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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_分节阅读_第27节
小说作者:诗槊   内容大小:1.43 MB  下载:门阀之上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9-12 11:2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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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大魏官僚系统以贺、薛二家为首,经纬如密网,在这个国家站稳脚跟、共同发声。而陆氏一族的忽然擢升,未必没有皇帝平衡各方、轻重相权之道。

  而以方伯论,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并重,追其溯源,实为一家,南方方镇无高门之显。因此使陆归归入陇西,亦有打压王氏之心。

  思前想后,贺祎决定待事态稍稳时去拜会崔谅。崔谅出身清河崔氏,如今出镇上庸,出子午道即可进京畿,地交秦楚,可谓要冲。近年来,崔氏频频向自家示好,可见不甘做地方豪强,颇有欲入中枢的势头。现下崔谅已集其兵,正在援师途中,想来不日便可见到。

  吴淼从议事处出来,沿廊下缓缓行至公署。才转过廊角,便见两名内侍疾步跑来,施礼道:“太尉留步,陛下请太尉移步宣室。”

  宣室殿内,魏帝面色阴沉。如贺祎所奏,陆归从将攻占漆县,这与他料想的大不一样。先前陆归以精兵五千攻占高平,随后凉王又为其增兵两万,安定陷落。不过至此为止,魏国的几名守将皆全身而退,陆归攻城只是引诱凉王为其增加价码。按理说,陆归你应固守安定,整顿君马,收服人心,为接应魏军做准备。但是攻占漆县,逼迫守将梁球殉国,就引人怀疑了。

  虽然只是其部下所为,但魏帝不得不加以警惕。

  再者,那个死了的叫卖郎原本就是为自己与陆归传递消息的。如今信使骤死,君臣断联,久久收不到消息的陆归是否会心存疑虑?中间又是否会有凉王的间谍运作?陆归若长久得不到自己的回应是否会影响他后续的选择?

  事态正朝着他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因此,当吴淼入殿以后,魏帝便把心中所虑告诉了他。

  吴淼凝神深思良久,而后道:“陛下所虑周全,所思深远。臣以为应令京中军卫合围靖国公府,严密看管,作为人质。再者,陆归父母兄弟皆在长安,生死未卜,收不到长安的消息必然心中恐慌。此时若再派绣衣属的人去通信,只怕陆归不会轻信。陛下应从陆氏子弟中选一人前往安定,向陆归陈明实情,晓以厉害。”

  魏帝点了点头道:“太尉所言极是。”

  派谁去呢?

  陆振自然是不可,这位前吴国的君主一旦放出长安,凭借其子与三万精兵,和自身的威望,足以打出复国的旗号。更可怕的是,还会令其他暗中躁动的势力加以遐想,造成更大范围的祸乱。

  至于其他宗室,说话只怕也没有足够的分量,如若陆归起了叛心,未必有足够的立场去劝动。

  魏帝思前想后,倒想出一人:“陆冲如何?”

  吴淼听罢忙道:“万万不可。”

  “为何?”

  吴淼道:“原因有三。其一,陆冲非陆氏嫡支,不能代表陆归及嫡支的利益。其二,陆冲自幼质于大魏,即便发声,亦会被怀疑与魏国串通。其三,陆冲才名皆俱,素为靖国公所重,自身所牵扯的利益太大了。若陆归死,陆冲无疑可为国公嗣子。遣陆冲去会面陆归,不仅不会打消陆归的疑虑,反而会被其猜忌。陆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陆归掺杂恶意加以解读。而陆冲是否会劝说陆归归顺,与自己并列于宗族,亦是不明。”

  魏帝略微沉吟:“这派的人既要有才具,是嫡支,还要与陆归嗣子之位无争。”

  吴淼也觉得条件似乎苛刻了些,思考良久道:“或可派国公夫人前往。”

  魏帝摆了摆手:“国公夫人年逾四十,受不得骑马颠簸,驾车速行也得三日了。”

  三日,他凉王能等三日吗?陆归这三日会做出什么举动他能得知吗?

