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手再去看人——
姿色天成,雪骨冰肌,一双幽深的眸子微微上扬,精致秾艳宛若水墨描绘,就是嘴唇太白,仿若伤了元气。
丫鬟素云暗叹一声,站了出来。
“几位姨娘姑娘,姑娘从昨儿半夜到现在,就只用了一碗稀粥,您几位估计也累了饿了吧,要不还是先回屋去歇着?”
“可……”
颜青棠放下茶盏,看了过来,目光沉静。
“集福堂那儿你们不用担忧,我自有处置。”
几人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颜青棠眼眸微微一垂,顿时什么也不敢说了,鱼贯走出这处偏厅。
集福堂作为颜家大宅前院正堂,地位自然非比寻常。
颜家用来会客的厅堂有许多,但少有动用集福堂的时候,一般动用上,要么是家中有贵客,要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颜翰河大抵也清楚‘集福堂’的重要性,带着人来到颜家后,便长驱直入来到了这里。
此举颇有示威含义,至少颜家的下人都感受到了。
“让你们续茶,续了半个时辰茶也没上来,颜家就是这么待客的?”
“你们大姑娘怎么还没来?不是说人已经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
偌大的堂上,正中是一副巨大的中堂画,其下左右两边各是一张紫檀雕山水大椅。
这是主位。
再往下两侧各是四把紫檀木太师椅,中间以花几相隔。
此时集福堂上站了许多人,但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有座,分别是颜翰河以及几个花甲之年的老者。
甚至连颜世海兄弟二人都无座,陪站在一旁,更不用说颜德耀这种小辈了。
听见堂上传来吵闹声,从门外行来一个下人。他年纪约莫有三十来岁,身材消瘦,还穿着一身丧服。
“今天我家老爷出殡,各处的下人都调去送灵了,灶上无人看火,因此茶水上得慢。”
顿了顿:“我家姑娘是回来了,刚进门。姑娘送灵,上山下山,一身尘土,贵客临门,总要收拾一二。”
言语正常,行为恭敬有礼,偏偏能让人体会出讥讽的味道。
有人会赶着人家家里办丧事上门吗?人家去送葬,‘贵客’来了,哪门子贵客?还要喝水吃茶,有那个脸皮吃茶?
颜翰河早就后悔了,他就不该因一时冲动,叫上人就来了颜家,也没事先打听好人家回没回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这儿了。
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关键是不止他一人,其他人还好,那几位族老在族里辈分大,地位高,哪里遭受过这种冷遇?
此时借机发怒,怒是发出去了,打得却是自己的脸,被一个下人堂而皇之奚落,关键还不能反驳,反驳就是自扇嘴巴。
发怒的族老正要拍桌子,颜翰河咳了一声,制止了他。
“去催一催你家姑娘,哪有让长辈们一直等着她的?”
短短一句话,便撇过自己这群人‘来得不是时候’,反而将话题转移到颜青棠不敬长上了。
果然不是颜世海那种蠢货可比的。
颜青棠步入堂中。
还是一身斩衰丧服,跟之前送灵时打扮别无二致,仿佛方才下人说她要回屋收拾一二,都是虚话。
可颜翰江瞧着她鞋履洁净,不沾任何尘土,显然是刚换过。
明明换过衣裳,却偏偏还要穿一身丧服,为何?
颜翰河故意多看了几眼,他以为颜青棠多少会露出几分无措之色,毕竟被人戳穿用意,是个人都会羞愧。
谁知一抬眼,却看到一双很平静的眼睛。
他不禁一愣。
……
“今天我们来,是为了你家立嗣之事,你爹没有儿子,你一个女儿家,自然继承不了你爹的香火,还是得另寻嗣子。”
“是啊,一个女人能做什么,还是应该嫁了人,老老实实在家中相夫教子,才是正途……”
“让我说,你爹就是糊涂了,我早就说他糊涂,又不是不能生,非得拿着一个女子当儿子养,如今……”
族老们言辞激烈,历经岁月的老脸都是对女子的不屑,以及对颜青棠的嫌弃。
事实上他们不是今日才嫌弃,而是早就嫌弃颜世川将女儿当儿子养,还弄出个什么少东家的名号,简直是不成体统!
只是以前碍于颜世川还在,不好说罢了。如今颜世川没了,颜家一屋子妇孺,可不得一泄积攒多年的不满?
颜翰河暗叹一声,觉得这样也好,本就是要撕破脸皮的,遂不再出声,而是转为去关注颜青棠的反应。
至于颜青棠,大抵是没想到刚来,几位族老的言辞就如此激烈。
一字字一句句,刀刀见血,全冲着她来了,也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懵了,眼圈已然通红,泫然欲泣。
颜翰河心中刚觉出有些不对,下一刻宛如炸雷似的男声蓦地从门外响起。
“这是哪来的一群泼皮鼠辈?竟上门欺负一个孤女,家中丧事还未毕,就逼上门来了?这是欺负我宋家无人?”
随着话语声,一个身材颇为圆润的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年纪约莫有四十多岁,穿一身暗灰绣金钱纹的长袍,手上戴了五六个宝石戒指,皆是明晃晃金闪闪,好一副富气逼人!
