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玉无辜地垂下眼,因她察觉到李樯不大高兴,便渐渐声音也低下来,止住话头。
过了半晌,李樯总算不再追究,旋身走在前头:“罢了,不让我送你回去,送你下楼总可以吧。”
胜玉只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去。
两人走到客栈庭前,这间客栈开在繁华地方,临街人流如织,各个都往自己的地方奔去。
胜玉深吸一口气,先前她不大敢出门,是因为害怕朱府再来捉她,但现在她婚书作废,朱府名不正言不顺,想必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
李樯抬眸看了看天色,快要黑了。
胜玉一个人走夜路,定然不安全。这回李樯是真心想送胜玉回去,可想到方才胜玉拒绝他的话,李樯便没有张嘴,眸光有些冷漠,扭头看向另一边。
几个路过的少女手挽着手,脚步飞快,脑袋都凑在一处,讨论着什么,声音从李樯和胜玉面前飞过,漏下几个字,其中就有“花月宴”、“热闹”之类的词。
李樯冷着脸想了一晌,问胜玉:“花月宴是什么?”
胜玉殷勤答道:“是雨灵乡的节庆,办在夏夜最繁盛的时候,不管是大商铺还是小摊贩,都会一直开放到子时,如流水宴一般,所以得名。”
“哪天?”
“三日后。”
李樯说话时,一直扭脸看着别处,此时停了一停,哼道:“三日后,你到这里来,陪我过这个节。”
胜玉知道自己先前惹恼了他,虽然还没想明白他是为何恼怒,但下意识不想让他更加不高兴。
便点点头,见他不看自己,又“嗯”了一声。
李樯心中总算舒坦了些。
脸也扭了回来,朝着胜玉,微微抬了抬下巴:“你快回去吧。”
胜玉知道时辰不早了,不好再耽搁,就匆匆跟李樯又告了一次别,快步挤进了人流里。
走出挺远,胜玉忽然想起回头看了一眼,李樯还站在庭前阶上,看那人形模糊的样子,似乎还在瞧着她这边。
胜玉顺着长街的方向,没有先往岭坡村走。
而是去了书市,在里面找到一间书铺。
她没有别的本事,唯独一手字写得还算漂亮,就只能靠这个挣点钱买些吃穿,每月帮书铺掌柜抄书,偶尔还接一接替人写书信的活,每月中结一次账。
今日她本就是要来书铺领钱,结果被逮住捉去了朱府,才有后面那场无妄之灾。
如今灾厄过去,她又回到了寻常的生活,好似没有任何变化,可她心口莫名发烫,跳得也有些快,像是患风寒前兆。
——可别当真是风寒?
她没有钱,病不起的。
胜玉悚然一惊,再没心思想其它的,脚步更快了些。
胜玉走到柜台前,那书柜很高,她站在后面,只能露出半个脑袋,两只清透的眼。
“掌柜的安好,我来领钱。”
正忙着点数的掌柜闻声抬头,看见她便奇道:“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一边说着一边提了个钱袋给她,另外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拎起来还有点沉。
“喏,这是你的工钱,还有柚子皮。”
书铺掌柜的岳丈开了间药铺,胜玉每月从工钱中划出二成跟掌柜换柚子皮,比外面卖的便宜些。
胜玉点了点数,数量都对,便扒着柜台跟掌柜道谢。
掌柜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她走,像赶走一只乞食的猫。
他并非刻意冷漠,只是这姑娘长得太俊俏,若是让她留得久些,或多说几句话,被娘子瞧见,又有一阵鸡飞狗跳的难听叫骂。
胜玉也不在意,装好新赚来的铜板,瘦瘦的身影贴着墙根溜出去,在街角买了一根热腾腾的甜玉米,边走边吃。
等到玉米吃完,胜玉恰好走到了河谷边,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几座连在一起的排屋,在一处破旧简陋的木门上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里边儿是个女子,长发枯黄,容貌虽然清秀,但没什么血色,显得暗淡。
“颖儿姐。”胜玉喊了一声,将那一大袋晒干的柚子皮递给她。
女子名叫陈颖儿,胜玉初到雨灵乡的时候,被她收留了一段时间,后来才慢慢好起来,自己寻了住处。
陈颖儿看了看胜玉,因为脸颊枯瘦,所以显得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看人的时候也仿佛目光冷冰冰的,衬着褴褛衣裙和昏昧天光,像是鬼魅一般。
她接过布袋,一句话没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门后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
胜玉习以为常,继续沿着河谷往住处走。
陈颖儿性情冷漠,但并不是坏人。
当初胜玉被水淹得浇透,整个人几乎半死不活,没有人理睬她,只有陈颖儿蹲在旁边看了她半晌后,把她捡回了自己家中,也是这样整天一声不吭,时而独自哼唱水乡的歌谣,仿佛胜玉全不存在一般,但到了吃饭的时候,却会与胜玉分食。
巧的是,过了好些时日后,胜玉才发现,陈颖儿的经历竟然与她有几分相似。
陈颖儿原先家中颇为殷实,可刚嫁了情郎做了新娘,亲爹就沾上了赌瘾,将家产全部败光,妻离子散,全部死于非命,可信的长辈之中只剩一个姨母,还不知所踪。
夫家也即刻变了脸,狎妓赌博,整日把她困在家中打骂,打坏了一只眼睛,打出了一身病,陈颖儿终于逃了出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行止怪异,像是有几分阴森,又整日吁咳不止,周围人都叫她痨鬼,怕她避她,倒也是另一种相安无事。
胜玉不怕陈颖儿,但胜玉也摸不准她的喜恶。胜玉至今不知为何陈颖儿会收留她,也不知道为何陈颖儿后来又把她赶走。
那时胜玉在陈颖儿家养好身子,又找到了赚钱的路子,有一天忽然惹得陈颖儿厌烦,拿着木棍打她出门,因此不得不在河谷另一头另寻一处住。
陈颖儿话极少,连胜玉都没和她聊过几回,只是勉强从她的只言片语和她爱唱的小调中拼凑出她的身世而已。
且陈颖儿并不亲近她,自从把胜玉赶走之后,陈颖儿待她与待生人无异。
胜玉买不起药,只每每领了工钱,换一大袋柚子皮给她润肺止咳,若是一个月过完还有结余,就再把剩下的钱拿去买些衣裳棉被给她,也算是相依为命。
胜玉在雨灵乡住了这几年,没有任何可亲近的人,唯一一个还算有些羁绊的,便是陈颖儿,可她们也从来没什么交流。
有时天黑下来,或者将要落雨而未落之际,也会有一种突然冲上心头的孤独。
将将赶在彻底天黑之前回了自己的茅草屋,胜玉把剩下的两吊钱和户籍册都仔细收好,快速洗漱了一遍,赶紧吹灭煤油灯,蜷在床上。
她的屋子很小,躺在床上便能看见窗外的夜空,今夜星子明亮闪烁,是个晴夜。
今日算是死里逃生,往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事,若是再有,又该怎么过?
