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好歹没有丢了大脸。
只是庆幸之余,悲伤的念头便又重新浮现上来,大概是孩子在影响着她,熙宁好就不曾同他分开。哪怕是上一次负气回了都安,赵侯也是日夜兼程,不过两日便追了上来。
可这次呢,两日既不可能将独山国收归回来,更不可能震慑虎视眈眈的息天子与燕君,恐怕只奔马至那赵国与独山国的边界都要花去一两日的时光。
“好像我还没启程,便已经开始想念着你了。”
赵侯深深将熙宁的模样印入了心底,这时候煽情是极合理的事情,熙宁也有这般想法,只是她不敢附和,害怕这句话一说出口下一句便是劝他不要亲自出征。
没有他,赵军之中尚有邵环,桑仕秾和万三在列……
可这句话熙宁说不出口,三爷也有家有室,邵环同凉月眼见也要修成正果,桑仕秾更是多次出手相助,他们都是曾同熙宁并肩作战的伙伴,她怎么能叫赵侯在公宫之中陪伴自己,而叫从前的伙伴们到沙场上出生入死。
五更时分他便要启程,熙宁抱着他的手臂不肯休息,两人絮絮说了好一阵的话,熙宁只管精神十足的望着他。
“熙宁,我有些累了。”
赵侯见熙宁不肯入睡,只好骗她自己累了。
她这才不情不愿的在他身侧寻个合适的地方,勉强闭着眼小憩起来。
这一夜过得极快,仿佛是赵侯握在手里的书简,看完了这一边,径直过渡到了另一面。
熙宁便在公宫城门上目送赵军远去,这会儿天气暖和了,行军路上轻车从简,赵万三的话说,日夜兼程赶过去,三日的功夫足到了。
上一次出征,自己还站在他身侧,未料到今日却成了她站在原地送别,这滋味可着实是不好受。
熙宁看着赵侯瘦削的面庞,没能忍住落下两行清泪来。
她只看到赵侯在队伍最前向自己摆了摆手,便调转了马头,一策马鞭再不回头的向西南去了。
她回身向后,却正靠在一人的手臂上。
熙宁忘了,赵侯将桑仕秾留了下来,仿佛有他在的地方便是世上最安全之处。
桑仕秾缓缓跟在熙宁身后,听她絮絮叨叨说起今日心中感想,“你说,那个独山国能是咱们的对手么,怎么能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横冲直撞过来挑衅。”
“独山国君本就同常人的想法有异,你未曾听说过么,这人比西旗人更没有道德。”
在桑仕秾眼中,熙宁依旧是熙宁,在她面前很少以“小君”之称来称呼她,熙宁倒全不觉得无礼,依旧同他如从前那般相处着。
“独山国不是咱们的对手,只是这个时机算不得最好,咱们才经历了同燕国一场大战,还未能完全修整过来,恐怕不能赢得十分漂亮。”
熙宁还在担心他们能不能赢,桑仕秾担心得却是他们能不能赢得漂亮,这下子熙宁暂时放下心来。
“息天子和燕君哪里可有什么动静,听闻窦家叫独山君收拾了个干净,窦绾在西天之那里也算是座上宾,也不知能不能咽下这口气,息天子和独山君他们还能合作么?”
