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水后须得好好休养,若是见了我妹妹难免心情激荡,实在不利于养病,”邵七带着笑,“为了镇北王着想,还是不要见吧。”
狗屁!他要见谁不要见谁,几时轮得到别人做主!
跟着又是一愣,还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前他总防着邵七,总拦着不让她见邵七,他当然是为了她好,可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总觉得格外的讽刺?
元贞用力一甩,头发上的水珠凌乱着飞出去。他这是怎么了,他明明没有做错,为什么同样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桩桩件件都这么让人难受。
忘了擦头发,忘了换衣服,湿淋淋地站在屋里,想得出了神。她走的那天站在船上跟他说,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再回来。他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说,眼下似乎有一点点亮光,引着他抓着他,让他一点点去窥探她短短一句话背后深藏的意思。
元贞沉沉地想着。
第116章
第三天时, 明雪霁第一次尝试自己炒茶。
三口大铁锅连在一起,第一口是生锅,烧得很烫,新鲜叶片放进去很快就开始打卷, 明雪霁拿竹子扎的茶扫帚迅速翻炒, 看着绿色叶片一点点去掉水汽,变小变干, 观察着颜色差不多了, 立刻扫进第二口锅里,这口锅唤作二青锅, 温度没那么高,要用茶扫帚边翻边揉,再使上巧劲,把叶片初初揉出形状,邵筠之亲自给她看火,指导着:“劲儿要匀着点,手法要快,不然容易烫到了手, 还揉不好形状。”
锅里烫得很, 许久不曾亲自上手干这些活了,烫得有点发疼,额上也出了汗,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前她只知道做好的茶是什么模样, 没见过茶树没见过茶叶, 如今她能亲手炒茶了, 外公懂得这么多,跟着外公再学学, 也许她将来,也能稍稍赶得上母亲。
“差不多了,”邵筠之观察着颜色,“换熟锅。”
明雪霁连忙把茶叶扫进第三口锅里,茶叶将在这口锅里炒制成形,此时茶香气已经很浓了,能嗅出来跟常吃的茶稍稍有点区别,香味更清一些,也许是浮洲岛的水土与内陆不一样的缘故吧。
翻炒,抓揉,叶片一点点卷曲成形,手烫得发红,明雪霁拈了几片细细看着,试探着问邵筠之:“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差不多了,”邵筠之赞许地说道,“不错,你学得很快。”
茶叶盛进竹匾里,邵筠之道:“接下来我教你烘茶,把茶叶里剩下的水汽彻底除掉。”
“阿爹,”杜月娘拿帕子给明雪霁擦汗,轻声提醒,“簌簌怀着身子呢,这又是个体力活,让她歇歇,待会儿再弄。”
“好。”邵筠之笑着点头,“是该歇歇了,这个太耗费体力,你总站着也不好,等明天我再教你吧。”
明雪霁其实并不觉得累,全神贯注的时候体力总是格外好,然而外公和舅母都这么说,必定是有孕的时候须得注意:“好。”
闻着茶香,觉得心旷神怡,杜月娘更谨慎些,又道:“这个气味浓,你怀着身子就怕熏得睡不好觉,快些出去透透气。”
“你舅母提醒得对,”邵筠之也道,“我也在想这件事,既是你想学,干脆就让他们在院里再砌几口灶,这样一来气味发散得快,就不怕了。你快出去散散吧。”
他出去安排砌灶的事,明雪霁便跟着杜月娘去外面散步,浮洲岛很大,来了这么多天,她还是没能够把岛上走完一遍,今天拣了个从前没走过的方向慢慢走着,杜月娘陪着她,絮絮讲着岛上的事,谁家新做了亲事,谁家刚生了孩子,又是谁家养了只猫,总跟邻居的狗打架。
明雪霁觉得欢喜,觉得轻松,岛上的一切跟京中,跟她从前生活的地方那么不同,让她想起杨龄给她看的书里有一篇《桃花源记》,也许这里就是世外桃源吧,她的世外桃源。
