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痞,郎中,乡绅?这都是些什么下等货色。”李樯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她,“胜玉,你怎么敢让自己这么轻易地被欺负?”
第3章
◎徐徐图之更有趣味◎
见他似乎义愤填膺,胜玉心下稍定,不过并不急于开口,只是静静坐着,一副老实模样。
桌子底下却悄悄拢着双手,屏息期待李樯的反应。
心中默默,既然见不得这些腌臜,何不清理一番。
李樯正要接着说话,却忽然回过味来,眉头一展。
轻柔道:“胜玉别怕,那些惹你不快的人,我都会处理了去。”
李樯一双潋滟双眸似乎绽着波光,明明灭灭地看着胜玉,仿佛在引诱她依赖自己一般。
胜玉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眼睫轻轻眨动。
李樯的神情似笑非笑,托腮继续把胜玉瞅着。
胜玉分明就是故意拱他,想叫他给她撑腰,偏还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是怕欠下他更多人情?
无碍,他可以顺她的意,替她出气。
但是想不跟他发生干系,那是不可能的了。
李樯微微偏头,想了一会儿,便站起来:“我出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
胜玉有些吃惊,似是没想到他就这样要走,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一蜷,神情有些紧绷:“去哪里?”
她清透双眸望了过来,里面透出一点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惶然,像是在大风雨里找到一个临时落脚处的小可怜,下意识不想让李樯离开。
李樯笑意更深,放柔了声音,微弯下腰看着她:“去办一件眼下顶重要的事。”
胜玉怅然片刻,收回目光,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李樯定然有他的公务要办,不可能一直守在这儿。
她当然想借机彻底摆脱朱府,但李樯并没有这个责任非得帮她帮到底。
脑子里嗡嗡地忙乱想了一阵,胜玉也起身道:“那我,也不打扰了。今日多谢你。”
主人家走了,她岂有留下来的道理,还是早点想别的办法要紧。
李樯收了笑意,微微皱眉,长腿往前迈一步,伸手在胜玉肩上一碰,就把打算站起来的胜玉按了回去。
“我用不了多久,你在这儿等我,绝对不超过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了,嗯?”
他们隔的距离近,李樯漆黑的眼眸几乎能倒映在胜玉的双眸里,带上了几分焦急的情绪,更显诚挚。
胜玉稍稍犹豫,最终还是点点头。
李樯像是得了什么承诺,喜得一弯唇,转身旋风般地出了门。
到客栈楼下取过一匹快马,李樯疾驰而去,一路高扬马鞭,下马后都是用跑的。
衙门的人早听说来了一尊真神,却不想这么快便能亲眼见到人,还是这般急吼吼的姿态,哪里敢耽误他的事,自然是怎么说怎么办,一路喊着“大人”,恨不得跪着送他出门。
李樯看也不看他们,又快步离开翻身上马原路赶回。
回到客栈时,果真没过半个时辰,甚至只过一炷香多一点。
李樯跑上楼,脚步声蹬蹬的,又快又稳,听得胜玉心腔也跟着跳了几下,忍不住抬头看向门口。
唰的一声,厢房门拉开,李樯身姿颀长,指间闲散恣意地转着一串令牌,步伐落拓。
李樯见胜玉还乖乖坐在桌前,正眼巴巴望着他,李樯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几步走过来撩袍坐下,将令牌一按,另一手握着的文书也放在了桌上。
“还给你。收好,下回可不能再这样轻易地给出去了。”李樯半是玩笑半是嗔怪地嘱咐了一句。
那文书竟是胜玉的户籍册,还有官府出具的签章说明,指明胜玉与朱府的婚约乃是受人胁迫,并未走完流程,婚书作废。
她又自由了,不仅如此,连履历都是干干净净的,仿佛那场厄运从未发生过。
胜玉心神猛地一松,如绷紧的细弦,放松之后反而轻轻地颤动。
李樯说的最紧要的事,原来不是公务,是这个?