就这么庸庸碌碌地活着,有一日算一日,能活到什么时候?
胜玉胸腔里的心飞快地跳三下,又缓缓地跳两下,咚咚地起落。
察觉到危险,胜玉赶紧闭上眼,打散心中的念头。
她从不许自己想这些事,因为她穷得叮光,能活下来就已经是竭尽全力,像她这样的人,不配有余裕去伤感,或是去想什么明天未来,这些东西,富人想想是消遣,穷人想想会疯掉。
第5章
◎当年的小公子骄矜漂亮◎
只要能活着,不管昨日经历了什么苦难,晚上好好睡一觉,第二天起来胜玉就已浑不放在心上。
每天睁眼就只剩一个念头,挣铜板。
胜玉醒来便爬起来抄书,馒头拿在左手,时不时咬一口,虽然已经小心翼翼,但翻动书页时,还是沾了些墨迹上去。
胜玉看一眼,面不改色地把蹭黑了的那一块吃掉。
她爱洁,不过书墨本身就不脏,更何况,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一丁点也不能浪费。
抄了几页纸,屋外一直时不时有吵闹的脚步声经过,似乎有人急匆匆地下山,胜玉抬起脖子甩甩手腕,瞥见几个孩子舞着木棍跑过去,便起身出门喊住他们。
胜玉拉过来一个,低声问:“今日镇上有什么事?”
那个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玩得正疯,被胜玉捉住不乐意,拿起木棍作势要拍她,恐吓:“干嘛,不知道!”
胜玉不理睬,接着问:“沈牛儿她们为什么都下山去了,去做什么?”
这下男孩听懂了,嘟囔道:“做工呗,你咋不去?王婆还在村口招人,半天就有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比她一个月抄书挣的还多。
胜玉塞给他一块糖饼,拉上门快步下山。
村口果然聚了许多人,胜玉趁机混进人群里,王婆在前头挑挑拣拣。
“你个好吃懒做鬼也敢来,滚滚滚。”一个满头乱发的汉子被挤了出来。
“哦唷,这个不行,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出去出去。”一个青色布裙的姑娘也被推在了路边,哭闹起来,她就只偷拿了那一回,赌咒发誓绝不再犯,却没人理她,一点情面也没有通融。
看来这果然是个大生意,胜玉心里更安定了些,排到她的时候,胜玉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不过王婆只上下扫了她两眼,就放她过去。
胜玉忍不住欣喜雀跃,好似已经看到二两银子飞到了自己手里。
她左右看了看,悄声问旁边同样入选的一个姑娘:“姐姐,这是做什么去?”
“你不知道?”那姑娘嗓门大,一开口把胜玉吓了一跳,生怕被王婆发现她浑水摸鱼,把她赶走。
好在没有,那姑娘继续说:“镇上的大鳖新办了个宅子明个儿就要住,喊人去洒扫。”
大鳖是雨灵乡的土话,指有钱人,或当官的。这活通常是肥差,若不是那院子太大又要得急,不得不挑选这许多人,也轮不到他们去。
胜玉点了点头,等人到齐了,就跟着队伍走。
一路上王婆都在训话,叫他们老实勤恳,该扫干净的不能留一粒灰尘,否则就不要想拿工钱。大多数人都缩着脖子老实答应,毕竟在他们眼中,半天工就能挣这么多,几乎是笔天降的横财,没人敢不尊敬。
到了地方,王婆给每个人都发了块牌子,等收工验账,就凭这个兑钱。
胜玉绕着这个宅子打量了一圈,位置很好,地盘也大,视野很不错,屋后连着山水,一片片的针叶林簇拥着山峦,山顶处有些凹陷,像一个天然的大香炉,云絮则像是飘起的香烟,很适宜造景建园林。
不过这些都不是胜玉该想的,她很快收回目光低下头,握紧扫帚仔细地洒扫。
每个人都分了一块地方,各负其责。这处宅子荒废已久,地砖缝隙里长满了杂草,胜玉正蹲在地上拔草,有人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能不能,和我换一个地方啊。”胜玉扭头,就见一个扎着花苞髻的女子站在她身后,冲她笑得很和善。
为何要换?胜玉疑惑。
院外响起人声。
脚步声渐近,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月白长衫的贵公子进来,那公子身形疏朗,眉眼惊鸿,唇边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情倦懒,好似悠哉睥睨人间的仙鹤降世。
胜玉收回目光,怔了一息。
原来这里是李樯买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