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樯五指收拢,攥紧那枚玉佩收了回去,似是束紧了欲要飞远的纸鸢细线,嗓音沉沉:“我也不知,做好了再说。”
胜玉点点头,也没再追问,起身要走。
李樯起来送她,墨黑的双眸把她紧紧盯着,问:“你下回还来找我吗?”
胜玉只道:“你忙得很……”
李樯走了两步,又追着问:“你会来吗?”
似是非要她说出口,明明白白地答应他会再来找他为止。
这样黏人的样子,脉脉不舍都流连在那墨黑瞳眸和绞缠的目光中。
胜玉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瞬,就被糖丝一般的视线缠得黏黏糊糊,好似呼吸之间都泛起甜意。
胜玉张了张嘴,又有瞬间的失语。
好半晌才终于点点头,含糊答道:“我,我认路的。”
李樯似乎把这句话当作应诺的意思,终于勉勉强强地放她走了,还要送她到门口,被胜玉止住,才只站在门框上,一直看着她走远。
胜玉又忍不住回头看看他。
她小时候去最喜欢的黄莹姐姐家里玩,再分别时,黄莹也没有这样黏人过。
胜玉心里敲起了莫名其妙上蹿下跳的鼓点,一路回去也有些心不在焉。
经过河谷时,竹屋木门开着。
胜玉不由得停了停,朝里面张望。
过了不多时,陈颖儿恰巧从屋中走出来,一头长发依旧是披散着,似是被暮霭牢牢覆住的双眸盯着胜玉。
胜玉迟疑了一下,喊道:“颖儿姐。”
陈颖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往旁边让了让。
这是,叫她进去的意思?
胜玉眨眨眼,她已经许久没有进过陈颖儿的门,陈颖儿一直拿陌生人姿态对她,今日难得叫她进门,已经算是热情。
胜玉当然没犹豫地立刻走进去,进门后,陈颖儿就“砰”的一声,把木门拍上。
胜玉回头,就见陈颖儿在她背后,长发遮着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另外半张。
“你昨夜彻夜未归。”
胜玉呆了呆。
这话的意思,是陈颖儿知道她昨晚不在家里。
难不成,陈颖儿还去小破屋看过她?
不不,不太现实,陈颖儿不爱出门,更何况是深更半夜,怎可能无缘无故跑去。
更可能的应该是……陈颖儿看见了她昨夜搀着李樯下山。
作者有话说:
(1)引用:“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谪仙怨》刘长卿。
第15章
◎他倒是个心肠良善的好人了◎
陈颖儿见她夜里下山,却不见她上山回来,恐怕觉得很奇怪吧。
胜玉想要解释,但又犹豫。
这一解释,就牵扯到她与李樯是旧识的关系,也就不得不牵扯到她的身世。
胜玉原先想将一切过往都埋藏,因此对陈颖儿从未提起过半分,现在再坦白,显然不合适,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隐形埋名,本就是为了减少麻烦。
便只扯唇笑道:“颖儿姐,那么晚了你不用记挂我,我会仔细的。”
陈颖儿也扯了扯唇,只不过是凉薄的,嘲讽的。
“我不会记挂你。”
她说完,就往里走去,不再同胜玉言语。
自顾自地唱起曲,声调婉转,声线却薄得像枯叶,凄厉欲凋:“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1)”
胜玉听在耳中,脸色微白。
曲江临池柳,是用来喻青楼女子,所谓文人书生多把妓子比作岸边柳枝,指其千人攀折,仿佛生来便是任人玩弄遗弃的,写的词多了,久而久之青楼中女子也以此自贬自嘲,叱骂自己任人玩侮。
她被陈颖儿看到彻夜不归,陈颖儿又在她面前唱这首曲,难道真是没有其它用意,只是巧合吗?
