫人从房中退了出来,见着谢朝云与傅瑶后,连忙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唤了声谢姑娘和夫人。
傅瑶瞪圆了眼,她愣了下方才反应过来这个“夫人”是称呼自己的,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的那点犹疑一扫而空。
她在心中将谢朝云方才的话飞快地重温了一遍,打定了主意。
及至到了内室,傅瑶才发现谢迟已经躺下了。
他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似的,手腕搭在一旁,交由太医诊脉。
枕边堆了厚厚的一叠奏折,是方才那两个宫人带来的。
“太傅这伤在心脉附近,这些日子昏迷不醒,元气亏损得厉害,怕是要精心养上许久才能好转。”太医沉吟道,“太傅身上原就有旧疾,此番更得多加注意,不能劳累伤神,不然极易落下病根。”
太医说话时多有顾忌,已经留了很大余地,但伤上加伤,就算是再怎么精心将养,也难恢复如初。
谢迟并没什么反应,连眼皮都没抬,倒是谢朝云低声应道:“我知道了……这些日子就劳烦你们多辛苦些,尽力调理吧。”
太医们应声而去,谢朝云抚了抚衣袖,又吩咐道:“很晚了,伺候夫人在此安置歇息吧。”
丫鬟们原本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安排,听谢朝云这么说后,总算有了主心骨,纷纷上前收拾去了。
谢迟这才睁开眼,他神色中透着疲倦,冷冷地看着。
上前来收拾那些奏折的丫鬟手一颤,连忙又放了回去,跪在了床边。
“我到别处去……”
傅瑶这话才说了一半,就被谢朝云给打断了。
谢朝云固执道:“我知兄长不喜旁人亲近,可这亲事是为了冲喜,哪有新婚之夜便分开的道理?便是要分房睡,那也得改日再说。”
他二人相争,丫鬟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傅瑶则是手足无措。
谢迟方才强撑着将军情折子尽数看了一遍,又问了许多,甚至还口述了奏折让宫人写了带回去,如今已是疲倦至极。他也没那个精力同谢朝云争论“冲喜”一事究竟是否真有效用,翻了个身,复又闭上眼,索性随她去了。
傅瑶生了一副好相貌,自小到大都很招人喜欢,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嫌弃,心中简直说不出什么滋味。但偏偏见着谢迟那虚弱的模样也生不起气来,只好将这事暂且给记下。
众人收拾妥当后便退了出去,傅瑶换了件鹅黄色的中衣,放下梳子,轻手轻脚到了床边。
谢迟躺在外边,这么会儿功夫已经睡了过去,眉头微皱,似是梦中也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不必被他那幽深的眼眸盯着,傅瑶也没那么紧张了,她坐在脚踏上,顺势趴在床边凑近了看谢迟。
烛光透过床帐,朦朦胧胧地照着。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谢迟那如画般的眉眼就在眼前,傅瑶下意识地在心中暗暗描摹着,最后硬生生地将自己的脸给看红了,自言自语道:“若不是看在你长得好的份上,我就……我就……”
她顿了顿,一时间想也不出什么狠话来,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13章
傅瑶这一夜并没能睡好。
她盯着沉睡中的谢迟看了许久,轻手轻脚地从床尾爬到了里边,规规矩矩地躺好。此时已是深夜,若是在家中时,她早就已经同周公下棋去了,可如今却仍旧没有睡意。
离得太近了。
虽说是两床锦被,但傅瑶仍旧能清楚地嗅到谢迟身上淡淡的药味,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这边的动静给打扰到,谢迟竟翻了个身,傅瑶连忙规规矩矩地躺好,不敢再动。
外间的灯火暗了些,傅瑶只能隐约看清谢迟的轮廓,她不厌其烦地盯着看了许久,也不知到什么时辰方才闭眼睡了过去。
谢家父母早已不在,第二日也不用见公婆敬茶,但傅瑶还是一大早就醒了过来。
她睡得并不安稳,一睁眼见着完全陌生的床帐,先是愣了会儿,而后那昏昏沉沉的脑子方才转过弯来。
她已经嫁到谢家来了。
