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众人大多面露喜色,北人喜得元澈并没有动蒋、周二人军队的主意,南人则喜虞衡作茧自缚。只有沈澄誉一人,面露忧色,他看了看身边的顾孟州,此老已近九十高龄,立在殿里如槁木一般。不知何时,槁木忽然张了张口:“纪思远不在,吾欲南归也。”
一时间沈澄誉只觉江东乡梓已蒙是非之尘,而以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回天了。
于此同时,魏钰庭紧随元澈其后,出殿时不由得看了看原本站在门旁的侍班。那个沈彦之,已经不见了。
第27章 东枝
纪瞻,字思远,郡望丹阳,曾协助前朝元帝立足江左。时人重北轻南,纪瞻以南方世族入主中枢,谋事定策,北抗胡人,南平内乱,堪称南人冠冕。其实在北人渡江之初,南方世族如周氏、沈氏曾一度被北方高门拉一打一,分化瓦解。直至纪瞻站出,挺入政局,为南人发声,江东南士之间的门户争斗,才算稍有平息。
论声望,论功勋,如今的局势下已无人能够站出来,成为第二个纪瞻。
今日魏国太子先抬举虞衡,引发南人内部矛盾,使得各家不愿向虞家伸出援手,再趁机插手会稽腹地,不可谓不高明。
而顾家没落无法出头,各家对于虞家受损之事,到现在还是乐观其成的态度。殊不知等太子汲取了余姚、上虞的力量,解决萧墙之祸后,便可以全盘插手江东门户了。
思想至此,沈澄誉愈发觉得时局倾危,好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后,儿子已经去族中报信了。如今太子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至宫城与台城,建邺城虽也设军队驻守,但毕竟实力有限,仅仅在蒋、周二人军队驻扎处防范严密。原本驻守余杭的士兵几乎被抽调干净,驻守建邺。而自玄武湖以北,虽有零星士兵驻防,但只要施些钱财,自可通行。
想来过不了多久,自家便会与吴兴本宗及各房联系,从将大部分子弟与财产从建邺撤出,巩固乡土之实。
沈澄誉坐在牛车上返回家中,路上见朱家的族长朱士敏从牛车上下来时兴高采烈,周氏的周任扬言要摆宴席,庆乡贼得除。思索片刻后,沈澄誉立刻调转车头,直奔旧苑。
旧苑虽有宫禁,但只要有证明身份的腰牌,并不禁止出入。沈澄誉再一次前往竹林堂拜谒,倒也无需避讳太子的耳目,毕竟在对方的眼中,自己与陆家早已是同丘之貉了。当沈澄誉步入竹林堂的院门时,只见陆昭的随身侍女雾汐已经立在廊下。见到沈澄誉,雾汐纳了个福道:“婢子见过沈公,我家郡主已经等候沈公多时了。”
换好衣服拈香祭拜之后,沈澄誉又雾汐带领尽入内室。只见陆昭已经点茶完毕,正将茶水分入三个杯子中,而坐在她对面观摩的,竟然是顾孟州。
顾孟州虽远不如当年纪瞻的威望,但在现今南人中仍是首屈一指的地位。他出仕于前朝,辅佐了陆家两代英主,孙女为陆振结发妻子,可谓历世年久,俨然一老妖精般的存在。老家伙于此时来竹林堂,只怕也是为今日台中事。
陆昭见沈澄誉已入内,便起身施礼,相邀入座:“南人欲为大事,沈世伯当为砥柱。”
沈澄誉虽入座,仍叹息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今日我本欲为南人发声,奈何乡人离心竟至如此。”
陆昭奉茶完毕,自以白绢拭手,道:“世族离心,无非是因利益相悖,如今北风骤起,德乡难存,正是世伯有所作为之时。曾外租方才正与我说起台中事,听闻北人中有名王安者,于太子扬言清查户籍时发声警示。”
沈澄誉点头道:“正有此人。此次临朝,气氛似乎有所不同,不知是否和宫禁有关?”
陆昭道:“昨夜太子施行宫禁,是因蒋、周二人有废立之意。”
沈澄誉惊讶万分,又恐有外人听见,因此压低声音道:“竟有如此之事?此乃大好时机!”说完看向顾孟州,“顾老素有人望,若能此时振臂高呼,三吴响应,挥师建邺,当能成事。想必世子出逃,也能得归故乡,领兵举义。”
此时顾孟州徐徐睁眼,因年迈的缘故,他一向寡言惜字,无嗔怒,无喜色,居宜养气。闻得沈澄誉此语,只笑着看向陆昭道:“你对王安之事如何看?”