  倏尔,魏帝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人选。或许,她可以。

  已经下定决心的魏帝对刘炳道:“陆氏回椒房殿多久了?”

  刘炳道:“应该已经到了。方才五皇子已经从椒房殿处回来了,现在就在外面。五皇子说有要事奏明陛下。”

  魏帝皱了皱眉,却还是宣了元洸入觐。

  虽从椒房殿走了一个来回,但元洸神色显然已不复初入禁中时的神态。其目光平静,湛如秋水,不似往日明眸灵动,如有光影。

  元洸与吴淼亦相互见礼。说到这位朝中贵臣,这也是元洸唯一一次与吴淼共立一室。此前不曾想父皇亦传召吴淼,因其身份特殊,才到嘴边的话,元洸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魏帝见元洸支支吾吾,道:“你只说便是。”

  而后元洸方开口道:“儿臣有要事启奏。儿臣十五岁出质吴国,长居旧苑,偶赴台城,略知陆归为人。陆归天资英杰,威震江东。如今虽假事凉王,专意于父皇,然西北失律,是其妹陆昭谋略已久。陆归分麾攻占漆县,更有篡逆之嫌。如今魏祚垂危,父皇欲招降抚慰,自是上策之选。但安定郡乃关中畿要,若落入此人手中,一旦中原有祸事,陇西足以封锁黄河渡口,凭天险自守。向西,可取天水之富饶,河西之沃土。向东,便可收复三辅,依秦旧迹,表里河山,实为祸根也。”

  “儿臣以为,安抚之后,待时机成熟,便可着人接手安定。而后隐诛陆归。”

  魏帝并不直视元洸,语气中略感好奇,道:“我儿真是如此想的?”

  元洸伏首跪地,道:“臣不敢欺君,望君父体察。”

  魏帝低头望着自己的小儿子,他身披朝章,头负重带,如今正值茂龄,这套朝服亦有些短了。烛火之光下,袖口边缘以溶溶金线所绣的云纹,隐隐闪耀。它所衬托出来惨白而粗糙的双手,相较之下则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封国所辖四县,完富殷实,无论以其位之高,以其家之富,都不该生出这般双手。这双手在一个严寒冬夜而生,它将清凉殿的大门扣了将近一个时辰。而这双手的主人不过是想去见见尚在病中的母亲。

  如今见到此情此景,魏帝心中竟有些酸涩。

  或许是太久未得到皇帝的回应,元洸心里开始有些忐忑。以他对父皇的了解,杀一个陆归应该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昔年吴魏两国曾有盟誓,无论日后是否开战,胜负如何,皆会厚待对方宗室。但白石垒一役,陆衍战死,终究也是魏国高层的纵容。陆振亡国降臣,自然翻不起这本旧账。如今以陆归一条性命而全陇西乃至关中平安,利益权衡之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还是说父皇觉得自己曾质居吴国,得其照拂,如今谋诛其嗣子,太过心狠?这都什么时局了!陆归逼攻漆县,与陆昭内外勾结,于乱局之中图谋方伯,就凭这一点,杀他不冤。即便陆归现在可为大魏所用,但这展大旗一旦再度立于世上,在江东旧臣眼中,自有深意。杀陆归以震慑南人,更是应有之举。

  至于杀掉陆归之后,陆氏一族皆在长安为质,哪有什么发声的余地,而皇后更是形同虚设。说到底,父皇这皇后立的也是糊涂。北方自有世家高门女子可选,如今横扫六合之际,更应平衡各方,该给的利益要给到。立一个吴国旧族算是怎么回事?她家是有数万部曲可供驱使?还是有地缘政治可以依靠?

  元洸正心烦意乱之际,魏帝开口了:“太尉有何高见?”

