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
颜青棠回到苏州后,并没有当即回青阳巷。
而是在颜宅住了一晚,期间让人随着吴家派来的人,去点清了吴家仓房里张瑾购进的生丝,核清了数目对了帐,又让人约了吴家的债主黑爷。
茶楼雅间里,颜青棠正在静静喝茶。
不同于面对张瑾时的跋扈,黑爷在她面前收敛了许多,鸟笼子也不提了,神色郑重。
“还劳您亲自来。”
他陪着笑,把颜青棠的茶盏又斟满。
“你当初愿意拆借给他银子,不就是看着颜家的面子,我若不来,不是失了待客之道?”
别看颜青棠笑吟吟的,黑爷可不敢把她话当笑话听。
这话里敲打的意思明显,点明了当初黑爷愿意拆借给张瑾,明显就是打算坑他一笔,而有颜家垫底,他也不怕此人不还。
黑爷干笑。
“银票在此,数目你点点,息钱也没少。东西的话,我让人随你去拉,我就不亲自去了。”
颜青棠推过一个盒子。
黑爷连数目都没点,连连应是,忙出去吩咐人领着颜吴两家的伙计去拉货。
见他数目都没点,就往怀里揣,颜青棠淡淡道:“还是点点,出了门我可就不认了。”
黑爷陪笑:“看您说的,谁能缺了我这点,您颜东家可缺不了,我当着您的面点数,那不是打了您的脸。颜家与咱们汇昌票号来往也不少,都是老熟人,咱信任老熟人,信任颜东家。”
颜青棠倒被他勾起了几分笑意:“那还要感谢黑爷给我脸面,我也承您的情。不过我就好奇一件事,汇昌票号就这么想要吴家的桑园?”
此言一出,黑爷顿时不笑了。
一旁的景,目光也移了过来。
“这……”
颜青棠还是笑吟吟,似浑不在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指。
“就是聊聊,黑爷可以说,也可以不说。”
话都说成这样了,还能不说?
黑爷抹了一把脸,又撑起笑道:“既然颜东家问起话,那我黑老九自然知无不言。其实这事本身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都知道这几年丝绸挣钱,可要想有丝绸,你首先得有丝,从别人处拿货,到底差了一层。”
“咱虽做票号生意,但票号是票号,其他是其他,谁也不嫌银子扎手是不是?咱们不强迫不逼迫,哪家若缺了银子,来了咱票号,只要按照规矩来,不缺谁的那点。什么时候还,多少息钱,也都是写在契里头的,但若到时候还不上……”
那要是实在还不上,就要拿东西抵债了,汇昌票号选择更有价值的桑田桑园,也无可厚非。
可真是如此?
只是简简单单想做丝绸生意?
丝绸也分个三六九等,什么提花、妆花、织锦、织金、印花等等,这还只是工艺,更细点的还要分绫、罗、绸、缎、锦、纱、罗、绢……
总之,不同的丝绸有不同的工艺,大梁人因见惯了丝绸这种事物,越是富人越是权贵,越精益求精,要求的工艺也越高。
能织出这种丝绸的,得专门的工坊,专门的工人。
颜家就有好几个这样的织坊,织出的丝绸都是放在商行里,卖给有钱人。
而卖到海外的,一般都是中等偏下的丝绸。
反正那些洋商也不识货,据说他们那里的人都是穿麻织成的衣物,连棉布都没有,所以即使是大梁最低等的丝绸,也让这些人如获至宝。
可想而知,黑爷说为了做丝绸生意,所以才需要桑园,本身这话就有点虚。
做大梁境内的丝绸生意,讲究的是手工艺,求得是精品。
以这点用丝量,完全不用折腾什么桑园,只有汇昌票号也想染指大批量丝绸,譬如卖到海上去,才会想自己掌握桑园。
因为只有自己掌握桑园,才能不受制于人,才能在谈判中为自己挣得筹码。
以前不明就里,做生意做得浑浑噩噩,此时跳出来看局面,许多事情都是一眼即见。
颜青棠只笑,也不说话。
笑得黑爷是心惊胆战。
他本身是个掮客,可实际上票号哪需要什么掮客,掮客也做不了主放贷给商人们。颜青棠知道他的来历,是汇昌票号大掌柜的小舅子,不是因为这,他一个地痞出身的混子,哪能被人叫爷。
想到这点,她突然笑了笑:“行了,黑爷,我知你心意。既然黑爷待我如此诚心,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什么话?”黑爷下意识问。
可这时,颜青棠却卖起了关子。
“按理说,我这话不该说,在商言商,胜败乃兵家常事,哪能使用这种下作手段。”
第64章
◎落井下石,不问问小生走了可还回来?◎
她这话一说, 更是让黑爷心痒难耐。
“颜东家尽管说就是,出了你口,入得我耳。”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既然如此, 我可就说了。”
“快说快说。”
“我听说葛家之前找汇昌票号拆借了一笔银子?”
