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你们,虽然有能力攻打,却宁愿选择和谈,或许有谈一谈的余地。
“倒不如保住你们的命,维持目前这个僵局。
“我知道大势不可挡,冷兵器迟早会过渡到火器,而一旦开始使用火器,大规模热战也必然不可避免。自己弱,就会被人侵略,事实如此,也无法停滞不前。当下这样做,不过是螳臂当车,不知道能维持几年,但只守当下,能多得一天安宁也比立即陷入混乱好。”
谢知秋认真听着宋问之的话,没有打断。
“兼国覆军,贼虐万民,竭天下百姓之财用,不可胜数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力矣。”
待他说完,谢知秋垂眸,忽而开口。
宋问之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十分惊讶地看过去:“你竟看过《墨经》?”
谢知秋颔首。
她原先并没有说太多话,直到此时,才出言道:“听起来,你的不满主要是对朝廷,而不是对方国。既然师兄你当年离开,是因为朝廷无药可救,那如果效忠的对象……换作是我们呢?”
“……什么?”
谢知秋道:“不知宋师兄在辛国,有没有听说过方国义军的传闻。
“我们义军起初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军队,这几年以云城为据点,逐渐有了一些掌控能力。”
在谢知秋看来,宋问之虽与他们阵营不同,但在观点上,并没有本质分歧。
他们本该是同路人。
谢知秋指了指守在外面的小弟子,邀约说:“正如宋师兄所见,我等善用器械,深研技术。
“在义军之地,墨家学说是一门受到重视的公开学问,不少孩童都主动学习,如今在北方之地,弟子已有上百人。
“我们为自己效命,而不是听命于皇帝。
“宋师兄或许对旧地民智未开仍有顾虑,但将来,我们会极力推广新的教育方式、启迪民智。
“师兄当年与同门共同经历的愚昧之事,不敢说马上消失,但只要普及新的观念,今后一定会减少,新的江山……终会来临。”
宋问之默了片刻。
要是十二年前听到这番话,他或许不会选择远赴辛国,而是果断应下谢知秋之邀。
即使是现在,这番话听起来仍然很诱人。
但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口说无凭,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我不会轻易信你。”
他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说:“更何况,现在比起招揽我,你们还是先考虑自己怎么活下来吧。要不是凑巧有我这条密道,你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出上京,怎么还有闲心想别的?”
谢知秋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密道一眼:“我们用不上这个。”
“什么?”
“宋师兄当真以为,我这个正经的出使官员只是跟出来吃白饭的吗?我们在节骨眼上出使辛国,并且出言威胁承天皇太后,自然想过承天皇太后会动杀心。”
宋问之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谢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慌张过,如同夜晚无风的深潭,平静淡然,又深不见底,令人看不出心思,冷静得不似凡人。
仔细想想,在方国那种环境里,这个谢姑娘一度以女子之身官至国子监祭酒,现在甚至当上了同平章事,义军里的人也对她言听计从,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但凡哪里棋差过一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见谢知秋眯起眼,缓缓道:“我们既然敢赢,手上就还有可以全身而退的策略。”
宋问之被她的气势逼得呆了一息,然后才问:“你要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谢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宋师兄似乎还没有忘记墨学经典,既然如此,应当不难想到。”
“……?”
不等宋问之反应,谢知秋已垂下眼睫,将沙盘上的武器收拾起来,道:“宋师兄若是不安,可以先带其他人躲到暗道里,剩下的事,我一个人足以。”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金殿内, 承天皇太后得知谢知秋一个人从宋问之的小楼出来了,并且提出要见她时,颇有些意外。
不过, 皇太后还是整顿衣冠, 出来听第三局比试的结果。
没有朝臣的大殿无比空旷,宫娥内侍多静默不语, 天色已晚, 点了灯仍旧光线不足, 但这样静谧的昏暗,反而给大殿更添一重庄严。
皇太后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见我?”
谢知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萧寻初他们在沙盘上新演示出的技术一样一样展示出来, 并且按照制作者不同, 分别放在两手边。
谢知秋道:“左边,是我们这边先生的作品;右边,是贵国先生所作。”
皇太后像猫似的眯阖起双眸, 遥遥打量两边之物。
李太后对武器虽有一定了解,但她日理万机,要管的事情甚多, 若是两边差距不大,她还没有火眼金睛到一眼就能看出的地步。
她懒洋洋地靠向一边,问:“那么, 谢大人以为如何?”