胜玉捏紧自己重新清清白白的户籍册,心头五味杂陈,眼底一时间忍不住泛起水汽,更显温软。
她反应过来,忙将那水汽眨掉,希望李樯没看见。
她很久没在别人面前哭过,眼泪意味着示弱,意味着祈求,将自己的性命与别人的垂怜挂钩。
她不能靠别人的垂怜过活。
胜玉站起身,对着李樯恭谨地一鞠躬,她从小浸润的这些礼仪没有丢失半分,一旦认真起来,一举一动之间皆是风骨。
李樯受了她的礼,默默看着她的身影,看着乌发后露出的一段洁白颈项,李樯拿起一杯凉了的花茶解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总觉得违和。
胜玉身上的衣裙是在雨灵乡的铺子里随便买的,一点也不衬她。
她分明生来是最娇贵的傅家千金,采天边的云絮来装点裙摆也不过分,如今却沦落这番境地。
说来也奇怪,与胜玉重逢之前,李樯也曾在闲暇间隙想起过她,想她现在在做什么,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李樯是希望她按照记忆中的模样长大,明眸善睐,星光覆身,但他也知道,当年傅家遭难上下几百人口殒命,只剩下傅胜玉一个人,无论如何她也是不会过得很好的,所以李樯也想过她灰头土脸、被折磨得低声下气的样子。
可真正见到胜玉,李樯才明白过来,之前的想象都算不了数,她不再清高,却也并不灰暗,她虽困在污泥中,却还是美得惊人,那溅上的泥点反而成了装饰,使她显得更执拗,更洁白,更无暇。
这让李樯产生了一种惊喜和期待,脊背里蹿起一股子兴奋。
他和傅胜玉自幼相识,小时候的傅胜玉就像一块瑰宝,他在自己都懵懂不知情的时候便惦念过,错失过,如今撞见,就像是天上落下来一件宝物砸在他怀里,细看发现竟是小时候在梦中短暂见过的神仙法器,兴奋之下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把玩才好。
李樯收紧五指,将手中的茶杯握得不留一丝缝隙,垂眼看着那花茶,将眸底深处的神色掩去。
方才他问起当年在贺府的事,很可惜胜玉并没想起来。
那年他们年纪也还小,夫子放了假,他被兄长抓去贺府一同做客,本来满心不甘,结果却发现贺家还请了傅胜玉,登时所有不甘的心思烟消云散。
从看见傅胜玉开始,李樯就忍不住目光追着她,看她像个雪团子一般昂着小下巴从门口走进来,小手被娘亲牵着,在花圃后面乖乖地站了会儿,等娘亲跟熟识的人说完话,才带着她入席。
李樯早已等得有些焦急,但看着她慢慢走近,竟然是往自己这个方向来的,最后甚至就坐在了他旁边,李樯的不耐烦又瞬间消失,脸也微微红起来。
傅夫人把傅胜玉放在座位上,转眸看见李樯,还笑吟吟地叫了他一声小世子,叮嘱他们两个好好玩,李樯的脸似乎烧得更厉害。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酝酿许久,才从小兜里拿出珍藏的玩具递过去,邀请傅胜玉一起玩。
李樯心里有几分高兴。
在书院里,傅胜玉身边拥挤得很,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她,他每次都不屑于挤进去,可其实,有时候也想跟傅胜玉近一点。
现在傅胜玉只坐在他旁边,他可以跟傅胜玉私下里多说几句话。
不过傅胜玉只瞥了他一眼,就根本不理睬他,甚至连他手上的玩具都看也不看,像个精雕细琢的小玉人似的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目光只在场中找娘亲。
李樯喊了她几遍,她都像没长耳朵一般,李樯一气之下把那个玩具丢进了傅胜玉的茶杯里,想要吓她一跳,稍作惩罚。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只黑木雕的蚂蚁栩栩如生,傅胜玉把花茶喝了一半,才猛然看见花瓣底下有一只大蚂蚁,当时就吓哭了,玉牌似的小脸上滚下颗颗琉璃泪珠,鼻尖哭得红红的。
