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初迈出房门,在廊下观赏院落景致,春莹兴冲冲而归,给她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襄王府一案已查明,襄王并未谋反,正月初六会无罪释放。
姜云初喜极而泣,激动地抱着春莹,感觉这些日子的奔波劳碌都值当了。
对于素未谋面的生父,她心里非常期待与其相认的那一刻,自然也期待生父能出席自己的婚宴。可赐婚圣旨已下,不可逆改,她唯有前去哀求冯观,能否提早将人放出来。
此事事关重大,她不能假手他人,也顾不得礼仪习俗,到兄长房中寻了套男装穿在身上,与春莹女扮男装出门见冯观。
不巧的是,甘十九奉命回南陵城接冯沁茹一家来京,已不在府上,而冯观刚出了门。
得知人已前往北镇抚司,主仆二人雇了一顶轿子,正打算上桥前往,却被人喊住了。
来人身着锦衣卫云纹曳撒,向她恭敬地行了礼,将诏狱的玉牒呈上,道:“指挥使大人特意命卑职留在此处等候公主,将玉牒交给公主。指挥使大人托卑职状告,有了玉牒,公主可随意进出诏狱,可见任何人。”
姜云初喜出望外,轻轻抚着玉牒,感觉暖意从手指尖流入心田。
原来冯观早料到她会来找他,早知晓她想见生父。如此也好,毕竟她与襄王之间的关系目前不能被发现,在大婚之日前去诏狱与他见上一面,敬上一杯酒,也算是敬了孝道。
如此一想,姜云初心里释然,遂上了轿子,与春莹一同前往诏狱,丝毫未察觉那名锦衣卫的神色有些不对。
冬日的夜幕降临得早,午后酉时,天色已暗黑,万家灯火陆续亮起。
阴冷森然的诏狱里,冯观穿着锦衣卫麒麟曳撒,绣春刀佩在腰间,脚步沉稳地行走着,虎虎生威。
锦衣卫千户程铁英瞧见了他,立马迎上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
冯观摩挲着掌心中的刀柄,平息心头的躁动,决定先解燃眉之急——让襄王交出解药。
走进廊转角的一间牢房,他身形一顿。
脏乱阴暗的牢房内,襄王朱瞻墡颓然坐在稻草上,逢头垢面,衣衫血迹斑斑,身上被严刑逼供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他想到甘十九那句“襄王想砍死你”,顿时感觉不妙,转身怒斥手下:“谁让你们对王爷用刑的,不是吩咐过让你们以礼相待吗?”
随行锦衣卫面面相觑,程铁英上前回应:“大人,诏狱的规矩,进来的人需要让他脱一层皮,才让他进牢房。”
冯观看了襄王一眼,见毫无动静,又怒了:“如此没人性的规矩,是谁定的,让他滚过来。”
程铁英初来不久,并不知晓,身旁资历深厚的锦衣卫低声回应:“大人,这是您两年前定下的规矩,你说这样才能让狡诈的犯人老实。”
冯观神色一顿,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他心虚地瞟了未来岳父一眼,一脚踢过去:“王爷不是能一样吗?一群不懂变通的蠢货,赶紧将牢房布置一下,以后得好吃好穿供着!”
“……”众人面面相觑,熟知内情的程铁英握拳捂着嘴,掩盖嘴角那一抹冷笑。
接下来,他们便瞧见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小心翼翼地扶起襄王,殷勤地伺候,客客气气地讲话,整个过程挤着谄媚的笑意。
“王爷,这里脏,下官扶您到庑房里喝杯小酒吧。”
“王爷,天气冷,披上下官的大氅吧!”
“王爷,桌椅已擦干净,请入座。”
在燃着篝火的庑房内坐下,襄王朱瞻墡面无表情地盯着冯观,目光尖锐:“冯指挥使这诏狱的花招还挺多的,见用刑没用,如今给本王来一套怀柔政策?”
