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却连连摇头,抬头看向他,眸子内划过一抹难以言说的悲痛,欲言又止。
裴卿眉头一拧,“怎么了?”
哑女埋头,正要从袖筒内掏出那把裴卿当初留给她的匕首,身后突然一声,“周公子。”
哑女转过头,便看到了街头上的两名侍卫朝这边走来,脸色一变,忙背过身,来不及同裴卿道别,瞬间往前逃窜。
等裴卿反应过来,人已经湮没在了街头的人潮中。
—
皇太孙明日大婚,皇上龙体又欠安,谢劭天没亮便进了宫。
知道晚上要去陪明娘子熬通夜,温殊色早上不急不忙睡了个好觉,巳时才起来,梳妆好,打算出门之际,温淮跟前的小厮匆匆忙忙进来禀报,“二娘子,老夫人和二爷来了东都,人刚进府,三公子让小的接二娘子过去。”
温殊色一愣,“这来了怎么没递个信,是走的官道还是水路,谁去接的人……”
她问了一连串,跟着小厮匆匆往外走。
“三公子刚走不久二爷便带着老夫人来了东都,走的是水路,一个时辰前到了巷口,两人自己找上了门,三公子听说后也刚从觅仙楼赶回去……”
温殊色越听越担忧,“二爷走哪儿如今是连信都不会稍了,自己皮糙肉厚,倒也不怕,老祖宗却得跟着他受累。”
急急忙忙上了马车,赶去温家,一下马车,便见门口立着一位梳着双鬓的丫头。
不是祥云又是谁。
见到温殊色,祥云一声哭腔拖出来,冲上前去搀扶,“娘子,奴婢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那日娘子和姑爷说要出去赏星星,她便没跟着,谁能料到这一赏再也没有回来。
谢家大爷连夜封了府门,谁也不能进出,知道出了事后,生怕自己成了娘子的累赘,抱了一床被褥,爬到了游园的凉亭上,先扔被褥,人再跳下去,可惜还是没来得及,娘子已经走了,她只能暂且回到温家,上回三公子前来,自个儿本想跟着他一道,三公子没答应,说习惯了一人,不喜欢身上有个丫鬟跟着。
好在三公子走了不久,老夫人便同二爷决定,要一块上东都,连薛姨娘也来了,走的时候一把锁锁上,府上是一个人都没了。
终于见到了娘子,祥云激动,“娘子受苦受难之时,奴婢只恨不在娘子身边,娘子如今可还好?姑爷呢。”越问心头越慌,嘤嘤呜呜道:“奴婢该死,没能照顾好娘子,错过太多了,以后只求能在娘子身边当个跑腿的,娘子千万不能不要奴婢……”
从门口哭到里院,温殊色见她眼睛都红肿了,安慰道:“我和姑爷都挺好,放心,第一丫鬟的位置还给你留着的。”
祥云方才破涕为笑,擦干了眼泪,“娘子真好。”
温老夫人住进了他和谢劭之前的那间院子,这会子温家大爷和温家的几个公子姑娘都来了,温二爷,温淮也在,大家子人挤满了一屋子,温殊色进去,里面一片说笑声,好久没这般热闹过。
温大爷正问温老夫人,“母亲可觉得胸闷,有的人走在海上时不觉,一落脚才头晕脑胀。”
温老夫人一副精神气儿,哪里像是胸闷的人,“我没事,年轻时坐多了,不会晕船。”
“东都的天比凤城热,祖母先喝一碗糖水,解解暑气。”温淮从食盒里端了一碗绿豆糖水刚递到老夫人碗里,温殊色便走了进来,看着软榻上熟悉的面孔,人倒是没变,还是之前的模样。
上回一分别,走得匆忙,险些阴阳两隔,温殊色眼眶一热,撅着嘴角唤道:“祖母。”
温老夫人听到了心头一直牵挂的嗓音,心头一颤,抬起头来。
温殊色已经扑了过来,双膝一跪趴在她膝前,仰头看着她,满目思念,“祖母可算来了,缟仙日日做梦都梦到祖母到了码头,我上船去接呢。”
“怪祖母,想你们一个惊喜,倒没圆了你的梦。”温老夫人一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颊,“咱缟仙越发光鲜了。”
温殊色在温老夫人面前,自来是个赖皮,“天生丽质,是祖母养得好。”
温老夫人笑骂了一声,“不害臊。”眼里的疼爱却越来越浓,“赶紧起来,地上凉。”
等坐在了老夫人身旁,温殊色才看向对面的温二爷,笑着招呼,“父亲,果然凤城养人,这才过了多久,便白了许多。”