陆昭低首道:“依晚辈浅见,王安此人所图甚大。此危乱之际,北方世家或试探,或要挟,唯有此人能以太子的立场护其周全。太子欲插手会稽,若处置不当引起激变,获益最大的是北方世族。王安此时制止太子,是因吴地动荡,太子此时只能倚仗薛、周两家,届时两家做大,会打破北方世族原有的平衡,使王氏自此喑声。但若江东乱局能平稳着陆,王安不但有首谋之功,王氏一族更可借机获得太子恩幸,借机上位。”
沈澄誉皱眉:“果真如此,王氏与太子可以说是两厢得益。”
陆昭点头:“王安欲以怀柔手段安抚各方,太子未必不愿将蒋、周两家置以温水而死。王安所谋,大抵会被采用,北人内乱只怕几日之内便可平息。这些皆是晚辈浅见,还请曾外祖指点?”
顾孟州难得露出微笑,见晚辈早慧,能对时局洞若观火,心中欣慰。如今顾家虽然仍是一流高门,但宗族内子孙却难有如陆昭之人,平流进取即可,若要于此时局保持家门不堕,还需磨炼。政治这东西,既靠言传身教,亦靠天分,所幸陆家自有麒麟儿,来日可相互提携,保得一代富贵。
顾孟州道:“越纷乱的时局,越需要柔和轻缓的手段。若时局异常安稳,反倒需要一些激烈的手段。王定远所为,不愧为王氏子弟。如今江东南士虽无立死之难,但经日月消磨,春秋更替,只会成为冢中枯骨。不知我江东子弟有何良策?”
陆昭此时深深下拜,道:“晚辈心中有一策,但还需各位长辈恩准成全。”
顾孟州道:“你说罢。”
陆昭神色坚定,目光灼然:“还请曾外祖与世伯携其余族长明日前往景阳殿,不必言他,只需痛哭泣别。之后务必回到建邺宅邸,命族人整理家业,备好车马,再上书台城,请求南归。”
“这……”沈澄誉并不知此举深意,“郡主要南人放弃入朝?”
顾孟州听罢,只是凝神捻须,问道:“你此番举措,只怕你父亲日后不得善终,你这一脉亦不能得善终。”
陆昭眼圈亦微微发红,道:“魏国廓清北方。慕容氏不过几年便已凋零,贺兰氏部刚一投降,便被肢解,族长囚居宫墙之内,而齐国俞氏灭国三年后,更是全族而亡。父亲自知大限,因此也曾与我言,东枝枯萎西枝荣。”
此时沈澄誉也大抵明白了陆昭的计策,因而望向顾孟州。只见老者举起茶杯,如同举起酒觥,一饮而尽,起身之后,开怀大笑,踱步出了竹林堂。
老人仰望天空,此时金云散尽,日月同辉。
“汉家兵马乘北风,江东又有伯符生。吾死可瞑目矣。”
第28章 耽色
元澈乘撵自议政殿而出,走至半路凉亭处,忽命车撵停下,又对周恢道:“去把王定远请过来。”
周恢领命折回议政殿的方向,没走几步路便,果然看见王安一路走马观花而来。言明太子召见后,便领着他来到了凉亭下。
王安施礼如仪,叩见太子。元澈命他在身旁坐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身青绿色襕袍,冠上仅有一梁,大约三十岁的年纪。只是其眉眼间略显沧桑,在其煊赫家族的烘托之下,总有岁月蹉跎之感。
元澈道:“如今王氏有两支,不知定远郡望何地?”
时下有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两支,虽为同源,但年代久远已无联系。陈留王氏多在中枢任职,亦充兖州、青州、豫州之任,族长乃北平亭侯王襄。而汉中王氏则多分布于益州以北,世代守着阴平、阳平两关,多以武职为任,唯一入朝且至高位的是阴平侯王业的嫡孙王叡。
王安道:“回殿下,卑职郡望陈留,但并非北平亭侯一支。”
陈留王氏以北平亭侯一支荣显,但北方世族如王氏一般者,大多分为数支,散布于郡中,占山固泽,世代经营。即便是旁支,亦多有自己的庄园坞堡。况且王安只是王氏安插在其他门阀中的棋子,联络的意义大于投资,所以是否是北平亭侯一支,倒并非紧要。
元澈点头含笑:“到底也是名门望族之后。”又问,“定远如今安善否?医官诊治可还认真?”