这事情有些复杂,赵侯临行之前特地嘱咐过桑仕秾,军政大事尽量不要叫熙宁多操心,她平安诞下孩儿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桑仕秾并未就着熙宁的话继续向下接,反而同她提起前些时日被绑那事的幕后主使。
“那农户里的农妇及几个正巧叫我碰上的贼人,皆是窦绾的人,赵侯遭遇的那一支人同他们并不熟识,逃窜方向也是西南,赵侯推测恐怕是独山国的人。”
“你的意思是,那日恰好有两拨人马前来堵我。”
熙宁手心都吓出了一层薄汗,怪不得那天的路那么奇怪,不是遇上山石滚落,便是林里沼泽,处处险象环生,原来是两伙人在作祟,几乎将郦下几条能成行的大路都堵个严实。
桑仕秾点了点头,“只是独山君那边人手对郦下并不熟悉,恐怕才准备出手便遇上了赵侯,这才慌忙逃窜。相比之下,窦绾派来的人简直算得上是算无遗策。”
只是同训练有素的赵军相比,窦绾手下离雷厉风行四字相去太远,被瓮中捉鳖也在常理之中。
“这样说来,这个窦绾倒是不可小觑了。”
窦绾在窦君手下讨生活,能得窦君赏识得都非池中之物,熙宁知道这人不是善类,甚至从窦君处恐怕还学了不少本事。更叫人害怕的是,窦绾对郦下及赵国公宫极为熟悉,不然也不会早早为自己找了一处逃生之路,神不知鬼不觉便逃出了生天。
息天子同窦绾要入这棋局,几句是最毋庸置疑之事。
第96章
赵国同独山国遭遇在赵国西南重镇谌佘, 几乎是同一时间,息天子同燕君的勇毅军向着赵国郦下方向推进两人百余公里。
好在赵侯提前留下的桑仕秾和荀克烈整装出击,勇毅军这才不敢继续接进。
熙宁一边躺在榻上安胎, 一边数着赵侯离去的日子。就在赵侯率兵进驻谌佘一个月之后,熙宁终于收到赵侯来信。
那信笺是五日之前从谌佘出发的, 一路快马加鞭半分不敢耽误,这才赶在第五日一早,城门初开之时便送进了宫来。
熙宁展信研读。赵侯提了他已知道郦下当下情形,息天子同燕君知道荀将军和桑仕秾仍在守城,最近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熙宁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另一个必要条件便是谌佘必然要得胜, 一旦赵侯那处又败落之相,息天子同燕君定然会不顾一切的两面夹击。敌人只盼着你忙中出错,好趁你虚弱之时一举将你踩在脚下。
出乎熙宁的预料, 不知赵侯那边是得到了什么奏报, 特意提点自己照注意窦绾来。之时窦绾如今应当远在王畿, 同郦下不是一两日便能到的,难不成窦绾已经回到了郦下不成。
自上次那事之后, 熙宁便再未出过公宫城门,一则自己身体不便, 二则确实也是估计窦郦下城中再布下什么天罗地网叫自己钻,那可实在是过于可怕了。
自己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赵侯在前线战事吃紧,若是自己还要他分心来照顾, 熙宁实在是害怕他会出现什么意外。
毕竟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之中, 一支弩箭就曾经要了老赵侯的命。
熙宁赶忙回信赵侯,叫他莫要挂念, 自己同孩子都很好。至于窦绾,桑仕秾自查明那日意图绑架熙宁之人是窦绾所派,便已经加派人手守卫公宫,甚至他自己已经将公宫值房当成了自己落脚之处,几乎是不曾休息的日日在宫中值守。
熙宁对他很是感激。
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很少,除了至亲的祖母便是同熙宁一同孕育生命的赵侯,还有便是自小将自己照顾长大的兄长柳熙覃,桑仕秾是除这几人之外,自己最信赖也是对自己最用心之人。
熙宁时常会想起在西旗之时,桑仕秾便提起过,在自己幼儿时期,他还曾抱过自己,那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她的回信很快便写好,又在末页写了自己对他的思念与期盼,很是用心描绘了自己没有他陪伴之时的孤苦无依之情。
写完了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黏人,用笔头挠了挠头,左看右看不知该如何更改。她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自己便打心底里恋着他,分开这一个月已经很是难熬了。
索性便任性这一次,没再多做更改,将布帛撞进了锦匣之内,这才缓缓起身。
她一日未曾出门,也该到外面瞧瞧如今是何风景。
不过才走出两道宫门,便正巧撞到巡防回值得桑仕秾,熙宁对着他和煦的微笑,这倒是巧了,她正有事情要来寻他。
熙宁叫宫人将自己带来的锦匣交予了桑仕秾,她走了这一会儿的功夫便觉得乏累,顺势做到了值房门口的石凳之上。
桑仕秾便叫人沏上两盏茶水过来。
“君侯再心中对窦绾颇为顾忌,想必是那窦绾近来又有异动。”
桑仕秾常在外面行走,得到的消息自然比熙宁要多上许多。
只见他脸色也变了几变,“确实如此,因独山君将窦家上上下下收拾个干净,她如今成了孤家寡人,越发需要成些事,才能得息天子倚重,近来便铤而走险,以美色引诱了几位留守重臣家眷,简直有愈发疯狂的势头。”
熙宁吃了一惊,这些污糟的事情赵侯并未告知她,下人自然也不会将这些事情放到熙宁眼前污了她的眼睛。
“许佳那不成器的儿子,便是其中一位。”
“许佳?”