冯观给他倒了杯热茶,双手递上:“王爷误会了,卑职是把您当做岳父那般尊敬您崇拜您,真心实意地想要孝顺您的。”
襄王朱瞻墡接过茶水,却不敢喝,当面泼向冯观:“呸,本王可不想当你这种人的岳父。”
冯观神色一冷,杀意顿起。可念及此人是姜云初的生父,唯有强忍着怒气,伸手抹掉脸上的茶渍,勉强维持微笑。
他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得微笑,得让未来岳父感受自己的亲善。
然而,落入朱瞻墡眼里,却适得其反。
朱瞻墡以为他是那种笑里藏刀的小人,瞧见他微笑心里便发怵,下意识地挪开,嘴里不忘警告:“你身为天子亲卫的统领,背地里暗动手脚,真以为能瞒过天子的眼睛?”
冯观不动声色,掏出帕子,将脸擦干净,坐到朱瞻墡的对面。
未来岳父对自己这般不友善,想来是底下那群兔崽子将人折腾得厉害,间接抹黑了他在岳父大人心中的形象。
为了与姜云初往后幸福美满,他只得努力地解释:“王爷对卑职是有什么误解,卑职——”
“本王说话你别插嘴。”襄王朱瞻墡不耐烦地打断他。
冯观愣了愣,知晓朱瞻墡向来厌恶旁人打断他的话,遂乖巧回应: “是。”
朱瞻墡困惑地看了冯观两眼,不懂这位心狠手辣的指挥使在耍什么花招,但想到自己将死,说话便没了忌惮。
“历任锦衣卫指挥使鲜有善终。他们不是被权力腐蚀心志,牵扯进大案,站错立场,被皇帝赐死;便是攀附权臣,落得个树倒猢狲散厄运;要么就是被更有手段的后来者取代,在权力更迭中黯然退场。”
说到这,他冷然看向冯观,眸里带着恨意:“不知冯指挥使会是哪种凄惨下场?”
这神情态度,明显是在说:我等着你不得好死的那日。
冯观将刀柄攥得几乎嵌进了血肉中,深感百般不是滋味。
未来岳父恨不得他死,他不能动其一分一毫,却又不得不逼人交出解药如此为难,简直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如若他不能立刻想出破局之法,就必须在王振与姜云初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
逼襄王交出解药,拿姜云初性命来威胁,无疑是最有效的法子。王振为了活命,必定会这么做。
他好整以暇,直接进入正题:“襄王若交出解药,下官保证洗刷襄王的冤情,让襄王以及襄王府众人毫发无损地回到襄阳,如何?”
“解药?”朱瞻墡蹙眉,细细品味,“谁中毒了?”
抬眸看向冯观,他恍然大悟:“不会是你的好兄弟王振吧?哈哈哈,活该,恶人自有天收!”
他凑到冯观面前,铁血铮铮地表示:“别说本王没有解药,即便有,也不会给的。王振这种祸乱朝纲的阉人就该死!”
冯观眼神一闪,似乎察觉到这里头的不对劲,故意探问:“王爷猜得没错,王振被玉芙蓉下毒了,可路贵妃、皇上、太后也被她下毒了。王爷是想皇室灭绝?”
朱瞻墡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情绪激动:“胡说,本王从来没有让玉芙蓉下毒,更不可能毒杀皇上太后!”
“那下官明白了。”冯观站起身来,神色阴鸷。
玉芙蓉背后另有主子!