王安先躬身谢过元澈命人诊治一事,然后言道:“卑职原本并无病痛,只是方才见殿下欲清查会稽人口,怕引起动荡,对殿下不利,因此情急之下佯装昏厥,还望殿下恕罪。不过如今看来是臣多虑了。殿下筹谋帷幄,器宇沉邃,非臣所能度也。只是臣斗胆问一句,殿下欲如何处理蒋、周二人之事?”
元澈笑着说:“两位都督皆有定社稷之功,夙兴夜寐,致使抱恙,孤只命二人静养。”
王安道:“想来殿下还未曾相信卑职。但卑职尚有一言。若有殿下急令,以军中有人谋反为由,倾王氏之力,可筹措两万人与殿下。只是殿下,蒋弘济对殿下已有废立之意,周氏亦然。即便王氏子弟领兵过江,殿下与王氏合力,也不过与他二人旗鼓相当。而江东之地,南门林立,尤为凶险。只怕两军内耗,终究是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元澈此时已经冷了脸,道:“你想说什么?”
只见王安面色不改,顿首道:“臣只恳请殿下先放过崔氏子弟,另做筹谋。”说完,也不等元澈回答,便施礼辞别,径直去了。
在旁边的周恢心中已有怒火,欲拦得此人问罪。但见太子依旧不动声色,稳坐于亭中,不得不按下怒意,生怕为主上招惹祸端。
待王安走远,只见元澈手掌狠狠击在石桌上,道:“一个个的,都要来分一杯羹。”
魏钰庭默然良久后,方才劝到:“殿下,王定远说得是过分了些,但并无错处。况且殿下可曾想过,清查会稽人口虽是良策,但毕竟需要时间。即便殿下真能索取会稽实利,且不说组兵练兵非一日之功,王氏、崔氏见殿下抑高门,集军权,只怕不会再帮殿下,反而要与蒋、周一并谋反了。到时候殿下能用谁呢?”
元澈目视天边,沉默良久放方:“爱卿箴切,实乃金石良言。那便先寻得崔惟仁来,若引崔氏助力,也可与王氏分庭抗礼,不至于一家独大。”
魏钰庭深知元澈辛酸,慨然道:“殿下英明远见,暂且忍耐时日,终有功成社稷,垂名万世之业。”
元澈回到吴宫内由周恢侍奉用午膳,此时外面廊下已站了一排回事的人。他素来习惯午膳时顺带听一听这些杂事的报备,待周恢安排妥当后,由詹事府的小吏起,直至各个宫室安排的内侍依序汇报。
蒋弘济与周鸣锋处的内侍将近几日的情形叙述了一遍。蒋弘济显然不满于囚居生活,日日谩骂,其麾下的部将吏员等人先前俱挤在一处,后被周恢的人安排在附近的几间厢房里。原本交与蒋弘济批复的军务,如今移交至元澈这边,昨日还颇多,但今日就不再有人上报了。而周鸣锋处的军务
部分移交至苏瀛手中,多寡倒无太大区别,但尽是些琐碎的庶务。
“他们反映倒快。”元澈将银箸放下,周恢识时务地撤了碟子,盛了一碗斑鱼黄酒煨鸡汤,放在元澈面前。元澈并不急着用,问道:“让竹林堂的人来回话。”
内侍被传唤入内,将近几日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每日朝夕哭祭皆按礼制,餐饭亦然,算上时日,明日便可停哭。又将陆昭这几日所说的话、所见的人叙述了个大概。小内侍并没有读过什么书,隔墙听着又不真切。说到《晋书》一段时,磕磕巴巴,只记住了司马师阴养三千死士一段,又说陆昭并不信太子有足够的力量遏制两宫。
元澈听罢倒笑了,对周恢道:“你看看,这便是江东世族的家学了,旁人学《晋书》,哪有这么读的。”
世家对于书籍的获得较为容易,教授义理乃是寻常,各家绝学则是对书的注解。能从文字表面读到的大多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书上没写的方才是各家立世的资本。所以世家常有四世三公,或世两千石,而寻常寒门子弟通常要考自己领悟。
周恢听了陪笑道:“殿下抬举她了,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家学再好,又能做出什么事业来?”
