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太后笑着对薛美人道:“你瞧瞧她开心的样儿,这么喜欢这只步摇,以后定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薛美人莞尔一笑,一双湿漉漉的杏眼,仿佛尽收江南之水:“太后快别夸她,她这个时候见到个新鲜的便抓。臣妾爹爹上回进宫来,还满不信这个,说若要把印解下来,她抓了,日后还能做三公不成?”
保太后点头道:“你爹爹稳重,最是识大局。女孩子家么,不拘喜欢些什么都好,富贵平安方才宜室宜家。只是一样,最忌玩弄权术。虽说咱们大魏不忌后宫干政,但多应以冯媛当熊,班氏辞辇为则,若有深谋远虑,也当止于阮太尉.女.洞.察/明.慧.之才,陶母湛氏断发筹谋之策。”
此时宣室殿内众人皆不敢言语,倒是一旁的刘炳打岔道:“保太后和薛美人说得正是呢,再过半月便是小公主的周岁礼,皇后那听说也在奉命筹备。”
保太后听罢看了一眼刘炳,又瞅了瞅依旧跪地的元澈与陆昭二人,旋即道:“说了这些话,倒忘了让你俩起来了。罢了,平身吧。”
陆昭明白方才不过是保太后在立威,但她也并不在意。说到底,世家子女玩弄权术的也不止她一个。保太后自己便是以通晓权术上位的典范。人一旦擢升到一个新的利益层,为了巩固自身地位,自然会对那些还想上位的人不遗余力地打击。
最简单的手段就是在自己的领域里制定规则,将自己的成功的重要原因说成一种便于统治者自己把握的大众品性或能力。比如前朝风靡一时的玄谈,比如保太后此时所说的女德女范。
不过陆昭也没打算在她保太后制定的规则圈子里玩,她今天就是要告诉北方的旧贵族们,哪里才是陆氏新贵的主场,谁才是以后的关陇话事人。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偏殿,两名刘炳最亲信的小黄门将韩御史请进去后,便合上了大门,缄口不言地守在了殿外。他们其实甚少见到此人,所知晓的大多也是从师傅刘炳那里听说。
以绣衣御史为首,其下有令、丞、治掾、吏,名目繁琐,人数众多,隶属之人分布于各地,由以京师最为密集。文案吏自不必说,领俸者多在外掩去身份,实为皇帝密探,或监视军中,或充奴婢于王侯显贵之家,这些就不便为外人道了。
刘炳也是转为正监之后,才对此事获悉一二,只知绣衣御史姓韩名任,字致远,曾出任中常侍,至于何方人,有无家人等细节一概不知。魏帝每月召见不过一次,召见时众人皆回避,只留韩任一人密谈。
此时,苦苦等候的韩任,也终于见到了皇帝。
“启奏陛下,陛下让奴婢去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只是如何裁夺,还需要问问陛下的意思。”
魏帝先坐了下来,笑了笑道:“致远这几日辛苦了,如何?可有所获?”
“奴婢的人从朱氏家里搜出了一封信。”韩任从袖内取出一封信交与皇帝,皇帝瞥了一眼信上的字迹,脸色倏然沉了下来。信上的字体乃用魏碑,朴厚险峻,用笔刚强,仔细观览,其用墨枯润交映,章法急具变化,其化境可以断定就是太子本人。
韩任亦小心翼翼道:“奴婢觉得,论本朝书法大家,应无人能出太子之左右,但奴婢观太子墨宝不多,所以还要请陛下慧眼甄别。”
魏帝并不言语,继续阅读书信的内容,只见信中的抬头却非陆昭,而是陆归。读到最后,则是一句“达人从事,行止屈伸,与时息兮。君子履信,虽无所不居,吾亦盼汝归。”魏帝问道:“朕听说太子那边也有自己的情报线?”