温二爷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对她实在没什么好脸色。
她临走之前,枕头里面的钱是一张都没有给他留,原本是假破产,硬生生地搞成了真破产。
战乱的那段日子,物价又上涨,米都买不起,更别说吃荤,连做梦他都在吃肉,着实受不了了,便掐着点儿去老夫人那儿蹭饭。这回来东都的路费都是老祖宗出的,横竖这张老脸是没了,一肚子的怨恨,再看到温殊色的光鲜体面,他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温家除了大夫人,人都到了,众人轮流同老夫人说着话,午饭便让觅仙楼送来府上,吃了个团圆饭。
饭后温大爷主动找了老夫人禀报,把大夫人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老夫人听,老夫人没什么意外。
从她安氏毅然决然地离开凤城时,她便知道这人的秉性一旦形成,很难再改。
这些年要说自己托了安氏的照顾,还真没有。
家里有她没她一个样。
自己的身子骨硬朗,没什么毛病,即便二爷在福州跑船的那些年,吴氏一月也难得进来院子里一趟,别说照看,哪回过来,不得顺点东西回去。
一个主母的做派,还不如妾室。虽说自己不需要谁来照看,可薛姨娘日日都来跟前请安,无论风雨,几十年如一日。
之前想着安氏的秉性再如何,也为温家生儿育女,养了三个孩子,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也能过,万万没料到,她到了东都,不仅没有收敛,还做了如此糊涂之事。
恶毒就算了,她还蠢,温家的未来,儿孙的福气断不能断送在她手上,“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吧,凤城的宅子她住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只要不再惹事断我温家的气运,养她一辈子也没关系,安家老爷子最为注重颜面,你要送她回安家,她还能活命?安老爷子恐怕当日就能给她一条白绫。”
“大娘子错过了魏家,确实可惜,可咱们温家的家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好好为你的官,老二做他的生意,东都大,门户也多,只要咱们温家的门户兴旺,自有人找上门来,什么哥儿姐儿的,还愁娶不到好亲,嫁不到好人家?”
温老夫人一番话,处处都在为大房考虑,大爷想起之前的事,心头阵阵愧疚,跪在老夫人跟前,磕了一个响头,“孩儿受母亲养育之恩,不仅没孝敬母亲,还让母亲为孩儿操劳费神,孩儿向母亲请罪。”
温老夫人看着他,叹了一声,“你啊,心头最大的坎,便是把自己和二爷撇开,认为你不是我亲生的,更应该回报我温家,处处限制自己,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替我温家扬名,好完成了你父亲的心愿。可在母亲心里,拿你和二爷从来都是一样,你们的好也好,歹也好,那都是我的儿子。你不必有那么大压力,活好自己,即便是有错处,为人母的又怎会不包容。”
温大爷的头磕在地上,久久都没抬起来,片刻后肩膀微微地颤动了起来。
当年温家老爷子把他抱回来的那夜,他跪在自己面前,也是这幅模样,不敢哭又忍不住。
没有亲爹亲娘的孩子,事事都喜欢闷在心里,一味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本事,讨人欢心,反而把自己越撇越远了。
温老夫人心头一酸,上前握住他胳膊,把人扶了起来,“起来吧,都多大人了,别让孩子们瞧见笑话了你。”
—
吃完饭,温家大房走了后,温殊色才进去,握着老夫人的手扶她去榻上躺着,“精神再好,也不能累着,祖母先躺会儿。”
老夫人睡也睡不着,躺着同她说话,每回一见到自己的这位孙女,心情便会莫名放松,笑着问她:“姑爷待你可好?”