熙宁似乎已经很久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了,猛然叫桑仕秾提起,仿佛从前吃味许姚黄的事情,已经如前世一般。
“赵侯已经知道此事了?”
桑仕秾点了点头,“赵侯在郦下城中布防甚多,有好些是我与万三和邵环都不曾知晓的,许佳之子实在是胆大妄为。”
熙宁心中惴惴,“那可有造成什么损失?”
“损失是有一点,窦绾拿到了东城的布防图。”
东城是许佳辖下,许佳办事确实是过于草率,怎么能叫家中闲杂人等接触到城中布防图,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那下一步要如何?”
桑仕秾将热茶推到熙宁身前,“咱们的人已经将城中防线换了几轮,窦绾拿到的已经并无价值。许佳嘛,待赵侯回城洗后总要治他一个怠惰之罪,至于其子——”
桑仕秾皱着眉头饮下一口清茶,“已经进了刑房,赵侯亲下了命令收监,恐怕是死罪难逃。”
熙宁知道赵侯对待这般叛国之人一向不会手软,这也是情理之中。
“那,此事最初是如何发现的?”
熙宁不过是随口问问,料想应当是赵侯留下的暗探查明,这才并未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是许姚黄来报得。”
桑仕秾冷静的说出这个答案,简直惊掉了熙宁的下巴。
“许姚黄,怎会是她?”
桑仕秾对这小姑娘的做法也很是赞许,“此事若不是许姚黄大义灭亲,揭发了自家兄长将图简交给了坊里伺候人的女君,许家上上下下今日应当都上了断头台了。连荀将军都说这孩子难得,冒着成为许家罪人的风险,将许氏族人上下都保了下来。听说荀将军那日在府衙听说此事,连说了三个‘极好’。”
熙宁想起荀将军那张平日里很是不苟言笑的脸。
“你也知道荀将军治下严格,吝于夸奖手下办事,今次许姚黄能得这几个字的赞许,是比她那河阳县主的封号更难得的。”
熙宁也对小小年纪的许姚黄有些刮目相看了。若不是从前有赵侯生出那场事端,熙宁倒是很愿意结识下许姚黄,或许同她很能聊得来也不一定。
这般闲聊着,熙宁忽然想起那件在心头困扰许久的旧事。今日周围并无外人,实在是个顶好的试剂。
“你再西旗曾对我说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咱们便在都安碰过面,甚至你还抱过我。可是为何我从未听阿娘提起过你,甚至连‘桑’这个姓我都觉陌生。”
游惊鸿生前从不避讳在熙宁面前提起阳家的人或事,一则她同熙宁阿爹感情甚笃,二则熙宁的祖母对她也十分疼爱,她在阳家生活的短短几年,甚至比在娘家之时还要闲适舒坦。
可是对于桑仕秾这个名字,熙宁可以笃定的是自己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不会知晓我的存在,”桑仕秾脸上带着追忆往昔的坦然表情,“我阿娘是阳家买来的婢女,后来便一直在公子的院落里伺候,待女君进了门,便又被调去伺候女君。”
原来是这样,熙宁原以为他也是阳家后人,原来同阿娘也只是泛泛之交罢了,怪不得从未听阿娘说起过。
可越是细品,熙宁也想到有矛盾之处,“你说你阿娘只是阳家的婢女,可你身份上明明写着是公卿家的公子,也是高门所出……”
熙宁几人在清水河逛街之时,他明明也是头一次到庶人集市上闲逛的模样。
这不是很奇怪么。
桑仕秾无奈地笑笑,“是我阿爹欺骗了阿娘,待她怀上我之后便抛弃了她,好在阳家依旧肯收留她,这才有了我同你相遇的事情。”
“惹你想起伤心事,这并非是我本意。”
熙宁低下头不敢看他。
“无事,你在襁褓之中便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机灵又漂亮,游女君经常叫我来带你的。”
熙宁自然不能记得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
熙宁那时候便很依赖他,见到他来便露出几颗可爱的乳牙要抱抱,桑仕秾还是小小少年,竟也能耐下性子抱着她看花看树,也是少数几个知道熙宁是女子内情的人。
他多喜欢她。
“只是苍天不公,我阿爹后来不能生养,便将我生生从阿娘身边抢了回去。”
熙宁支起身子看他,不想他从前竟然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那,你阿娘后来如何?”
“在府门前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