遥遥望见田地那边男人女人们在翻土,收拾庄稼和菜蔬,沙滩上男人女人们在打渔织网,叮铃叮铃,清脆的銮铃声,杨桃在教几个女孩子骑马,笑语声很大,像不停冲向岸边的,雪白的浪涛声,这一切在京中都很少见,京中讲究女人们要贞静柔顺,不得擅自出内宅,尤其不能当着人面大声说笑,那么多不允许她们做的,在这里,都可以。
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当初回来时,只是觉得元贞逼得太紧不得不走,只是想看看外公,想知道母亲的家是什么样子,如今她是真的想留在这里了,这里,也是她的家,她的桃花源。
“那是什么?”杜月娘忽地说道。
明雪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海面上有船,不是岛上的渔船,而是很大一艘,有点像元贞来的时候坐的船,甲板上隐约能看见许多人站着喊着,声音夹在浪涛里断断续续听得不很分明:“海州太守陈……拜上邵海公……镇北王殿下……”
沙滩那头,邵七匆匆走来:“娘,妹妹,海州太守求见。”
是为了元贞吧?明雪霁下意识地望向石屋的方向,这么多天了,近在咫尺却没有见他,她也很惊讶自己居然能忍住,然而自己也清楚,在他没想明白今后该怎么相处之前,最好不要见他,那么他现在,想明白了吗?
“这个太守上岛前知道还知道先求见,没有来硬的,比咱家那个女婿懂事些。”杜月娘也知道肯定是为了元贞来的,半真半假揶揄。
明雪霁不觉又涨红了脸:“舅母,他,他会改的。”
肯定会改的,他什么都懂,只是性子太骄傲太强横,他那么小就得一个人在宫里挣扎,性子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慢慢来,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他那么爱她,他们还有了孩子,他肯定会改了性子,好好跟她在一起。
“我看他这几天似乎也有点回过味儿了,”邵七怕她害羞局促,岔开了话题,“我这就过去看看,顺便说太守的事。”
他快步离开,明雪霁目送着他的背影,不觉又望向那间石屋。大半个月不曾见面,他现在,怎么样了?
石屋里,元贞听见了水声,抬头,看见独木舟如箭一般,邵七来了。
元贞沉默地看着,比起前几天,此时恼怒下去了一大半,关在屋里不得自由很不好受,不止是他,当初她,可能也是这个感觉把。
他是真心为了她好,可他的好心,和此时他亲身经历的难受,到底应该如何取舍?
元贞想不太明白。如果换做是他,哪怕外面再危险,谁也休想关着他,他宁可死,也绝不要被人关着不得自由,可她是不一样的吧?她不像他这么皮实,她柔软温和,很容易受到伤害,危险和自由之间,哪个对她更好呢?
独木舟停在屋前,邵七没有开门,笑着说道:“怕你暗算,我就不进门了,跟你说一声,海州太守来了,想要求见我祖父,我猜多半是为了你。”
朝廷的镇北王被岛上捉了,太守自然不敢怠慢,自然要飞快地跑来劝和。真是多管闲事。元贞冷哼一声:“让他回去,我的家事,不用他管!”
他也知道是家事啊。既是家事,既是一家人,做什么还这么横,但凡他肯低头叫他一声大哥,他也愿意帮他一把,起码让他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可他这样子?还是得再磨磨才行。邵七划着桨,独木舟灵巧地调了头:“我这就去安排见面。”
该死,他明明说了不见,邵七到底听懂了没有?好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涌起来,元贞咬牙:“我说了不见,让他回去!”
这脾气,还得好好磨磨才行。邵七划着船,不紧不慢往前:“朝廷这阵子正在商议开海禁,风声都已经放出来了,但凡开海,邵家肯定是头一个得联络的,说不定以后就要常跟海州那边打交道,先跟太守见上一面,维持维持关系也不错。”
船一点点走远,元贞怒火汹涌,他说了半天,邵七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对牛弹琴吗?抬高声音:“让他回去,开海的事我就能给你们办了,何须见他!”
