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仕秾谈起这些往事表情平静无波,似乎已经释然,可眼底分明仍旧还有湿意。
“这也是你拼命练武,意图摆脱桑家的缘由吧?”
他轻点了点头,如今他已经足够同桑家抗衡,自然不会再受桑家一众人等掣肘。
他们两个小小的苦命人,从前的命运竟然如此相似,都是年幼便失去了阿娘,都是寄人篱下,拼命想要摆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又恰好都在赵侯军中相遇。
好像是老天爷给他们开得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我头一次在赵军见你,便将你认出来了。”
桑仕秾将原本投向远处的视线移了过来,“你同小时候一模一样,甚至连嘴角笑起来的弧度都极其相似。”
第97章
熙宁偏头看他, 原来真是旧人。
几十年时间便足以物是人非,何况桑仕秾的阿娘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去,阿娘未提起过他们母子, 倒也情有可原。
难得他还能将自己认出来,“你说两年前头一次在赵军之中见到我, 便认出了我来,那时一定很是惊讶吧。”
“我刚离开阳家的时候你还只是一点点大。”
“喏,只有这么高罢了”,桑仕秾伸手在地上给熙宁比了一个高度,“猛然看到你长成大人的模样,倒真是叫我不太习惯。”
熙宁倒是记得第一次在赵军之中见到桑仕秾时的场景, 他那时正在校场上练兵,抱着胸皱着眉头看面前的士兵耍刀,想必是那手下的招数使错了, 看着桑将军越发阴沉的脸, 没捉稳那长刀, 竟直直砸到了自己脚面上。
下一瞬,赵侯带着自己上前拜见, 他一瞬间愕然在原地,原来心里想着得竟然是这回事。
两人谁也未曾料到, 他们竟然会在这样的局面下再次见面。
同桑仕秾分别之后几天,倒是又闲适了一阵子,仿佛郦下城中暗藏在身后的对手都蛰伏了起来,一时间闲得叫熙宁心中发慌。
前方战事正酣, 郦下这样平静, 总叫人觉得心中不踏踏实。
这几日温度渐渐回升,熙宁怀着孩子越发怕起热来, 早早已经叫宫人打上了扇,午睡便能舒适一些。桑仕秾每日宫外的奏报也是不停得,甚至自那日将话题说透之后,熙宁也能感觉到桑仕秾出现的频率较之往日,要多上许多。
只是熙宁也能明显察觉得到,这一日日的奏报里报喜远多过报忧,大概是桑仕秾在有意控制,熙宁也不想着去管他,到底都是为着自己这个肚子,大家都有难处。
这日午睡起来,熙宁突然很是想吃宫外的小点心,正是从前张盖盖带着自己和小孩出宫采买过的,也算熟门熟路,熙宁前些日子李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张盖盖寻了出来。
原是因为他将自己是女君的身份报告给了赵侯,熙宁猜测他叫赵侯圈起来不准同外界联系,是因为觉得他为了向上爬出卖了自己,唯恐他会对自己再做下什么恶事吧。
如今,一切都已大白,窦君和窦绾势力都从公宫之中清理出去,自己也坐上了小君之位,自然不必再避讳什么。
熙宁知道内侍殊为不易,都是家中落魄子弟才送到宫中吃苦,张盖盖走到今天这位置上不知受了多少活罪,熙宁感念他从前对自己的看顾,到底还是将人放了出来。
张盖盖这边听说细君要吃宫外的糕点,自然是不敢耽误,这也是表忠心的好时机,虽然二人乃是旧相识,从前甚至还以兄弟相称。
可今时不同往日,熙宁已然成了赵国最为尊贵的女君,张盖盖自然尽心竭力要表一分衷心。
熙宁便坐在滴漏旁边数着数打发时间,一边将赵侯送来的书简又整理了一遍。熙宁无事可做之时便喜欢一遍遍去回顾赵侯的书信,上面有令熙宁熟悉的字迹,闻着赵侯书信专有的墨香,能叫熙宁心情越发平和下来。
傍晚一过,熙宁用罢了暮食,张盖盖这才回了宫中。
他在外面来回跑动,这会儿身上还带着热汗,好歹在殿外整理了下仪容,又掏出帕子在脸上擦拭一番,这时候正好听到殿内的通传,张盖盖快步走了进去。
熙宁叫宫人接过了张盖盖买来的点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好几样都是陈小孩极其喜欢的,熙宁那时候觉得这糕点味道太过甜腻,那时候并没有吃上几口。
故而刚开始叫张盖盖去买这几样点心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熙宁那时候分明是不喜欢的,怎么忽然又想得不行。
显见孕妇的口味确实是与平常大不相同。
“今日天气格外热些。”
熙宁同他话起家常,伸手捻起一枚小小的点心放进嘴里,细品了下仍旧是从前的味道,太过甜腻,叫她难以咽下第二口。
“是,今日同前几日相比是要热一些。”
张盖盖看着熙宁的手指在几片点心上一一划过,却没有再吃上一点的意思,心中紧张起来,难不成是今日自己买的这几样东西不合她胃口了?