第68章 幽冥

  吴淼虽然已是花甲之年, 但眉清目明。他看了看在旁边跪着的五皇子,不由得心中一叹。五皇子年岁正与自己独子相当,这是颇有些手段的年龄, 亦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暂且不说皇帝本人的心意,单单关中局势, 其实远比五皇子所说要复杂的多。一旦处置不当, 局势将会变得更加糜烂。

  看的出来,这位皇子与吴国诸子旧怨颇深,时不时地要在皇帝面前翻翻这些遗族的旧账。但他终究是太年轻, 他眼中局面,不过是管窥蠡测。

  然而以自己目前的身份, 也不好点破。吴淼想了想,而后平静道:“陛下若要杀陆归, 陆氏一族皆在长安为质,不敢有所怨怼。只是交接安定的人选, 一定要慎之又慎,若有必要, 陛下可命其家也遣子为质, 长居都中。”

  魏帝刚听吴淼的前边那些片汤话,正有所不屑,但听到最后一句, 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

  他若要杀陆归,陆氏一家都在长安关着,不会有什么波澜。但下一个接管安定的人会怎么想呢?人

  家陆归在你大魏关中艰危的时候选择了和你站在一边。可你仗着陆家人质都在都中, 扭头就把人家杀了。我现在接手这块险要之地, 以后西北太平了,我会不会也被你皇帝一锅端了?你让我送质入都, 他陆归都这个下场了,我这个人质还送什么?

  不光接手的人心生疑虑,那些在外出镇的人又会有何反应,作何感想?日后还会有人请子为质,甘心接受朝廷的辖制么?若江东旧族因此作乱,星火燎原之势,这些方镇袖手旁观,起了割据之心,那才是大祸。

  他不能杀掉陆归。杀掉陆归引起的各方怨望,以目前的形势根本无法安抚。若方镇有所图谋,倒逼中枢,他是把这个小儿子推出去顶祸呢,还是自己独挡危倾,用祖辈世代所基,来弥合人心的裂变呢?而到了那个时候,他手下这些出身豪族的贺氏、薛氏、秦氏还可靠吗?

  想至此处,魏帝心中不由得一沉。他没得选。他只能接纳陆归并安抚陆氏。这是削藩的代价,凉王的问题必须在他这一朝彻底解决,怎能遗祸子孙?即便元澈有经纬之才,但凉王的势力网罗之大,只有自己出面才可消解,只有自己出面才能镇住各方的反对之声。成事之前的乱局,他要镇住。事成之后的骂名,他要来背。

  况且陆归最开始的书信,是寄到自己手中的。陆昭今日虽然在短时间内便洞悉了局势,并且应对如流,但她不过一个女子,再聪明,难道还能算的如此滴水不漏?难道还能作出这种深度局?此时,魏帝压根没有考虑到如今的局势是否由陆昭引导的,这只是他削藩计划中的一步分罢了。陆归领安定事于大魏,这个方伯之实,终究是要给人家的。至于后续有什么运作,也只能循序渐进,容不得半点激进之举。

  魏帝长舒一口气,道:“老太尉思虑周全,可谓桢臣。元洸你要多学多思,谨慎为事。先起来吧。”

  元洸还未想明,虽然起身,但面色仍存疑惑。魏帝知道元洸还年轻,不比吴淼,领会这些还需要时间,因此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太尉此番是救了你啊。宫门快下钥了,你送太尉出宫罢。”

  吴淼听罢,不由得惊恐推辞,而魏帝执意如此。元洸虽一时想不通透,但多少也体会到了其中的意思,自己亦坚持送吴淼出宫。

  临走时,魏帝忽然冷冷道:“太尉,今日殿中事当止于此门。”

  吴淼明白,向魏帝深深一揖。

  吴淼与元洸走后,大殿之中便只有魏帝一人。大殿空旷,任雕梁画栋,朱漆锦茵,亦难补填。没有任何屏障与遮挡,烛光之下,投射出帝王的身影巨大而狭长,至逼殿门,绝无收敛之态。