韩任点头道:“正是,如今查的有些眉目的都在河东一带,倒不在京师。”
魏帝点了点头道:“不妨,你继续查着。倒是这封信,太子看样子是想招纳陆归入自己的麾下?”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韩任十分谨慎,又想起一事道,“几日前那桩案子,太子查到那叫卖郎为羌人所杀之后,就没再继续往下走。”
魏帝皱了皱眉:“太子要灭你绣衣属的口,自然不会让你们拿到把柄。这封信你拿到的时候有没有被拆开过?”
韩任道:“信封得好好的。且听说靖国公之女素爱以白檀入香,这封信上未沾染过熏香味道。”
魏帝站起了身,踱步许久,而后道:“这件事不要再查了……不要再查了。”
韩任亦没有再多言,只敛衽颔首道:“诺。”
韩任从偏殿后的角门走出,早已轻车熟路的汪晟便站在那里等候,见自己的主上沉着脸出来,不由得问道:“陛下不信太子图谋凉州么?”
此时韩任方能觉得可以呼吸自如,站定了片刻道:“陛下信,但陛下没有办法。”太子的势力已非昔日可比,即便是私下结交叛臣,亦或是未来方镇,前有在吴地的旧例,今上已经既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来废太子了。而在查出这封信的绣衣属,来日在新旧二主之间,只怕也要做出一番抉择。
“晟儿”容貌昳丽的贵珰终于开口,修长如玉竹的手指所夹的书信,翩然落在了年轻内侍同样干净洁白的手掌中,“找个适当的时候,交给太子,绣衣属的大礼,请他一定笑纳。”
没有再理会一脸惊异的年轻内侍,韩任抬起头,看了看夕阳余晖下的乌云。镶着金色边缘的黑色网漏如同巨幕一般遮蔽了长安的天空,筛下的一如既往是华丽而辉煌的金色雪籽。
第63章 棋子
随着绣衣御史的离开, 渐渐有内侍鱼贯而入。刘炳见皇帝在偏殿延留已久,便出了正殿去偏殿询问,却见魏帝已从回廊走来。刘炳上前侍奉, 只听魏帝问道:“先前你派去和陆归联系的人可又有了回信?”
陆归出仕于凉王,领兵数万, 足见宠信。但其实在陆氏一族入长安后, 陆归便与魏帝取得了书信联系。除了感念皇帝于对自己家族的宽容,亦表达对当年与招降的失之交臂。魏帝也回信抚慰。君臣二人之间就这样联络起来,联络的线路也由刘炳负责, 并未让绣衣属的人插手。
这几年来,魏国军镇体系中, 太子已颇具实力,荆扬二州尽在其手。虽说太子亦为皇权发声, 但若皇帝本身无屏障,终究于朝纲无益, 更对皇帝晚年能否安全交接权利无益。既然看到了机会,魏帝也不打算白白放手。而陆归在第二封信中的表态更有意思。
陆归信中除却言明凉王对自己的优渥, 还描述了凉州当地的风土人情与世族环境。其中详述了各郡兵马盛貌, 以及凉王勤武之风。而最后则以一句“凉州中原两地风物不同,时人或潜怀异志”为结语,颇有深意。魏帝收到信后, 亦以一句“君子履信,无所不居”作为回复。
君子履行忠信,不必在乎身在何处。这句原出自《北征赋》。
然而今日, 魏帝亦从太子给陆昭的书信中看到了相似的一句。“君子履信, 虽无所不居,吾亦盼汝归。”君子履行忠信, 虽然不必在乎身在何处,但我也在盼望着你归来。此时魏帝产生了高度警觉,太子是否已经知晓他已经在招纳陆归,甚至曾看到过他与陆归的通信?