元澈道:“昔年贾充镇压淮南二叛,弑君洛阳街头,最后全身而退,权倾两朝。其女贾南风嫁东宫,后上位擅政,除杨氏,诛太子,玩弄司马诸王于鼓掌之中,屠杀卫氏满门。其手段狠辣果断,可见常年耳濡目染,深得其父家传。若其父能传其领兵禁卫之要,以司马伦之资,最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周恢尴尬道:“嗯。她只怕也是和贾南风一般的妖后。”
元澈略微思忖,然后道:“倒也不是,她比贾南风漂亮。”
周恢皱了皱眉,看着眼前兴致高昂,醉心于耽色峨眉的太子,一时语噎。
第29章 艳骨
周恢寻到崔惟仁已是午后。先遣去蒋弘济处的内侍打听了一圈,说崔惟仁应在周鸣锋处,内侍又去周鸣锋处寻人,那边的侍卫皆说未曾看到过。待周恢悻悻回到泠雪轩,却看到一个身着广袍的男子独自蹲在墙角的槐树下,形容狼狈。走至跟前问了,才知道竟是崔惟仁。
崔惟仁不曾安眠,亦不曾进食,又无处饮水,见到周恢等人,如临大赦一般。周恢见他油头垢面,连衣袍也脏兮兮的,想到太子素来爱修饰、好整洁,连忙趁着太子午睡,带他到一处院落洗净,又换了体面衣裳,这才领到泠雪轩内。
元澈午觉才起,听完周恢说的来龙去脉,还有些将信将疑。待周恢领了人进来,元澈只道:“你既舍了蒋弘济,投奔了孤来,有什么要交待的就说罢。”
崔惟仁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低声道:“殿下,蒋弘济有废立之意。”
“孤知道。”元澈头也不抬,“他一向对孤多有不满,以为孤容不得世家获利,连其他人也都听说了。”
崔惟仁一愣,又道:“周鸣锋亦知此事,两家先前亦有婚约,只是聘礼尚未谈妥。”
元澈笑了:“这个孤也知道。周鸣锋想来是嫌薛都督给的少了,便来找孤谈了一桩太子妃的生意。”
崔惟仁听完倒是一惊,周鸣锋他也真敢要,都是北方五姓的世家子弟,谁人的女儿配不得东宫?于是道:“殿下,崔家出镇上庸,臣可以沿江乘船北上,亲自说服崔谅出兵,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嗯,这才是新鲜话。”元澈饮了一口茗茶,半晌才道,“孤今日去了台城,王氏亦愿出兵南下,倒是你家的崔道成,只想把你从宫里捞出来。孤若放了你出去,真不知你们会不会即刻逃到上庸去。”
崔惟仁听罢,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决然:“蒋弘济拿下京口后,便许京口各个守将以重利,待建邺举事之时,两地呼应。其实不光是京口,曲阿、句容,具有布置。这些大部分是蒋弘济交待臣去联络的,殿下若肯信臣,可让臣出面,收回许诺。如今这些人尚不知宫变之事,若再晚一些,只怕局面会糜烂不堪,殿下就算想插手,也晚了。”
元澈皱了皱眉,京口是可遥控建邺的重镇,守将陆扬也在战死的宗室之列。他原以为蒋弘济在短时间内无法消化,看来钱帛能动人心,北方豪族到底有这个家底。
想至此处,元澈笑了,蒋弘济是比自己要成功的生意人,千金散尽到底还是买来了京口重镇,只要钱到位了,那便实打实的攥在了自己的手里。而他虽然身坐台中,各个世族欲邀好于他,可他绕树三匝,真的看不清何枝可依。他看清的是父亲初登御宝的三年,很少插手政务,生怕如凉王一般,触及世族们的利益,再被联手推翻。
他们有实力将你如众星捧月般地扶上皇位,亦可以当即翻脸,列出你德不配位的滔天大罪。史书中,在位二十七天的皇帝可以劳民伤财,兴建宫室无数;世族将皇室架空囚禁,皇帝若唯有靠宦官庇护过活,最后得到便是宠信宦官,摒弃忠臣的批语。得罪拿着刀的混蛋,不过是被杀死。得罪拿着刀的世族,不但要在这个世上被杀死,还要在史书中被千刀万剐。
不是他不想选择任何世族,而是他目前实在没有什么实力来选择。
“先带他下去罢,好生看管。”
看着太子拂袖而去,周恢心中慨然,而崔惟仁只是淡淡一笑。