  事态至此,不可谓不凶险。陆氏抬头,重掌权力,是他为削藩而做的妥协。即便事成之后,还需加以安抚。封陆妍为后,是为了彻底断了陆归与凉王共事的可能,但陆妍毕竟与陆振一脉只有血缘之亲,其能量并不足以牵动整个陆氏的核心利益。届时,只怕两家要还再添一道纽带,方才算得同舟共济。

  如今江东轻锐,失去了陆氏与太子的把控,世家豪族们渐渐有些肆无忌惮,直到苏瀛接手之后,更有吴人自治的趋势。毕竟当年的战争过于轻速,吴国本地豪族力量可谓毫发无伤。而虞家这个集国奸地奸于一身的朝廷门面,不仅因为先前事迹在吴人之中吃不开,也因其职位站到了当地豪族的对立面,因此施政格外艰难。牵制地方尚可,但实际掌控却远远谈不上。

  魏帝皱了皱眉头,当初太子等人建议对吴地豪族实行分化内斗之策,拉拢顾氏、张氏等乡土之力匮乏却外著清望的南人冠冕入朝,执南政牛耳,极力打压那些武力强横的豪门鳌头。可这些年来,顾氏族人因守孝不能出仕,而张氏也仅有两人入朝。太子移位回都之后,这帮南人非但不愿北上入仕,反倒各安家业,游于闲园野墅。魏帝虽然不忿,但也没工夫过问。他打下吴国,就是为了提升自己在本国内的威望。他的好弟弟还在大西北龙盘虎踞等着和自己斗法呢。

  目前魏帝倒也并不十分担心江东境况,土豪们只要安于乡土,不生兵祸便可。按照现在南人的势头,日子已经富足无极,还有什么可图呢?魏帝决定待风波过去,再慢慢着手江东之政,届时只怕还要借以陆氏人望将三吴之地梳理干净。

  不过今日吴淼的表现倒着实令自己眼前一亮。作为凉王的旧臣之一,吴淼能有今日之言,回护元洸,也不失为一种高妙的表态。

  椒房殿旁室,陆妍独坐于榻上望着案前的烛火,她妆容未卸,发间的钗环因过于沉重,已经由侍女重新整理了两遍。

  数月前皇帝也曾与自己商议再次遴选女侍中一事。女侍中掌宫内诸事,位于内司之后,常入侍太后、皇后,其品级位同宰辅。高祖开国多封高门贵臣之妻或宗室妇为此职,另有封邑。后来渐选高门闺阁中才德兼备者入侍,过两三年便指婚皇室宗亲,这些均有成例。

  皇帝原本不管这些,人选拟定及世家挑选皆由保太后与自己拿捏。但听皇帝提起让陆昭入觐,暂居自己殿所,想来有令其备选女侍中之意。至于花落谁家,并没有点明。

  今日听到从宣室殿来的消息,太子因陆归一事与陆昭发生口角,看来东宫与陆氏一族的关系已有下行之势。如此一来,即便皇帝强行指婚,陆家日后也不会受到任何优待。待太子登基,陆家更有可能因前迹,被以外戚避嫌之故加以疏远打压。相比之下,五皇子倒不失为上上之选。

  五皇子素与保太后和长公主亲善,又曾质居吴国,与南人多有交集。保太后曾抚育倾华长公主,公主下嫁舞阳侯秦轶,其家盘踞冀州,可谓方镇之中最强者。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来日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想要对陆氏有所动作,亦要有所顾虑。

  但如今陆归归降之事未定,却让此事难以再提。陆归若背上叛贼恶名,陆家势必会声名狼藉。

  不过得以庆幸的是,今夜陆昭与五皇子皆被今上留下赐膳。虽然自己未得圣眷,陆妍此时心中也算稍感宽慰。

  虽然只是一晚,但其间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姑侄二人少不得又叙了半刻。陆昭也不刻意隐瞒,只将殿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陆妍听着心惊胆寒,良久方道:“好孩子,幸亏你举措得当,陆家方不至绝境。”然而思至前事,陆妍亦有些愧疚,“先前姑母不过是筹谋之举,还望你不要多心。”