无须多言,胜玉已经明白,陈颖儿是误会了什么。
李樯通身显贵,任谁也能看出他并非寻常男子。
而她地位低微,和李樯站在一处,也难怪陈颖儿会有此联想。
细细想来,这恐怕还不是陈颖儿第一回 误会。
之前那个雨日,陈颖儿伫立雨中看见她与李樯同行,恐怕就已有此猜测。
难怪后来再见她,那般冷漠,还跟她说了句,“真是个好价钱”。
胜玉浑身发凉,手掌有些微颤。
她之前心软让李樯进门,昨日又听闻李樯在她院中待了一整天,那时便已明白,自己的名声绝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她只是已经不在乎这些,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扔去脑后不管。
但是她不在乎旁人的言论,却不能不在乎友人的误解。
陈颖儿的丈夫前后嘴脸变换,就是从狎妓赌博开始的,陈颖儿如今孤身独处,明明有余力收拾外貌好好过日子,却宁愿把自己搞得一身邋遢,使众人见之厌之,也存了与以皮肉媚人的妓子割席之意。
陈颖儿厌恨青楼,更极厌恨剥光家产去玩弄妓子的男子,绝不会饶恕,陈颖儿这一首唱妓子自悲自贬的曲子,无异于扇在胜玉脸上的一巴掌。
胜玉追上前,解释道:“颖儿姐,你见到的那位是——”
话声一顿,稍落下来:“是金吾郡新来的郡守。我前些日子被他救下所以熟识,仅此而已,有些麻烦,我没同你说过,是他替我料理的。”
最终还是没说实话。
好不容易陈颖儿停下步子,胜玉殷殷看着她。
胜玉眼眸湿润,圆圆的像是山林间的什么动物,急切盯着人时,几乎让人怀疑,她鼻腔里也会像那些赖娇的小动物一样,哼出腻腻的叽嘤声来。
陈颖儿默了半晌。
方才应道:“你的意思,他倒是个心肠良善的好人了。”
胜玉又即刻点点头。
她不仅是为自己申冤,也是不愿意李樯被人误解。
陈颖儿被乱发遮掩的双眸迸出一丝愤懑,似怒似叹:“那样的大官——哪怕他是真的好心,愿意救你,也只救得你一时。”
胜玉一怔,又点点头。
下颌微垂下去,双眸敛着,声音也低了:“我省得。”
颖儿姐虽不明就里,但这句忠告,却是她很应该受用的。
短短几日,胜玉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变化,这段时间过的日子,想的事情,跟过去几年,都毫不相像了。
她的生活已如一潭被石子敲开的死水,彻底乱了。
至于是好是坏,此时还没有一个定论。
但能确定的是,李樯即便跟她有再深的交情,也终究只是一个外人,往后不论遇到什么麻烦,她真正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忽而想起花月宴上,她突遇危难时,心里竟冒出了李樯的名字。
这是极危险的征兆。
在这世上,谁也不能从头到尾全心全意地帮她、救她,李樯或许是她此时的贵人,但绝不可能是一辈子的仰赖。
她不能纵容自己心生这种仰赖,更不可把自己的性命压在旁人来救的可能上。
除非,连她也不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见胜玉神容沮丧,似是真心有反悔之意,陈颖儿才逐渐收了怒容,不再言语,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样。
她在门边慢慢坐下来,枯望着远处。天边浮霞让一行白鹭吞净了,山出云岫,白鹭随之隐去。
“咳咳。”陈颖儿多日不动嗓,方才唱了这几句,就止不住咳。
胜玉帮她拍着背,忧心蹙眉:“柚子皮一点用处也没有么?上回三两银子,买了些什么药,可有一直在吃么?”
她与陈颖儿之间,鲜少说这样的体己话,陈颖儿总是凶,叫她少管自己的事。
这回也一样没有回答,陈颖儿扶着她的手弯腰一阵猛咳,瘦弱的脊背咳得像是几乎要把肺腑吐出来,好不容易收住了,手指掐着胜玉虎口处,重重地捏住。
胜玉眨眨眼看她。
陈颖儿艰难起身,呼吸如拉乱了的琴弦。
“你还年轻得很……”陈颖儿轻声地说,在胜玉手背拍了两下。
胜玉不明其意,还要再问,陈颖儿却放开她的手,倚着门站直了,拢紧衣衫。
“你回吧。”
这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了。
陈颖儿性子冷,且直,从不讲客套,要赶她走,便不会再让她多留一刻。
否则要发脾气的。
胜玉只好离开,帮她带上了外面的木门。
她同颖儿姐的这一番解释,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胜玉生怕她记恨自己,或还对自己心存不满只是不表露,坐立不安了一整天,直到深夜还无法入睡。
陈颖儿待她虽然看起来并不亲近,但也已经是胜玉这几年来最为亲密之人,胜玉实在舍不得与她疏远。
接下去几日,胜玉时常寻个理由,找上门去看陈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