夫妻俩的事,她从温淮那儿听说了一些,似乎恩爱得紧。
温殊色点头,“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要好好感谢祖母,要不是祖母当初的明智,我哪有今日的幸福。”
如今是好了,可温老夫人每回回忆起当初的决定,仍旧心有余悸,“是上天在庇佑咱们缟仙,命里带了福气,走哪儿沾哪儿,什么都能顺遂。”
老祖宗说话果然有学问,温殊色替她掖好被角,“那也是祖母替我在菩萨面前求来的,祖母说了这半天话,歇息一会儿……”
温殊色一整日都待在了温家,傍晚时,谢劭下值后听说了消息,匆忙赶过来。
人的气运起来了后,身上的气势都不一样了,往日温老夫人也见过谢家这位三公子,人倒是长得好,但走哪儿都是一副懒散样,仿佛没长骨头,如今再一瞧,只见人跨步进门,高高的个头,肩背宽阔又笔挺,一身的精神气儿,恍如脱胎换骨一般,脸上的神色也带着一股子上进的正气,走到跟前,袍摆利落地一掀,跪下行礼,“祖母。”
温老夫人终于明白了缟仙那句,“这东都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像郎君那样一身光彩的人来,横竖我是没见着。”
第103章
温老夫人一来,天色快黑了温殊色才赶到了明家,谢劭把人送到后,也没回府,去了昔日的靖王府与裴卿、崔哖相聚。
温殊色进屋,明婉柔已经穿戴好了,正在梳妆,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几回被嬷嬷拉回来,“皇太孙妃,可别再动了,免得盘不好还得重来,再坚持一阵,很快就好了。”
刚扭过头,余光便见温殊色匆匆走了进来,松了一口气,僵着脖子埋怨道:“你怎么才来,星星月亮我都盼来了。”
“老祖宗来了,耽搁了些时辰,还好赶上了。”温殊色让人搬了一张高凳,坐在明婉柔旁边,看着嬷嬷替她梳妆。
梳头的嬷嬷是明大夫人从凤城带过来的,有一双巧手不说,人也是个有福泽的,家里儿孙满堂,家族和睦,每梳一下,要念一句祝福的词儿。
温殊色瞧得仔细,只见那一丝一缕到了她手里,每一个发丝都给梳得规规整整,自己那场婚宴办得匆忙,人也是浑浑噩噩额,至今回想起来,都不记得梳妆的环节,看完明娘子的婚宴,方才知道姑娘出嫁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和乐趣。
明婉柔瞟眼瞧见她一脸发痴,轻声道:“羡慕了?”
温殊色摇头,“不羡慕。”
明婉柔噘嘴,鄙视她的口是心非,待妆容梳好了,才轻声同她道:“你要觉得遗憾,咱们找谢指挥给你补上,这回我一定要给你送亲。”
亏她说得出来,哪里有人成亲成两回的,温殊色确实羡慕明婉柔有一个是属于自己的婚宴,但人与人不同,缘分也不同。
她和郎君的婚宴特殊,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反而记忆深刻,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感叹这一份婚姻的来之不易。只要两人的日子过得好,又何必再去补办婚宴,岂不是画蛇添足了。
“不遗憾,阿圆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新娘子,瞧完了你出嫁,等将来儿孙成亲,我也算有了见识,能给他们出出主意。”
明婉柔脸色一红,“刚成亲,就考虑起儿孙来了,你也不害臊。”
“我害什么臊,我都成亲大半年了。”
自从明婉柔听差了她的话,传给了周邝之后,每回同她说话,都会被中伤一回,知道自己说不过她,质问道:“你是来送亲,还是来显摆的?”