他咽了下口水,“小君觉得这些点心味道不如从前了么?”
熙宁默默无语,听到他这话便放松笑了起来,“是我胃口不好罢了。”
张盖盖好歹松了口气。
熙宁招手叫宫人将东西收了下去,又小心揩了揩嘴角的残渣,低声询问道,“我教你打听得事情如何了。”
张盖盖看了眼熙宁身边的宫人,心中对接下来要说得事情有些打鼓,他想了想还是不要将具体细节和盘托出,便小心凑近了些,“全城上下都在讨论君侯与西旗的关系,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其他事情。”
熙宁正端起一盏清茶准备润口,闻言立刻停了下来,“西旗?”
“是,说是西旗马是君侯同一个西旗的大官做了交易,还有一封同围攻燕地的布局图……”
熙宁顿觉不好,手心一抖茶水便撒了出来。
到底还是将那件事翻了出来。
“那息天子与燕君这时候有何动向,民间可有传说?”
“息天子与燕君似乎并无异动,至少今日我打听了几家茶馆,都说咱们同息天子必有一战,只是胜负难料云云。”
张盖盖常年在深宫之中伺候,同外界联系太少,恐怕并不能从这短短几句话中提炼出什么重要信息。他应当不会料到,熙宁与她不同,她从前同赵侯走南闯北,知道这局势恐怕要复杂起来了。从前是独山国看我稍有怠惰之意,便骚扰我西南边境,赵国反攻便是迫于无奈,是正义的一方。
可如今赵侯同西旗王侯书信,涉及到如何围攻我大息土地,那便是卖国之举,舆论上对我极为不利,战场上息天子同燕君对我出手便是名正言顺的讨伐了。
只怕倒时连赵国百姓都会觉得赵侯此举不妥,大大失了民心。
这事在如今局面上叫人暴露,熙宁更怕会动摇了远在谌佘的赵军军心。
此事可大可小,也不知是谁将这件事挖出来,在这时候放出猛料,确实是来势汹汹。
张盖盖说完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便告辞出了大殿。
熙宁心中微慌乱,腹中的孩子越发动弹的厉害了些,大概是熙宁心跳加快,连孩子都察觉到她异样。
桑仕秾来见她之时,看到便是一张心事重重的小脸。
“怎么,今日身子有何不适不成?”
熙宁正撑着自己的脑袋,思考在舆论场上替赵侯掰回一城,正巧见了他来,赶忙起身问他,“窦绾已经出手了是不是?”
桑仕秾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这事的,但还是抱着不叫她担忧的心思,大事化小道,“她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日的,连息天子都奈何不了咱们,何况是个小小窦氏。”
“窦绾虽然无兵也无势,可是她在窦君身边多年,对公宫和赵侯的了解,恐怕远在你我之上,这种被敌人了解透彻的感觉,实在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能叫人放下心来的。”
熙宁拉他好好坐着,“你方才那话中的意思,不正是说明窦绾已经有所行动了么,她是不是将咱们在西旗的事情挖出来了?”
桑仕秾知道这事不可能一直瞒住熙宁,只是想着时间尽量等影响再小一些,到那时候软和的告诉她。
只是未料到熙宁自有自己的人手查验,自己不能完全防得住她。
“此事也并未如你想象之中那般严重,只是些风言风语罢了,整体局势上自然是咱们占优势的,且荀将军已经出城前去拦截,息天子的勇毅军迫于荀将军的能力,想必也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熙宁知道这只是积极的想法罢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不会一朝便叫你灭亡,也不可能一霎便能成功,但是会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放干你的献血。
“息天子他们不是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对不对?”
