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还在弹琴的柳韶言,她连理都不想理。
于是一个人四处走动了起来。
她顺着斜照的日光,往树木愈渐稀疏的开阔地走去。绕过一块大石,发现了一条浅浅的泉溪。
山泉从石缝中流出,泻在石床上,便成了浅浅的小溪。
溪水清澈,底下圆润的碎石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斑。
韶声找了块平地,蹲下,将手放在凉凉的活水里浸泡。
——她终于不再啃指甲了。
泡够了,她又开始捡水底的石头玩。
石头虽然都是圆的,但摸起来的触感却不尽相同。有的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触感便是粗糙的;有的像玉一般半透着光,摸起来也像玉一般细腻温凉。
韶声攒够了一把石头,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扔,激起一阵阵水花。
也惊扰了林中栖息的鸟儿。
它们扑扇着翅膀,从藏身的树上往远处飞去。
韶声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鸟飞的方向。
却无意中地发现:她所站之处,正巧能看见齐朔与方必行密谈的身影。
齐朔那身青袍,她几乎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里除了他们,还有柳韶言。
她不知何时过去的。
便见方必行起身,对着齐朔又说了些什么,拱手行礼后,转身离去了。
唯留柳韶言与齐朔单独对谈。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局促,甚至自如得有些亲昵了。
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
韶声是这么认为的。
她一直盯着看,却没注意方必行离去的方向,正是朝着自己走来。
当她看见方必行时,正是他们视线对上的那一刻。
已经来不及躲了。
韶声只得收回目光,站起身,远远地对着方必行,尴尬地微笑示意,算作打招呼。
等他涉过溪水,走近了,韶声便深吸一口气,仍然保持着尴尬的微笑:“好巧,方先生回来了?”
方必行回以一笑:“是。夫人好雅兴,竟寻到如此清幽之景。我若是跟将军一道原路返回,不抄这段近道,便要错过此间美景。此山可当真是曲径通幽,步步皆景。”
韶声不知道怎么接,只能又笑笑。
方必行却不介意,笑得慈爱,仿佛真是一位爱重韶声的长辈:“只是天色渐晚,我们不能在此耽搁太久。不如我与夫人同行,我想等我们到了,将军也应当回了。”
他在韶声面前有意隐藏了韶言的事,好像从头至尾,只有他与齐朔密谈。此刻谈完了,便自然回转。
面上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哦好、好。”韶声将沾在手上未干的水在衣摆上擦过,跟着方必行往回走。
等他们回来后,齐朔与韶言已经和方必行的门客们一道,站在远处等了。
齐朔远远就发现了韶声衣服上的水渍。
待她走近,一把将人扯过来,抓着她的手腕,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对着她咬耳朵:“声声小姐去玩水了?怎么又随便往衣服上擦,羞羞。”
“……”
“对不起啦。这次真真有事,怠慢了小姐。小姐喜欢玩水,真真下次单独跟小姐来,没有别人。拉钩?”他说。又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之下,伸出手,悄悄钩住韶声的小拇指。
“……”
韶声一直垂头不说话。
“哈哈,将军同夫人感情真好。”方必行虽听不见齐朔说了什么,但见状仍笑着打趣道,笑声如洪钟。
齐朔抬眼,也温和一笑:“方先生说笑。我看天色不早,不如此时启程下山?”
说话间,他放开韶声。
转眼之间,又变成了那位运筹帷幄,风度翩翩的文雅将军。
“好。老臣便随将军下山。”方必行欣然同意。
下山时,不确定是不是方必行对韶言说了什么,她这回不往齐朔身前凑了。反而主动与韶声一道,走在后面。
可韶声仍然默不作声,并不想搭理柳韶言。
连并排走,也和她保持着距离。
她忍不住要想到齐朔与柳韶言单独相处的画面。
他同自己论不了雅,所以要迁就。
那如果有人论得了呢?