不得不承认陆归逃入西北的独到眼光,此时这个人在战略层面上可以说十分珍贵。太子想要获得陆归在关陇的支持,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陇西控扼陇道,俯瞰关中,若关中有事,重臣自可领兵支援长安。
这也颇见当年先帝分封时的老辣,将一个储位争夺的失败者封到一个离关中如此之近的虎狼地,即便胜利者如他,盛势者如秦、贺等世族,终究不敢对其下手。
魏帝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更下定决心,将陆归这枚棋子收入囊中。虽然如此必会与儿子产生利益冲突,但以亲子之心,以权臣之心,都是不难理解的事情。况且权利的棋局若一方处于极度弱势,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刘炳听魏帝这么一问,心里也觉得这回的信似乎来得晚了一些。以往每月都是初二信到,等过两三天皇帝回复之后,再由自己的人带出宫,交与接线人。于是答道:“奴婢一会儿就去遣人催一催。如今京中乱的很,不光是羌人多,诸侯王进京,混入的耳目们也有不少。想来消息迟个一两天,也是有的。”
兴安茶楼才出的事,魏帝也是知道的,因此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且盯住了他们吧。”说完便走向正殿的方向。
魏帝重新回到宣室殿正殿后,除了保太后,众人又重新起身见礼。魏帝笑着让大家免礼后,自己在正中的坐塌上微微斜靠,垫枕上仍放着半卷书,俨然一副居家景象。他眉眼间虽透露着亲善,但神色变换上的拿捏却有一股历世的老成,这让陆昭印象颇为深刻,也很警觉。
此时,保太后也抬起了头,道:“小姑娘家的,从椒房殿到宣室殿路远,又下雪路滑,皇帝赐坐吧。”
“赐坐。”魏帝的语气不咸不淡,“太子也坐吧。”
陆昭谢了恩坐下,听魏帝并不唤元澈名字,只唤他太子,或许是因为当年立子杀母之故。而保太后更对他只字未提,这意味着元澈并不很得这位长辈宠爱。
保太后见陆昭与太子都入座了,方才将怀中的婴儿小心交予旁边的奶娘,转身向魏帝道:“这雪眼见是下大了,老身和薛氏母女先回去了。”魏帝亦点头称好。保太后说完,便由一众宫人拥扶着,出了宣室殿。
薛美人紧随其后,经过陆昭的时候,用余光窥观她了一眼。这位陆氏女有着乌黑的长发,细薄的唇透着寡情之味,所戴的是低调柔润的珍珠饰物。其举手投足,透着不可侵犯的尊傲,因为她的家世来自久远的岁月,根基深厚,世世代代,称霸一方。
这样的人让薛美人觉得不安,亦有些感兴趣。她忽然很想在这里多留片刻,可是自己的身份由不得,也没奈何。
裙裾飘动,女眷散去,残留的熏香绵软而迷醉,但并没有人注意到元洸颇为玩味的眼神。他记得薛氏女曾是与太子定下婚约,只是当时南方战局瞬息万变,各方势力皆有为东朝荐枕之意,就连父皇也不敢擅自定夺。眼见薛氏一族怨愤难平,没想到最终竟是父皇自己娶了薛氏女。
不过这也难怪,薛琬的嫡长女薛芷本就是倾国倾城之色,时人称其有窈窕之秀,婉娈之姿。方才他也看了许久,其柔质之下,目光流转之间,最显柔情,着实有些让人欲罢不能。虽然不知这位薛美人对于嫁给一个父辈作何感想,但如今她为家族利益花封长门,诞下公主,尽心筹谋,却是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摘的。
陆昭与元澈二人双双入了座,元澈自坐在保太后原先的席位上,这样一来,紧挨着保太后、原先薛美人的席位便空了下来。元洸则坐在另一侧,一副生人勿近的神色。陆昭将穷山与恶水两厢比对一番,最终和刘炳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西席最末的角落里。
看着如此七零八落的入座方式,魏帝也只是笑了笑,寒暄了几句便过去了。
元澈之前在宣室殿参与议事时,元洸还没在,如今见元洸在席,心里不由得也有几分疑惑。
元洸此时心境亦然,如今凉州反叛,大战在即,陆归率兵攻占安定。父皇理应羁押其父母兄弟入宫为质,何故诏陆昭入宣室殿?