稍有经验的指挥官都知道冒进不可取,天子虽然一向式微,可他并不是个傻子。
“熙宁,你能想到得,君侯与我们都会想到,你如此着急会对身子不利……”
“你知道我会着急,便不要事事瞒我,若有对策尽管同我理理清楚,我若真是个深闺妇人便也罢了,可我同你们并肩作战那么久,我不是根木头,我有自己分析辨别的能力。”
熙宁很是坚持,他的夫婿在前线作战,她嘴上并不多言,实际内心一直煎熬着,若是今日不能从他这里得个说法,她只会夜夜难眠。
“想要登上那个位置,便要能挨得住天下人的骂名……”
桑仕秾直面熙宁的眼神,他面对熙宁的时候很少有目光闪躲,“熙宁,君侯撑得住。”
“天下人的骂名——”
熙宁理了理额角的碎发,窦绾这一场诛心计,设计得确实巧妙。君侯方才送走了细君,这时候同独山国作战本就心有不足,熙宁想起他离去之时瘦削的身影,这会儿还要接受天下人的唾骂,他如何能撑得住。
熙宁只恨路途遥远,不若自己当下便想飞奔到他身边陪伴。
第98章
今日茶楼之中倒是热闹。
楼下唱戏听曲, 楼上说书笑骂。
二楼上最靠里面的雅座已经叫人大手笔包了下来。门口另有两位守卫,哼哈二将似的,将大门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说书人的声音传得远, 只听见他今日的话题便是赵军大战独山国,息天子意图取郦下。
这可是现下最为热门的话题, 郦下城外五十多里的一座不大不小的城中,听客们一个个都仰着头瞧着说书人口若悬河,唾沫喷出三丈远。
“赵侯这边做了亏心事,他可是为了西旗马肯出卖大息之人,那攻打燕国的规划考虑之全面,叫那西旗王爷们无不拍手称赞, 甚至同赵侯结下兄弟情义,另亲自护送了千余匹良驹到那赵军军营之中,更有黄金万两买下他对夺取大息王畿的布局之术。西旗人都知道, 谁拿了这份布局图, 那取大息王畿便若探囊取物。正如人说的, 得此图者得——天——下!”
将下面人唬得一愣一愣。
立刻便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没想到啊, 这赵侯居然是这般做派,从前看错了他。”
“还不只这些呢, 据说那西旗王爷许了他高位,说是到时候同他里应外合,到时候共享天下盛世。”
“我可听说赵侯新娶得那个小君就是从西旗带回来的,想必就是那西旗王的小妹, 这是政治联姻, 比写在锦帛上签字画押要可靠多了。”
“还有这事,怪不得小君回宫之时肚子便已经老大了, 这不就是生养了个杂种么,西旗人脏得很,听说一直茹毛饮血。”
“嘿,这孩子得的这么轻松,谁知道那西旗王从中搞了什么鬼。”
那说书人在长案上狠拍了拍惊堂木,“要说此图有多神奇,那便不得不提赵侯身边那最大的助力,军师桓婴。此人乃是天生生人,出生便会识文断字,三五岁写出得文章已经将州试头名比了下去,只是到十岁的时候还未断奶……”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起来。
下面便有人不阴不阳的接茬,“我道是什么功劳,原来是奶母从旁协助。”
正是这样真假参半的消息,叫人知一半不知一半,混淆视听是极厉害的,再添油加醋放上些荤段子,听得在场众人□□。
“另有一个姓邵的再加一个姓方的,这二人关系也不一般,那姓方的如今家中有妻有子,却很少回家陪伴亲人,就连赵军从燕地班师回朝也未同其妻见上一面,其妻在家中整日以泪洗面,几次到方家老宅催逼,那方姓小将终归是没露一次面。”
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水,“若问其中缘故,那便要去问问那姓邵的干下了什么好事。”
这些捕风捉影的说辞,加上先生欲扬先抑的套路,简直将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锁定在了他身上。
“二人在行军路上夜夜同榻而眠,且邵姓小将至今未曾婚配,只一味的念着他这位方大哥,还要同方家嫂子吃味起来,小小军营之中日日精彩纷呈,不由叫人摇头叹息,怎一个乱字了得!”
二楼雅间旁边一帽檐压低的冷脸忽而露出一抹微笑来。
这外面的世界,可真是有趣。
那人如今还未现身,也不知何时才会出现,可不要耽误了自己在此处听着说书先生胡侃。
自清早一直等到了午后,时间长到那冷脸的男子都闭目打起盹儿来。有续茶的伙计走过,男子伸出长剑一拦,“来壶雪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