窗外远处,隐约传来更鼓房的内侍打更报时之声,戌时已至。
他心里有了几分可怕的猜想,猛地推开门,走出庑房,却见程铁英守在檐下候命。
经东林苑一事,他知晓这人是王振派来监视自己的,深知不能让其察觉自己的意图。
眼下锦衣卫之内,有几人是可信的?有几分可信?他并不确定。
生死攸关之事,即便是心腹手下,他也难以尽信,万一所托非人,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程铁英小心地看他脸色,道,“方才宫里的公公来过,皇上传召,命您即可前去御书房。”
“嗯,知道了。”冯观转身走下台阶,怀中一张新写的密折灼烫如火中之栗。
刚走出诏狱大门,七八名缇骑牵着马忙迎上前,抱拳道:“夜路难行,卑职奉命为大人前驱掌灯,护送大人前往。”
冯观看着这几张陌生面孔,心道:王振果然放心不下我,派人监送。
他原想在回府之前,亲自去一趟公主府叮嘱姜云初要小心,如今看来,是去不成了。今夜又是皇帝召见又是护送,只怕王振是要动手了。
他心中焦虑,心急如焚,面上却淡淡地看不出异样神色,翻身上马。
姜云初与春莹来到诏狱门口,恰巧瞧见冯观领着一队人马远去,欲想开口喊住他,却被门口的锦衣卫制止。
那名锦衣卫故意遮挡着她,恭敬说道:“公主,大人要去面圣,特意吩咐卑职带你进去见襄王。”
“哦。”姜云初想到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见襄王,便将冯观抛诸脑后。
在锦衣卫的招呼下,她与春莹走进阴暗的诏狱。
且说冯观策马行至东中门附近,道路迎面过来几名掌灯内侍,后面跟着一小队东厂番子,想来是巡夜队伍。
冯观看清被簇拥在前头的那人,身姿婀娜,披红色斗篷,风帽遮了半张脸,眼底蓦然一亮。
他双脚夹镫,暗施内力,骏马陡然发出一声悲嘶,流星般朝对方急速冲撞过去。
“当心!马失控了!”冯观使劲拽着缰绳,厉声大喝。
对面的内侍吓得惊叫,宫灯落地。侍卫们则纷纷抽刀出鞘,挡在斗篷人身前。
斗篷人在铁蹄践身之前,甩出一鞭子,重重拍在马颈下。
这一鞭子仿佛有万钧之力,骏马痛苦嘶鸣,冲势被生生遏制,冯观从马背上翻身摔落,斗篷人却在反震的气浪中岿然不动,只是风帽向后掀起,露出真容。
冯观落地时连打两个滚,卸去大部分力道,并未受伤。他手撑地面,仰头勾唇:“霍统领身手日渐精进,佩服!佩服!”
霍胭脂眯起眼审视他,面不改色道:“冯指挥使谬赞了,我只是深谙马性,心中有数。”
冯观闻言,知晓她看出门道,起身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谢了。”
霍胭脂不耐烦地摆摆手,径自走了,东厂番子连忙紧跟着,后面追着手忙脚乱捡灯的内侍。
冯观落下心头大石,暗自松了口气。
几名锦衣卫缇骑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候,个别锦衣卫则惊叹霍胭脂竟能一鞭子逼退狂奔的烈马。
冯观见他们对霍胭脂如此敬佩,正巧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便吟笑道:“这有什么。当年霍统领还是杀手营老大时,以五十人对敌千余,把东厂一番队全灭,一役成名,获得掌印大人的赏识。”
一名缇骑吃惊:“天哪,看不出霍统领如此可怕!明明长得美艳妖娆,像个祸国妖姬似的。”
冯观置若罔闻,只是皱眉。
今夜缇骑们身负命令,要盯着我回到冯府,期间不让我四处走动,尤其不与人私会。很可能是想挟持姜云初逼襄王交出解药,得想办法脱身。
另一头,霍胭脂躲到暗巷口,脱下斗篷命手下假扮她继续巡夜,自己伸手入怀,将冯观塞过来的纸团掏出。
方才冯观故意使座驾吃痛受惊,在手下缇骑面前演一出戏,又在翻身落马时,悄悄将纸团塞进她手里,必定是有要事相求。
她将纸团展开,在宫灯的亮光中瞧见“姜云初”三个字,赫然明白,赶紧将纸团揣进袖中,到马厩挑了匹快马,策马奔向公主府。
姜云初只从画像上见过襄王,未曾见过真人,对于父女的相认,满怀期待。
姜云初与春莹头一回进诏狱,被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忍不住捂着口鼻。里头阴森恐怖,看守的锦衣卫凶神恶煞,宛如人间炼狱,主仆二人皆生了惧意,若不是想见一见生父,恐怕会掉头便走。
她们互相搀扶,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春莹察觉有些不对劲,牙齿发颤:“公、公主,怎么这些犯人一动不动,像、像死尸一样。”
“我、我也不知道。”姜云初闭着眼,简直无法直视。
想到冯观居然是这种地方的掌管者,她怕得心肝疼。
从前是太低估这男人的可怕了,如今真要嫁给这种冷酷残忍的男人吗?
“啊!”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声,顿时吓得主仆二人紧拥着对方,瑟瑟发抖。
“公主!好、好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