傅瑶蓦地转过头去,谢迟的睡颜就这么撞进了眼中。
两人面对面,中间隔着半尺的距离。红烛已经熄灭,晨光透过窗子照在床帐中,看得比昨夜还要更清楚些。
兴许是因为有病在身的缘故,他睡得很沉,眼下也没有苏醒的征兆,先前一直皱着的眉如今倒是舒展开来。
昨夜未能歇好,傅瑶只觉着头上隐隐作痛,苦中作乐似的盯着谢迟看了会儿,并没急着起身。
也不知是不是觉察到她的目光,谢迟眼睫微颤,傅瑶连忙挪开了目光,而后便听见他低低地咳了声。
傅瑶只当他是不舒服,连忙小声道:“要找太医……”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扼住了脖颈,吓得脸霎时就白了,剩下的话也咽了回去。
谢迟这些年都是独自睡的,并没让人近身伺候过,如今听见身旁有动静,便下意识地伸了手。他也是病中不清醒,及至睁眼看清傅瑶的模样后,方才想起昨夜成亲的事情来,神情一僵。
他如今还在病中,其实没什么力气,傅瑶倒也不觉着疼,只是被他那凌厉的目光给吓到了。尤其是在他刚睁开眼的那一瞬,傅瑶甚至从他眼中觉察到些许杀意。
那是在边境数年,枕戈待旦磨砺出来的。
她那双杏眼瞪得圆圆的,谢迟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解释道:“我不习惯有人同床,你今日搬到别处去吧。”
傅瑶低低地应了声:“好。”
想了想,她又大着胆子,飞快地摸了下谢迟的额头:“像是有些发热,我让人找太医来。”
这动作极快,谢迟没料到她竟敢如此,不由得愣了下。
他仍旧不习惯旁人这般,但方才因为误会掐了她脖颈,如今也不好为此动怒,故而只皱了皱眉,旁的什么都没说。
侍女们听到里间的动静,都进来伺候。
银朱担心得一夜都没睡好,进了内室后先看向傅瑶,见着她脖颈上那隐约的红痕后,脸都白了。
傅瑶下了床穿衣裳,小声解释道:“不妨事,是误会。”
话虽这么说,可银朱瞥了眼谢迟那冷脸,却并没信,只当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罢了。
傅瑶看出了银朱没信,一时间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无奈地回头看了谢迟一眼。
谢迟倚在那里闭目养神。
只是听着屋中侍女们来来往往,服侍着傅瑶梳洗打扮,他又实在是没办法静下心来,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恰看见傅瑶坐在梳妆台前,仰头同一旁的侍女笑着。
傅瑶的长相很讨喜,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很有感染力,让人见了也觉着高兴。
晨光透过雕花窗,洒在她身上,鬓发如云,在阳光下泛着碎金色,发上的步摇随着她仰头的动作微微晃动着,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谢迟不自觉地看了会儿,将原本到了舌尖的刻薄话咽了回去。
早饭已经备好,傅瑶昨夜尝过谢家厨子的手艺后,很是喜欢,就催着银朱快些将妆给上了。她走出几步,方才想起谢迟来,回过头笑道:“我先去吃饭啦。”
谢迟抬眼看向她,并未说话。可傅瑶却不动了,不依不饶地同他对视着,只好淡淡地应了声:“去吧。”
傅瑶这才应了声,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府中的侍从一早就得了谢朝云的吩咐,对傅瑶毕恭毕敬的,伺候得也很是妥帖,谁也不敢轻慢她。
往常在家的时候,傅瑶都是陪着母亲一道用饭的,如今桌边只有她一人,拿起汤匙后又放下,忍不住问道:“阿云不来吗?”
“回夫人,”正院这边大丫鬟月杉上前一步,解释道,“听雨轩那边传了消息来,说是二姑娘今晨起来后觉着身体不适,今日就不来陪您了。”
傅瑶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些日子谢朝云的经历,倒也能理解了。
从一开始谢迟遇刺昏迷不醒,她应当就没怎么歇过,当初在慈济寺遇着时,已是满脸倦色。这几日又强撑着打起精神操持婚事,更是劳心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