元澈踱步出了泠雪轩,脸上难掩气愤之色,一时间整个院内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平日里爱笑的,爱说的,一时间都化作冰雕一般,僵立在角落里。郭方海方才去厨房传了小食,不知院内刚刚发生的官司,迎面便撞上了怒火中烧的太子。而他圆团团的脸上上一刻还嵌着酒窝,看到太子后,立刻换上了戚哀之色,与院内众人几乎同步融为一景。
元澈看见这一幕,反倒笑了出来,思来想去,道:“你去看看魏主簿在作什么,若无事,请他去玉珑亭陪孤赏梅罢。”
魏钰庭虽然手中公务颇多,但亦知如今台中多事。听郭方海说太子心情极差,因此连忙放下手头的事情,随他去了玉珑亭。
此时元澈在亭中剪手而立,见魏钰庭来了,便唤他入内:“吴宫里的人都说这边的红梅最盛,你也看看罢,孤觉得倒比关内的好。”
魏钰庭随元澈放眼望去,只见眼前一片红海,经夕阳一照,如春光浮动,泪染香腮。而红到浓极之处,好似美人芳怒,刚烈之极。其香味幽暗,即便囿于圃中,亦如身至空旷之地。待风刮过,掀起一片残红,然而来不及惹起怜惜之情,只觉得那万丛梅花依旧繁盛如初。
魏钰庭看向元澈,只见他薄唇轻抿,并未有郭方海所描绘的那般怒意,但心情应该已经差到了极点。于是他轻轻捧起脚边的一朵落梅,道:“殿下你看,此梅名为朱砂骨,乃脱胎于宫粉梅与紫夜李。其重瓣如华服,细蕊密密如玉旒,为天潢贵胄所钟爱。若只是宫粉,则颜色轻薄,若只是李树,则不耐严寒。唯有两者融合,方能生出万人捧出的华贵。”
见元澈仍是不语,魏钰庭道:“臣记得殿下及冠也有两年了罢。早在多年前,先皇便为殿下,择了关陇薛氏为太子妃,但如今陛下每每提起殿下婚事,也只是略提薛家一句,从未付诸行动,正是为了防止出现如今的局面时太子无路可走。如今薛家远在雍州,若想有助于殿下,也是鞭长莫及。殿下如今所能仰赖的,不过是王、崔、周三家。若单单将世家引入江东局势,殿下怎么选都不会有完全的把握。不过是宫粉斗绿萼,两树并植,终究是要一竞高下。但这品朱砂骨却是嫁接而成,合为一株,因此绝冠天下。殿下可晓得么?”
元澈叹道:“我晓得的。只是我不懂。他们一个个把女儿送到我这里,即便是贵为太子妃,两人之间又能有什么恩情?怨恨尚且来不及,只怕结局还不如陈阿娇,何必如此生殉,枉负了女儿一生。”
魏钰庭仍道:“殿下,世家女子受家族奉养一生,肩上亦负担着家族兴衰的重担。”
元澈看了看仍旧说着义理的魏钰庭,颇有对牛弹琴之感,因而苦笑道:“孤何苦与你说这些。罢了,这几日孤都要去军营点校,宫中的事务你与冯让商量着来,台中的事务请你务必一肩挑起。”说罢元澈拍了拍魏钰庭的肩膀,道了声辛苦,然后踏着残红离开了这片花海。
第30章 惊变
次日一早魏钰庭便去台城公署办公。如今送到长安的奏请,一部分已经有了示下。六军犒赏分封,虞衡的大铨选一职,以及苏瀛的扬州刺史之位已经敲定。而蒋、周二人的功劳,陛下已有私谕尚需斟酌,不过是因两人名位皆已煊赫到无以复加罢了。
此时已经接近日中,魏钰庭打开最后一批请事奏疏,这些奏疏无任何加急飞羽,亦无题章,皆是以私人名义上奏。原本这些可以暂留台中,等太子回来自行批阅,但魏钰庭发现这批奏疏与以往相比,几乎绝大多数都来自南方顶级豪族之手,其中以顾孟州、沈澄誉二人最为显眼。
魏钰庭心下存疑,只觉事情非比寻常,于是嘱咐了下属几句之后,带上这批公文,亲自去了元澈的军帐。
元澈此时已经歇兵,将魏钰庭送来的奏疏大致翻阅阅览。第一本他尚能看完全文,读到后面,便越翻越急,直到最后一本奏疏,只展开读了一行,便被元澈狠狠掷在了地上。
“殿下?”魏钰庭看到太子的反应印证了自己的隐忧,不由得问,“究竟是何事如此盛怒?”
元澈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顾孟州、沈澄誉等人请求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