  陆昭一笑,颇有拨云见日般的开阔:“姑母何出此言,昔年姑母为国远嫁,陆昭能够平安长大,自是托了姑母之福。如今朝中局势变换莫测,姑母无论作何筹谋,到底也是为了陆家。只要是为家族计,对于我来讲,便是一样的。”

  陆妍望着陆昭,虽然感念她的包容,但亦为其不带多余情感的肺腑之言感到惊讶。她再次仔细揣度眼前这个女孩,她的皮肤因年龄之故颇有白梅点霜之轻寒,又因她极度淡漠的情感出落成一副苍山暮雪之态来。她说话时与不说话时,多是凤目低垂。但当她伸出凌厉漂亮的手腕时,便早已用它剥去那颗慈悲心,所剩的不过是万物归寂一般黑暗的眼眸。

  此时含在嘴边的试探之语被陆妍生生地咽了下去,转而叮咛道:“如今你深居内宫,今年女侍中遴选要多留心。虽说家族联姻利益为上,但未来数十年的时光,你自己也要好好规划。”莫要像我这般,蹉跎了一生。陆妍在诸多侍女的环绕下,将最后一句话掩埋在了心里。

  在此短暂的时间内,陆昭微微抬起了眼眸,烛火的明光似在其中闪烁了一下,而后又湮没在深邃无比的幽冥之中。

第69章 报复

  陆昭当晚歇息在燕乐堂。她除去厚重的华服后, 遣去所有的侍女,然后坐在镜前,独自卸下钗环耳铛。将束发之物一一取下后, 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淌在削直的瘦脊上。她将两鬓的碎发慢慢拢至脑后,露出的是修长而雪白的颈, 洗尽铅华的素面与之前并无甚不同, 只是眼周有着因近来少眠而生的阴影。

  陆昭用指尖从瓷盒内点了茉莉清油,将已经微微干燥的脖颈按揉片刻。之后再次点取,小心翼翼地按压着眼周, 稍时再度于镜中细看,阴影似乎已不那样明显。

  她正要就寝, 于镜中转目的瞬间,忽想到这双眉目, 一段颈项,似乎是他目光流连最多的地方, 亦是她近年来最注意呵护的地方。她的动作就于此停滞住,然而过了许久, 她依旧想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于是默默俯首,将最后一盏烛火吹灭。

  “娘子?”外室似有人在唤她。

  陆昭小心翼翼走至用来隔绝内室的屏风后面,这个声音她听过几次, 大概猜出了来者。于是她安坐在最近的蓉榻上,望着屏风后佝偻的身影问道:“刘正监有何事?”

  刘炳道:“陛下让奴婢过来告诉娘子,陆归将军联络一事, 还望娘子担待, 朝廷上已点了太子少保王谧与娘子同去,算是娘子旧识, 明日一早便启程。”

  “我晓得了,此外也多谢正监今日殿前指引。”陆昭并不知殿外是否有人听候,便简单答谢着。

  刘炳道:“娘子言重了。奴婢还有一事想问娘子,昭仪……皇后的补药日后可要停了?”

  陆昭望着指尖的丹蔻,这件事临行前,父亲并无交待,没有交代便是无需改变:“贸然停掉反倒无益。”她忽然沉默了片刻,转言道,“暂且换成寻常食补的方子,若日后有变,也不至于太过突兀。”

  屏风后的人似乎亦察觉到有些异样,然而并未说什么,依然道:“奴婢晓得了。”

  刘炳走了,殿门复又阖上。地龙烧的很旺,然而北方的冬夜严寒之极,长而无尽。陆昭一袭月白中单,阖目静坐在屏风前。屋外雪割如刀,风削如铁,她早已习惯在此间只影而立,独自噤声,静默在空旷的殿宇中横跨时空无限延展,只有在这样极尽绝望的冰冷中,她方才感到片刻的自由。