李樯看着她哭,便忘了得意,反而有些后悔,拿出手帕就想走过去给她擦眼泪。但是傅夫人已经抢先一步,大步过来将傅胜玉护在了怀里,一边轻拍一边哄,才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给傅胜玉上茶的小厮年纪很小,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被押过来跪着等着傅夫人处置。他知道自己无意搅扰了贵人,吓得浑身打颤。
李樯皱眉看着那小厮,眼神中也有些恼怒。他当然知道不干这小厮的事,但是既然傅胜玉哭了,他不想让傅胜玉讨厌自己,就只能把这小厮当做自己的化身,让这小厮代他受过,之后再行补偿。
可是傅胜玉趴在傅夫人肩上哭了一会儿,哭过劲了,就抬起脸来,泪水浸过的琥珀眼珠越发透亮润泽,还有一颗泪珠坠在尖尖的小下巴上,她抬起手背抹去,带着些鼻音对那小厮说:“花茶很香,是蚁虫自己忍不住爬进去,与你无关。”
一句话,轻飘飘就赦免了那小厮的过错,还维护了主人家的面子,顺便夸了他家的茶香。
小厮感激涕零,还在不断磕头对傅胜玉道谢,傅胜玉却也不理他了,蹙着小眉毛,仔细地回忆:“我喝了,蚂蚁的洗澡水……”说到一半又崩溃起来,把脸唰的一下埋到傅夫人颈窝里,汪汪又哭一通。
那只木蚂蚁后来被李樯藏起来带了回去,现在大约还收在府里的哪个匣子里。
李樯盯着茶杯,微微晃荡的水纹似乎能映出傅胜玉当年那冰雕玉琢、又娇贵又出尘的小模样。
再想到方才胜玉在自己眼前弯下去的那截细腰,李樯喉间发痒。
不急。他轻咳一声,又抿了抿茶水。人已经在这儿了,自然是徐徐图之更有趣味。
第4章
◎心口莫名发烫◎
李樯放下茶杯,恣意起身,朝胜玉伸手,略略一扶。
挑眉道:“我受了你这一礼,就算你报答过我了,往后可别再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瘆得慌。”
说着,他还刻意摸了摸手臂,做出受不了的模样来。
胜玉微怔,她方才确实在想,李樯这样热心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要怎么报答。
可是绞尽脑汁,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还报给李樯的,毕竟她两手空空,而李樯覆掌可唤风雨。
而李樯先猜到她的心思,甚至不要她再道谢。
胜玉心中隐隐不安定,她虽然耍过小手段,但那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可从没有占过别人这么大的便宜,天上掉的大馅饼,她不敢吃,只怕一不留神要被毒死。
胜玉想说什么,就已经被李樯堵了回去。
“好了,你就在这儿歇下,我的房间就在另一条走廊上。”
胜玉这下来不及纠结先前报答不报答的事了,连忙说:“不,我不在这儿住,我得回去。”
她有屋子,虽然破旧些,但也没必要住在别人花钱的客栈里。
李樯闻言蹙了蹙眉,不过也没说什么,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道:“行吧。你住在哪儿?”
他好奇道:“我送你回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胜玉顿了顿,还是摇摇头:“我那里太远,来来回回耽误时间,又太简陋,没什么可看的,你还是不要去了。”
李樯暗中咬了咬牙。
这胜玉,方才还湿答答地瞅着他,离不开他的样子,看得他心尖发软,现在就恨不得立即把他甩到一旁。
看了她这样子,方才李樯还念着的“徐徐图之”立刻就想不算数,急躁起来,想使些强硬手段才好。
心中这样想着,李樯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依旧是弯了弯唇,如朗夜金钩:“你不愿意,那就不勉强了。”
胜玉呆了呆,试图解释:“不是,是那山路不好走,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不必费这个事……”
她语调真诚,清润的嗓音带着软和的甜意,的的确确是在为了对方体贴考虑。
只不过,她并不知道,李樯不需要她这份体贴,反而只当她是在装傻推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