第71章
还没等韶声想清楚,现在她对柳韶言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
柳韶言便不请自来了。
“二姐姐,我想和你谈谈。”她站在韶声屋子的正堂之中,坦荡地说。
“你让下人们都先出去。”她又说。
韶声同意了。
待紫瑛观云最后退出,关上门,堂中便只剩韶声韶言姐妹二人,
“你要谈什么?”韶声直接问。
“二姐姐不请我坐下吗?还是说,将军夫人要耍威风,拿上下尊卑的规矩,好生教导民女一番?”韶言这时反倒拿起乔来。
“那你坐。”韶声并不生气。
换句话说,她毫不意外柳韶言会这么说。毕竟在家中时,她从来都是这样对自己的。
不过,她如今跟着齐朔,练了许久的养气功夫。再不如小时候一般毛躁,容易上套了。
“多谢二姐姐。”韶言柔声道歉。
“坐也坐了,现在可以说了吧?”韶声又问,柳韶言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让她有些不耐烦。
只是下一刻,韶言出口之言,却让韶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说:“二姐姐可知,我与齐朔哥哥,是自小便定下的姻缘。如今却是姐姐当了将军夫人。这算什么?横刀夺爱?还是,恬不知耻?”
这人怎么敢说这种话?明明是齐朔家中出事,她自己解除的婚约!是她柳韶声救了他一命!
韶声又惊又怒,差点要从椅子上起身,破口大骂。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不仅是她救齐朔的这桩过往不能提。
更要紧的是,柳韶言此番惊人之语,仿佛一声炸雷带着电闪劈下,瞬间理清了韶声脑中混沌的思绪。
——她现在无比清楚,自己为何又讨厌柳韶言了。
她其实不想知道。
但柳韶言的话,让她不得不知道。
元应时是齐朔,齐朔字元贞。齐元贞不是元贞公子,更不是真真公子。
韶声庆幸自己没有失态起身。若是当真骂了柳韶言,甚至没控制住,上手打了她,此时定然要颓然再坐回去。
白白让她看了笑话。
更不会如现在一般,面上还能撑着镇静,不用表态,只等着她下一句话。
果然,韶言见韶声没反应,继续开口,炫耀她与齐朔最近的交集:“前些日子,我同齐朔哥哥去登高,与他在林间叙旧。我还以为他当真因少时的事情而恼了我,他却仍同原先一般温雅待我,反来安慰我,那些都是长辈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之后,我又去朔哥哥的静室与他论琴。我爱琴,可这世上都是俗人,真正懂琴之人寥寥,只有朔哥哥当真懂我的琴。”
她越说越亲密,对齐朔的称呼,已经由齐朔哥哥,变成了朔哥哥。
“对了,朔哥哥奏琴,二姐姐听过吗?我号撷音,世上琴技高过我的人,找不出几个,而朔哥哥便是其一。也正是因为我小时候无意听他抚琴,入了迷,才刻苦学习的。”
“你知道朔哥哥是如何评价这世上庸人的吗?”
“活着不如死了,白占了供养他们的口粮。多死些,余下的人安居乐业,可享受的东西,便能更多些。避免许多无谓的纷争。”
“若二姐姐觉得这将军夫人的担子实在太重,没关系,韶言会帮你。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二姐姐是不是没听懂?都怪韶言说得太绕了,没照顾到二姐姐的能力。”
“我是说,让二姐姐把朔哥哥还给我。”
韶言一口气说了许多,却始终得不到韶声的回应。最后,不耐烦地自己总结道。
她在家时,对韶声这位堂姐的印象,从来都是中人之姿,沉默寡言。
唯一特别的一点,便是身边这样平平无奇的女子,所有人都夸赞拥簇她,以她为首。只除了韶声。
她甚至还异想天开地要与自己争上一争。而这争的手段,也不过是换一位小姐巴结,跟在后面作应声虫。
当真软弱无能。
这使韶言感到好笑又不屑。
自己的才学样样拔尖,在整座京城之中,都无人能与争锋。柳韶声与自己的差距,是云泥之别。
于是,在此时久久无人应答的境况下,她当然以云泥之别的想法,来揣测韶声。
聪明人说话委婉曲折,聪明人听话闻弦歌而知雅意。
显然韶声不聪明。
什么都要她直白地摊开来说。
不配为将军齐朔的夫人。只有自己配得上。
她早在澄阳重见齐朔时,就这么想了。好在如今,方必行方阁老也认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