元洸偷偷瞟了一眼角落里的陆昭,几年未见,陆昭确实长高了不少。看来这些南冠遗族们的犬羊生活过的不错,而且这几年下来也没今日死一个,明日死一个,可见父皇保持着远超寻常水准的厚道。若依他之见,这一窝祸害哪能留啊。
然而对于陆昭留在宫中,元澈显然抱有不一样的态度。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挺好的。
此时魏帝开口,语气仍是一副话家常的样子:“如今局势不安,太子虽常年领兵,但若临大事,仍需兄弟齐心。元洸,渤海郡如今兵力如何?”
元洸起身答道:“回父皇,渤海郡有精兵三万可供驱使,若全民动员,亦可填辅兵两万余人。”
魏帝点头道:“自古东方富贵地,少战事,如今国家危急,你那可先准备着,暂屯兵敖仓,不必急于西援。”作为东面少数为自己直系血脉的诸侯王,魏帝还是觉得令其屯守东都附近,稳定东南宗室,更有意义。
说完,又对陆昭道:“你曾为顾老关门弟子,身负江南人望,虽然这两年不曾回去,不妨时时通信。人情浓淡全在维系,且三吴鱼米富饶之乡,若能成济王事,倒也不失为南北同心的美谈。”
陆昭听着皇帝的便宜话,笑着应下。若在此之前,皇帝是绝对不会允许陆家与江东通信的,更不会允许有什么人情往来。陆家自己也很自觉,从不平白无故把脑袋往铡刀里送。毕竟这种事只要有人有心,谋反之类的罪名,随随便便就可以捏造出来。
最后魏帝终于和太子聊起了军情,虽无太多细节,但太子一一将城池攻克的状况个做了汇报。魏帝听罢长叹道:“降几杖于藩国,折吴濞之逆,可见当年七国之乱何其凶险。你们如今年轻,也算是经历了。”
元澈、元洸二人低头应是。然而元澈的神色微微凝滞,方才皇帝这一句,出自的正是《北征赋》。
魏帝只作不察,继续道:“陆归为凉王信重,此番若能劝降,对局势大有裨益。太子,劝降一事你可有所建议?”
元澈瞥了一眼坐在阴影处的陆昭,道:“陆归人中金鳞,所图甚大。若此时劝降,成功与否尚不能确定,即便陆归有意,只怕所要的也不仅仅是封侯之位。依儿臣之见,应先率兵巩固京畿三辅,禁锢陆氏族人,再领兵前往陆归阵前商谈。”
魏帝不置可否:“先人有云,君子履信,无所不居。若真有心,倒不拘于在哪里归降。况且他领兵甚众,又居险要,所值封赏,远不止郡侯。”
元澈听完一怔,父皇怎么又提了《北征赋》中的一句,他有些狐疑地看了看陆昭。此时,连元洸也发现了有些不对。而魏帝则把眼前的一幕捕捉到了眼中。
陆昭避开了元澈的目光,理了理衣摆,锦绣华服在灯火下明媚绚丽,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披荆斩棘而来。与此同时,她的对手也开始剑拔弩张,下出了她最想要的那步棋。
第64章 试论
殿内剑拔弩张之时, 刘炳匆匆入内,只言丞相有要事上奏,之后又靠近皇帝身边耳语了几句。皇帝听罢, 似是震惊非常,沉默良久方想起丞相贺祎仍在殿外等候, 于是点头道:“宣吧。”
宣人入殿的过程不算繁琐, 但因殿内异样的气氛,反而变成了漫长的等待。魏帝深思着方才刘炳告诉他的话。与陆归方对接的线人正是在兴安茶楼前杀了绣衣属人的叫卖郎,而这个叫卖郎转而又被羌人所杀。他与陆归的联系被切断了。
羌人光天化日下杀了人, 说是凉王的人,确实是有些嫌疑。但如今陆归仍据陇道关要, 前线也并未传出任何主将不和等传闻,说明陆归与自己通信一事, 可能并未被察觉。若非如此,那便是他弟弟心机太过深沉了。于此相比, 嫌疑最大的反而是太子,如今京兆狱中就有不少关押起来的羌人。若借职务之便, 切断他与陆归之间的联系, 那么今日太子的一番谏言,也称得上是顺势为之。况且方才太子的神色,那封信的的确确是出自他之手, 想来无疑了。
然而更令魏帝警惕的是,自己的线人对绣衣属的人动了手,说明当时绣衣属的人应该已经构成了威胁。会是绣衣属的人在帮太子么?