温殊色收敛住,不逗她了,说起了正事,“进宫后,不比在明家,自己多留个心眼儿。”
明婉柔心头正为这事儿发虚呢,苦着脸道:“我能有什么心眼儿,我倒是想学奈何嘴巴兜不住,三两句话心里的事便被人诈了出来,之前吧,咱们两家只隔一道墙,我有个什么事,还能找你商议,往后一个在宫墙外一个在宫墙内,我要遇上事,找谁拿主意去?”
“当初许亲之事,明家便觉得是我高攀,如今靖王被封了太子,我成了皇太孙妃,个个都觉得我走上了狗屎运,你不知,老祖宗昨日拉着我说了一夜的话,字字句句都没离开过家族荣誉,那意思是明家的将来,都系在了我一人身上,这不是往我脖子上套绳子吗,我在前面拉车,后面坐着明家的人,全凭我一人使力了?我这粗脑子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我与周……皇太孙成亲不是来贪图这份荣华富贵,是觉得他是个可以依靠托付终身的人,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若要我为家族干大事,那他们恐怕就要失望了。”
这话倒是真的,就她那直脑子,连家里的几个姐妹都玩不过,更何况进宫后一堆的牛鬼神蛇。
自己上回都被杨家六娘子和二公子摆了一道,换成是她,恐怕连对方的讽刺都听不出来。
可这样的人,也有她的好处,听不明白活得轻松,万事不计较,倒让对方没了用武之地,宽慰道:“太子妃同皇太孙说亲之时,明家共有三个姑娘,你知道太子妃为何偏偏看上你吗?”
明婉柔一愣,倒有了自知之明,“瞧我笨?”
虽是事实,但有另外的说法,“你心宽。”
明婉柔叹了一声,“就你会说。”
往日自己稍微一糊弄,便能让她忘了自个儿想说什么,瞧来明家人怕是给了她不小的压力,温殊色继续道:“人人都道聪明人好,但多少家中纠葛不都是聪明人为出来的,傻人有傻福,你如今不就验证了那句话吗,明家几个姐妹,哪个有你嫁的好,你看皇太孙,不单是身份地位高,样貌虽说比不过我家谢指挥,但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最紧要一点,皇太孙喜欢你,能把你当成宝一样宠着,好郎君本就难求,能喜欢你的好郎君更难求,你应该高兴。”
没见过夸别人还连带着把自个儿夸一顿,不就是王婆卖瓜,明婉柔哭笑不得,心境倒开阔了,“你说得对,我嫁我的人,活自己的就好。”
两人说了一阵话,明家大夫人便来了,母女俩有体己话要说,温殊色不好再待在屋里,去了外屋等着接亲的时辰。
天光刚亮了一道小口,外面便有了动静。
一串震人耳膜的爆竹声后,接亲的太监唱道:“恭迎皇太孙妃上辇。”
后院忙成了一团,温殊色急急忙忙地进去,同明夫人一道扶着明婉柔的手,跨出了门槛。
温殊色正欲松手,明婉柔突然一把捏着她,“缟仙,我有点怕。”
温殊色知道她怕的是什么,鼓励道:“别怕,一夜就过去了,你瞧我这不是都过来了吗,还不是身强力壮。”
明婉柔吸了一口长气,“等我出宫来找你。”
“好。”
等候在门外的明二公子上前,从明大夫人和温殊色手里接过明婉柔,缓缓地朝着门口走去。
温殊色跟着人群中,看着明婉柔上了巷子内的撵轿,热闹声渐渐地移到了门外。
明婉柔的撵轿刚升起来,巷子另一头十几道烟花突然齐齐窜上了高空,绚烂的火光,把烟青色的天际染成了一片彩光。
人群一阵喝彩,温殊色跟着众人仰起头看,祥云立在她身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烟花,叹道:“娘子,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