  她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

  魏国重佛,凡事皆讲究因果报应。报应么?她是不信的,陆氏皆奉天师道。她知道自她出生那日起,道观里便有她的仙箓,金山银海堆出来一个名号极其响亮的仙位,仿佛不这般便无法抵挡她一生的罪孽。比起动辄罪己,苦求点化的佛,道的确是更适合她们这样的人。然而即便位列仙人,亦有陨灭之时。

  比如陆衍。

  魏国大军攻打到了建邺,兵临白石垒、石头城,此是胜负存亡之战。每次将士出征,吴国所有的女子都要在建邺的南门为将士们送行,而将士之壮怀,更赛柔肠。陆归早在一月前就驻守在石头城,陆昭亲自送走了陆衍。

  临行前,她拿着从道观求得的符水,以一枝蒲叶沾拭,点在陆衍的额头上,以示祈福。她对陆衍说:“你且放宽心,魏国凉王奉太后于禁中,中原局面未明,这场仗不会打太久,父皇已派顾宪明前往和议。”陆衍已满十六岁,这是灭国前最后的抵抗,他没有不出战的道理。

  听到了这句话,陆衍只道:“议和?去月寿春已陷,魏国控扼淮、颍,欲与江东争雄长。如今兵临国都,国门危矣。自建邺以南,世家大族必人人自危,不肯效死,观望国难。若吴国尚有议和资本,那便只有和亲一途,进奉曲承之事,你如何做得?姑母当年也是因为议和出嫁的,即便因二国利害可得君王顾及,但魏宫丽姝,多出高门贵胄,倾轧之下,难逃屈体卑辞之辛,折颜伏事之劳。那时我尚年幼,手既无缚鸡之力,胸中亦茫然不知所为。如今已过垂髫之年,自当保家卫国,使你不必受此苦难。”

  陆昭慨然。她自然明白兵临国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的军略坊镇都会极其被动,人性的反复无常会被无限放大,士族与将士的信心可能在一波攻势下顷刻崩塌。中枢政权、钱粮、民心,诸多问题全线铺开,织成一张巨网,任你是当世兵仙,也伸展不开。

  之后,便是虞衡兵变,陆衍战死。陆昭目视着城下死尸积野,江水断流,此时才从吴国细作处知晓,当时姑母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利用吴国安插在魏国的死士协助凉王,发动政变,反而出面为魏帝劝说凉王离京就藩。至此,凉王在长安的势力网瓦解,六军尽在魏帝一人之手。没有了后顾之忧,魏帝转身便命元澈倾三州之兵,人衔枚,马束口,夜袭寿春重镇。

  如果不是姑母促进了凉王之藩,魏帝便不会有足够的兵力夺取寿春。如果寿春没有陷落,那么战线便不会推到建邺城下。如果战线不在国都,那么那些世家不会因为畏惧而选择投靠魏国,吴国不可能那么轻易从内部瓦解。

  但历史没有如果,陆昭很清楚,许多事情选错了,就注定永世不得翻身。

  于是她将药物藏在了送给姑母的礼品之中,让刘炳在姑母的补药中使用,来促成陆氏封后一事。

  这件事背后的逻辑并不复杂。武威太后曾是先帝的皇后,她自己育有一子是被封为凉王的元祐,但元祾才是即位的太子。这就造成了元祾登基时一些尴尬的局面。凉王是诸侯中的强王,又有武威太后这一层关系在,这让元祾在帝权交接上十分困难,他自己也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所以,即便太子已立,嫔妃们都可以放心的生子,不必再担心立子杀母的规矩,但是如果想坐上皇后的位子,还是不能有子嗣的。

  即便这件事是家族内部商讨而成,但对于陆昭而言,用姑母的生殉来祭奠陆衍之死,是一种满足私心的报复。如今她让刘炳把药停了,无关心慈手软,她只想把一些事情放下。如先前的年年岁岁一样,她不断地剔除多余的情感,让这副躯壳回到最本质的冷静,避免再次烈火焚身。她翻覆手腕之间,依旧是寒冰般的利刃,她依旧是陆家合格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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