此事一经思索, 疑窦便如雨季墙垣的霉斑, 星星点点地铺张开来。明堂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暗室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 一眼望见的是皇帝日益衰老的躯壳,一手捧出的是封疆饮马的舆图,倒称得上钩膺镂钖,倒算得上相得益彰。
片刻之后,丞相贺祎步履稳健入殿,其面容肃穆,目光暗沉。即便是刘炳也能感到如今已是大凶之局,就算是坐镇外朝的首脑,也无法保证能够力挽狂澜。
贺祎行至魏帝面前,叩拜之后,道:“前线战报,陆贼现屯军平凉,其部下已占领漆县。漆县守将梁球战死。叛军主力六万,据陇关,沿陇坻塞道,汧县危在旦夕。”
贺祎语毕,魏帝的神色愈发凝重。陆归之前在占领城池,并未损伤魏国守将,但这一次却见了血。不知是凉王一方施压,还是自己久久未给答复造成了他内心的迟疑。陆归这月的来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他没有收到,自然也无法给出任何答复。而如今时局,这种拒不回应在任何人那里都只会被无限负面地解读。
良久,魏帝觉得是时候由自己主导,将陆归划入囊中了,于是开口道:“陆归军至安定,朕有意招降,愿以侯万户,车骑将军赐之,假节讨凉王逆。”
这价码开的不低。
元洸听罢愣怔片刻,随后恢复神色。贺祎始终波澜不惊,似乎是认可这个开价的。
元澈依然诚恳道:“昔年伐吴,陆归据石头城誓死不降。至靖国公降幡面缚,陛下网开一面,此贼仍沿江而逃,北上流亡,可见其隼质难羁,狼心自野。儿臣以为,豺狼终不可养,猛兽断不可纵。儿臣愿率义师狙贼于泾水,如今安定方陷,人心未定,贼恐援军入关,必求速战。我军可纵其东进,以逸待劳,一战溃之,则安定四县不攻自乱。届时再与陆归谈判,必然更加稳妥。”
陆昭知道元澈此举深意。他一向不喜门阀做大,若陆归直接封侯归降,则西北实利半数收于其手,这是他不愿见到的结果。元澈如今之计,对于皇权来说,的确是牺牲最少的做法。但此举落在皇帝眼中,只怕会以为太子在费尽心机与自己争夺陆归乃至西北的归属权。
其实这些年来,魏帝与兄长的通信都是经由她手,她也一直在等待魏帝给自己的价码。但没有想到魏帝竟然只给了皇后之位,以及“量材选用”这一句不落实处的承诺。而且在大战前夕,竟然将陆氏核心圈层完全排除在外。
既然如此,陆昭也不打算手下留情,先是斩断皇帝与兄长的联络线,引起因信息缺失而产生的恐慌。再将太子、乃至于绣衣属这组拥有绝对实力的人作为假想敌,立在皇帝的对立面。这个时候,魏帝若想平息此次战乱,拿下陇西,就要给出比对面多出数倍的价码。不过兄长杀掉魏守将梁球确实有那么一点枭雄的意思,足矣给到魏帝巨大的刺激,逼他摊牌。
陆昭忽然觉得元澈有点惨,他对门阀成见太深,不允许陆归再据强镇,因此和皇帝据理力争。而他争的越厉害,皇帝便会在拉拢陆归的事情上更加坚定,给出的价码也会水涨船高。而自己则只需静静等待一锤定音的时机,便可赚开西北,再将陆家抬至新高。她利用了他,她有点不厚道。
魏帝听完转而问众人道;“尔等以为然否?”