确有此事, 汇昌票号作为江南最大的票号之一,在苏州这地界,可以说它认第二, 无人敢认第一,葛家拆借银子,必然是汇昌票号不作他想。
“最近这丝价可是跌得让人心肝疼,难道葛家拆借时没质押给汇昌票号什么东西?”
“自然有。”
前脚话说完, 下一刻黑爷心里一提溜,这是——
颜东家说这话是何意?
很快, 他就明白过来了,面色不由地有些尴尬。
以为颜家是记恨上葛家抢了自己的生丝, 故意在这儿给葛家上眼药。
可不等他说话, 颜青棠下一句话又来了。
“跟葛家比,吴家的那点桑田够干什么?九牛一毛都不够。既然贵票号大东家对丝绸这么感兴趣,不如试试在葛家身上动动脑筋?”
她笑吟吟的, 一点都不遮掩自己的目的。
“拿下一个葛家, 可是省下贵票号太多事了,甚至一跃而起把葛家挤下去,也不是什么事儿,尤其现在葛家可不太平, 你说是不是, 黑爷?”
最后那声‘黑爷’还在余韵, 人已经飘然而去。
留下黑爷一个人在那儿, 半天回不过来神。
“此人倒不像能促成这种事的人。”上了马车后,景道。
“不管他能不能促成,就当埋下一根引子,谁知道哪会儿炸了葛家?对葛家,即使知道这时该痛打落水狗,我也不能亲自出手,不然就是不打自招,但落井下石不妨事,而且你没发现,此事的关节根本不在这个人能不能促成上。”
“那是什么?”景一愣。
每次谈到这种商上面的事,他总感到力不从心,也是实在不擅长,从没有涉足过。
“你懂什么是票号?”
纪景行知道票号是做什么的,但她用了‘懂’字,显然与他所知不同。
“票号与银庄差不多,但票号比银庄多了会票和本票。”颜青棠又道。
简而言之,会票又叫汇票、飞钱,做的是异地通兑。
可不要小瞧这点,大梁疆域之大,无边无际,一个票号能做到全国各地都能通兑本票号的会票,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惊叹的事情。
想想,一个商人去外地做生意,携带大量现银本就不方便,还要担心沿途可有匪盗。可有会票就不一样了,拿着半联票券,便可到各地票号通兑,省了多少事啊。
而本票的本质上其实属于放印子钱,都是把银子借给别人,赚息钱。
历来少不了有勋贵大官富商们往外放印子钱,这些钱到哪儿去了,不可能是这些贵人们亲自出去放债,自然是通过票号。
由此可见,能把票号做到这么大,背后必然少不得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
而颜青棠想说的其实不是本票,而是汇票。把两者都提出来说,不过是想让景更了解其中的含义。
其实这话又哪是说给景听的,而是通过他告诉钦差,又或者告诉太子。
“我听窦风说,那些海商出海做生意,都是带现银,每次带现银都得装十几箱子。”
本就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生意,自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存在赊欠。
“你的意思是?”
“我猜,汇昌票号的本意根本不是做什么丝绸生意,而是想以此为引,把票号生意做到海上。你说如果关系到这宗买卖,汇昌票号会不会又敢不敢对葛家下手?”
会!也敢!而且可能性极大!
你有人,我背后也有人。
葛家能坐上江南第一家的位置,本身就在于他的海上生意,属于走了捷径。而汇昌票号能不走捷径,把生意做到这个地步,背后的势力必定不容小觑。
说不上谁怕谁,只看利益够不够。
“说不定根本不用我提点,人家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黑老九能借着放贷在吴家头上动心思,难道汇昌票号就不能借机在葛家头上动心思?每一次拆借都轻而易举,让你放松了警惕,说不定人家就是在等待一个良好的时机……”
面具后,景面色复杂。
“你怎会如此了解票号?”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笑道:“我会告诉你,我刚开始做生意时,曾想过开票号?”
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想,但当真正了解之后,才知道有些生意非一般人能做。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颜宅。
颜青棠下了车,往里走。
见他也跟了上来,不禁道:“你不去把这事禀报给钦差。”
景眼神晦涩:“我去禀报钦差,你去青阳巷?”
他怎么这么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