谢知秋回答:“依谢某看,自是我方更胜一筹。”
李太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殿内似有寒风簌簌掠过, 带得人身后微冷。
李太后如此不以为意, 仿佛胜负早已无关紧要。
谢知秋定了定神, 道:“其实我今晚来见皇太后,是代表我方, 还有一件礼物想要赠给李太后。”
李太后抬了一下眼皮。
是时,谢知秋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地递上。
谢知秋说:“这是我方在北地所使用教材中的一卷,截取自《墨经》中的《公输》一章,皇太后若是感兴趣,不妨一观。”
李太后狐疑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去看卷轴。
不过,谢知秋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往下说:“春秋时期,楚国欲攻宋国,聘请鲁国著名的工匠公输班制作了攻城的器械,墨子听说以后,自齐国出发,走了十天十夜来到楚国,劝说楚国国君停战。
“但楚国自认国力强悍,又已经造好了云梯之械,不愿意放弃攻打宋国的计划。
“于是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与公输班较量数回。无论公输班拿出怎样精巧的攻城器,墨子都能以守城之器拒绝,最后公输班进攻之器用尽,墨子的守城器仍绰绰有余。
“墨子以此证明,无论楚国怎样进攻宋国,只要他出面阻止,楚国都没有办法取胜。”
《墨经》在方国境内已经失传,更不在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之内,李太后是辛国皇室,而宋问之看上去也没有将《墨经》的内容告知辛国官员——亦或是即使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真正在乎——总之,李太后看上去并不知道这个典故。
她听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扬了下眉,道:“所以你是认为,凭着与春秋时一样的方法,就能够说服我,这才出使前来?”
谢知秋摇头。
她说:“我想对皇太后讲的,是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
“公输班输了以后,又不太服气地道:‘我知道怎么样可以击败你,但我不说出来。’”
“墨子听了,回答道:‘我知道你要用什么办法来击败我,但我也不说出来。’”
“楚王听了很奇怪,便问其故。”
“墨子说:‘公输班的意思,不过就是要杀了我。他认为,只要杀了我,宋国就没有办法守住,只能任由楚国践踏。但是实际上,我的三百余个弟子,已经拿着我的守城器,守在宋国的城墙外,等着楚国入侵了。大王就算杀了我,也杀不尽防御的弟子。’”
“——!”
李太后起先不以为意,直到听到这里,才脸色大变,一拍椅子,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谢知秋却淡然依旧,只说:“历史是不是很有意思?前人说要以史为鉴,诚不欺我。”
谢知秋顿了顿,又往下说:“皇太后是不是一开始就有点奇怪,为何我们只有这么几个人进上京来?
“实则在看到皇太后送给义军的‘礼物’时,我们便觉得此行不会这么容易,于是让一部分人当即折返回去,另一部分人陆续留在了沿途的驿站中。
“这几日,驿站内的人一直在往回递平安信。不过,若是我们超过十日还没有平安出城与他们会合,亦或者是驿站的哪一环断开了,平安信就会立即停止。
“一旦平安信停止,守在北地边境的义军大军马上就会直上北地,直取上京。
“义军会使用的武器,皇太后已经亲眼见识过,想来不难猜测结果。
“我等出使上京,原是希望能以损失较少的方式结束战争,但若是辛国没有此意,剩下的唯有一条路可走。
“要和还是要战,还请皇太后仔细掂量。”
李太后几乎要拍案而起:“你在威胁我?!”
谢知秋道:“不过是陈述事实。”
在此之前,李太后的确是认为,只要杀了谢知秋和前来辛国的工匠,便可解除这么一个大威胁,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谢知秋的深谋远虑远超她的想象。
她在算计对方,对方也步步为营,在算计自己。
李太后起先怒火攻心,觉得落入了对方的天罗地网,但是盘算了半天,还真没有想到破解之法,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来看谢知秋。
她说:“我原本听说,方国的女子柔弱无能,连骑马射箭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一味柔顺,指望依附于男子,今日见你,倒以为不然。”
“多谢皇太后抬爱。”
谢知秋抬眸。
“皇太后此言,是愿意换个方式谈了吗?”
“……我还有的选吗。”
李太后语气颇有些无奈。
但她又奇怪地道:“不过,军火这等重要的技术,你们真的放任其外传,让它掌握在其他人手中?”
谢知秋回答:“这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我与他人有过约定,要令这门学说发扬光大。
“除此之外,我也认为普及此术,优势更大于弊端。
“李太后既然先前特意送了‘突火.枪’到义军那里,想来已经知道我们的来历。
“在北地,这些知识人人得以学习,无论男女老幼,即便是五岁孩童,也能做出几个技巧机关,至于足以延续军火研制的墨家弟子,更不下百人。
“以谢某浅见,原石多,方能得翡翠,唯有给予此学说足够高的地位,形成大势,方能激励世人普遍学习,方能始终快速发展,且不至于因为一人、一门而中断。
“封锁此学,固能得一时优势,却失之长远。”
“……人人得以学习,无论男女老幼。”
李太后重复她的话,眼神锐利。
“敢在我一个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你好大的胆。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遵循旧制,在约定俗成的范围内向上攀援,欲争人上人,像你这样思维迥异、意图彻底倾覆的人,倒是少见。”
谢知秋垂眸道:“对一些人而言,纵然世道给人分高低贵贱,但只要努力,仍有一线希望,才会试着向上攀援、当人上人。
“但对另一部分人而言,无论如何努力,都希望渺茫,甚至会成为那些‘人上人’攀援后的奖品,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渴望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