贺祎并不表态,当朝储副所议,并非自己可以随意驳回。
至于元洸,瞅了瞅远处的陆昭,而后道:“臣不知陆贼心性,亦不懂军略。”
魏帝的目光看向陆昭。
陆昭起身施礼,淡淡道:“臣女附议太子言。安定四县易帜,看似凶险,实则内部疲敝。其实太子要想省钱省官,不如断陇。若能断陇,则兄长自降矣。”
断垄,即切断陇山及六盘山沿线的入陇要道,昔年诸葛亮不惜余力争夺街亭,便是要在陇道上撕开一道口子。
元澈听完这话,就有点想打人了。自古陇山天险,与蜀道并称,陇道既是入凉门户,又是问鼎关中之要,其地势高绝,沟壑纵横。虽说争夺陇道不止一条路,但因冬寒,翻山上陇已绝无可能,要想断垄,只能硬从陇道打。断陇,绝非说的那么简单。
况且如今凉王主力屯陇坻,陆归吞并平凉,算是扼住了陇道咽喉。陆昭这番话基本上就是在嘲讽,你有本事就断了陇道,我大哥自然投降,没本事就别在这啰嗦。
魏帝瞅着眼前的这场口水仗,面色倏然平和了,至少以靖国公长女的角度来看,是支持自己的观点的。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让陆昭在场的原因。他曾听说陆昭与太子关系颇近,但近到何种程度,他并不知晓。但他很怕在陆归这件事上,陆家与太子合谋。
魏帝对陆昭有印象,两年前与元洸退婚一事上,这个女孩子曾替家族表态,而且表态得很好。而今天,陆昭亦在针锋相对时,给了自己绝对的支持。虽说这番言论大多是出于陆昭自己本身独到的见解,但此时陆家只有陆昭发声,以此人的机敏,也必然能参透代陆家表态这一重要性。这样的表态是十分珍贵的,他甚至想着事后要给陆昭赏赐点什么。
陆昭冷眼旁观,其实就事论事,元澈的平叛思路大抵是没有错的。在援军抵达之前,凉王有着冲击关中的能力。虽然函谷不在其手中,但凭其兵力自可于灞上阻援。所谓机不可失,凉王必求速战。
而凉王兵马虽善略地,却不善攻坚。凉州军队成分胡汉混杂,羌氐皆有,多为部曲,而且权重甚高。此类夷狄民风彪悍,非勇猛者不能使其服,非亲自陷阵者不能统其部。因此在死亡率极高的攻城战中,一旦将领阵亡,则群狼无首,自成散沙。所以元澈放叛军东进的策略,是可以的。元澈极大可能击退敌军攻势,而且极大可能是在长安城下击溃敌军。
对于如今局面,陆昭自己也有着清醒的认知,父子双方虽然在如何劝降陆归一事上有所分歧,但是在劝降本身的决策上是完全一致的。而这样的一致性越往后拖,皇帝屈从的可能性则更大。因此她必须现在站出来,立挺皇帝的决策,打压元澈的决策,从而达到自家的首要目的。
眼下,大殿内,丞相贺祎和元洸是都不会轻易开口敲打太子的。此时,陆昭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她胜雪的面颊、清峻的肩胛,连同迤逦华服,丹雘霞披,在灯火下逐寸明耀。她经过元澈,轻轻一瞥。元澈只觉得整副身体早已在她清冷如幽冥的目光中焚毁殆尽。
陆昭躬身道:“臣女愿与太子试论一二。”
魏帝颔首微笑,这是他想要的推波助澜,因指陆昭道:“先战先劝,孰优孰略,你可细言之,深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