“舅舅!”
颜翰河心里咯噔一声。
之前他一直觉得哪有些不对劲,却一直没想明白,可心里有了这种感觉,难免做事谨慎,所以族老言辞激烈些他便觉得不妥。
此时他终于明白是哪儿不对了,早亡的宋氏并非没有娘家,颜青棠也不是无依无靠,她有舅家,而那一家正是扬州赫赫有名的大盐商,宋家。
当年颜世川背井离乡离开盛泽,去了苏州讨生活。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多年后他回到盛泽时,不光发迹了,还娶了个盐商家的女儿。
盐商家什么最多?
除了盐,那就是银子。
于是外人便猜测他是受到了岳家的赏识,才能才短短数年里发迹。
只是颜家和宋家的关系似乎并不好,尤其自打宋氏亡了后,两家更是少有来往,据说是宋家对这个女婿颇有怨言。
久而久之,许多人便遗忘了还有个宋家。
此时想来,颜世川还在时,宋家埋怨颜家,如今颜世川死了,可颜青棠乃宋氏遗孤,宋家可能会不管?
一时间,颜翰河心中乱麻四起,可旋即他又镇定下来。
宋家来人又如何?
家中无子,需挑嗣子承继香火,这是宗法礼法,甚至是写进律法的,这个理他走哪儿都不输。
至于来得不是时候,族老们言辞激烈逼迫孤女?也不是不能解释。
可很快颜翰河就不淡定了,因为宋文东进来后,并未理会他们,反而折身又从门外迎来一人。
此人年纪约莫有五十多岁,穿一身湛蓝色常服,看外表平平无奇,似是个文人,可他身边却跟着几个身穿官差服的随从。
颜翰河心里一惊,站了起来,终于明白颜青棠为何会演的方才那一出,分明就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第3章
◎招赘◎
“大人,这便是我那可怜的外甥女了。青棠,这是巡江南道御史钱大人,还不快快行礼。”
说着,宋文东痛心疾首又道:“我不过来迟几日,你们这群泼皮无赖坏了心肝的便上门来欺负孤女。大人,实在是让您看笑话了。”
“这哪是什么笑话,分明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钱大人面露不满,扫视众人。
一时间,几个族老激动的红脸全都褪了颜色,浑身仿佛被抽了骨头,全靠撑着扶手才没瘫软下来。
事情发展至此,傻子也知道被宋家请来的官,肯定是要向着宋家的,他们逼上门来要吃人家外甥女的绝户,人家能放过他们?
有个族老大抵是上了年纪,实在受不得刺激,竟眼睛一翻晕了过去。颜世海等人则是如丧考妣,觉得这么一遭自己肯定是完了。
唯有颜翰河还保持着表面镇定,在经过短暂的慌乱后,示意族人把晕了族老抬下去。
“大人安好,小民姓颜,名翰河,乃盛泽当地人士。家父是盛泽颜氏的族长,家弟颜瀚海乃乾武八年进士,如今任礼部给事中一职。”
经过这么一会儿,颜翰河也算镇定下来,至少表面是不卑不亢,可圈可点,让人看不出端倪。
钱大人捏着胡子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第二次眨眼是对着宋文东的。
一旁‘正垂泪’的颜青棠看在眼里,也眨了眨眼。接着,她看见舅舅袖下戴满戒指的大手,极为利索地比了个‘一’字。
钱大人微微迟疑,旋即颔首,抚着胡须对颜翰河道:“没想到竟是颜给事中的家眷,本官这次巡查江南道,不日便要回京,临行前偶遇宋贤弟,宋贤弟邀我前来盛泽赏鉴当地风光,未曾想半路收到其妹夫不幸身故这一消息,未能赶上丧礼,实在是遗憾,遗憾啊。”
“世川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惋惜。”
颜翰河惺惺作态,抹了抹眼睛,“不过大人放心,此乃颜氏一族大事,族亲们多有上心,丧仪丧礼皆尽其事,无有不满。”
钱大人环视堂中:“那你们这是——”
颜翰河心里一沉。
看来弟弟的官位是吓不退这个巡查御史了。
其实颜翰河一个升斗小民,哪懂得到底是六科给事中大,还是巡察御史大,他只知道弟弟曾交代——他寒门为官多有不易,家人当谨言慎行,若有官事,可报他姓名官位,视对方态度而行事。
用白话点来讲,就是他寒门子弟做官不容易,你们不要没事惹事,若实在碰上事,可提一提他,若对方给面子,那自然你好我好,若对方不给面子,那就要谨慎行事了。
颜氏终究是个小族,毫无底蕴可言,多年来盘踞盛泽一带,日子不过将将够过。也就作为族长一脉,因为萌荫祖宗有些田产,能供几个读书人。
供出来的读书人,最多不过举人,最大的官不过七品。不过那都是祖上的事了,隔了好几代,到颜族长这一代,也不过比普通人多顶了个‘耕读之家’的名号过活。
是颜世川改变了盛泽颜氏的命运。
由于他发迹后回乡置产置业,又以盛泽为基,大肆经营丝织纺染,不免惠泽当地人。
其中又以颜姓人为之最,颜世川虽深恨大伯一家,对颜氏一族其他人却没有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