邵七只当没有听见:“这几天妹妹正在跟着祖父学炒茶,等开了海,正好带妹妹去那边茶山看看,坐船过去,两天时间就能到。”
簌簌!元贞一个箭步追到窗前,扒着窗框大声道:“她身子弱,你折腾她来回跑做什么?连我坐船都吐,她能不吐吗?”
她还真是不吐呢。邵七笑笑的,也不接他的话茬,只管自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听说这位陈太守官声还不错,至少眼下看来倒是个知礼节的,起码知道上岸之前,先问问主人家的意思。”
是说他上岸之前不曾询问邵家的意思吗?谁叫他们一声不吭,背着他把她带走!元贞咬牙:“邵七,你聋了么?没听见我在说话?”
船停了,邵七回头,刻意的惊讶神色:“镇北王是在跟我说话?”
他果然是在戏弄他!元贞窝着火,一双斜飞的黑眸瞪住他,一言不发。
“怎么样镇北王,”邵七笑,他站着没动,手中的船桨在滴水,哒,哒,哒,“说了半天没人听,这滋味很不好受吧?”
该死,他竟如此可恶!元贞怒到极点,又突地顿住。在哪儿听过这话呢?是了,她临走之前跟他说,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再回来。
他自然是愿意听她说话的,她跟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有听着。薄唇抿紧了,元贞沉默着,他听是听了,可那些话,他听进去了吗?有当成一回事吗?
哗啦哗啦的水声,独木舟走远了,元贞默默看着。邵七是在戏弄他,他很确定这一点,可邵七的戏弄,每一条都有目的,每一条,都是他曾经对她做过的。
这么多天她一直没有来见他,他一直觉得是邵家人的主意,是邵家人拦着不让她见,可现在,他很怀疑是她自己的主张。
他还不肯认真听她说话,所以她,不肯回来。
被人关着,很不好受。说的话没人听,很不好受。
也许他比她骁勇,也许他比她更能够保护自己,但有一点不会变,他们都是人,只要是人,许多感觉都是相同的,他觉得难以忍受的,对于她来说,应该也是难以忍受的吧。
“簌簌。”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低下骄傲的头颅。是他错了吧。
不该关着她,不该替她决定一切,不该无视把她的要求,把她的意愿不当一回事。他错了。
“来人,”紧紧攥着窗框,攥得骨节都泛着白,“去叫邵七,我要见他!”
第117章 正文完结
风从海的方向吹过来, 明雪霁站在二层楼上眺望着。
巨大的楼船张着白帆,一点点靠近,那是海州太守的座船,外公已经同意他上岛相见, 眼下影影绰绰看见甲板上站着许多人, 最前面的男人官服官帽,想来就是陈太守, 身后跟着属官, 又有脚夫挑着许多箱笼,一抬一抬打着红绸结, 喜气洋洋。楼船的底座极高,无数巨大的船桨从下面伸出来,一齐划动时气势迫人。
“带了这么多礼品,想来是替元贞说和的,”杜月娘在笑,“哎哟,我们家簌簌招了个贵婿呢,连太守都得上门拜见。”
明雪霁红着脸:“他, 他其实对亲近的人挺随和的, 不怎么摆架子。”
只不过被元贞当做亲近人的实在是没有几个,仔细回想起来,统共也就只有她,钟吟秋和廖延, 他似乎另眼看待些。也许是从小不能在家的缘故, 他在人情上头淡薄得很, 元再思和那些庶弟庶妹也就罢了,就连元家的亲戚朋友, 也从不见他来往。
她从前举目无亲,自然也没有什么人可来往,可如今她有家了,有外公、舅父舅母,还有表哥,岛上这么多表兄表妹,这么多不是亲戚、胜似亲戚的邻居,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样热热闹闹一大家子的气氛,可他会喜欢吗?他们成亲了,从今后她的亲人就是他的亲人,她很担心他会觉得烦。
如果他还是这样傲气,不把他们当成亲人,外公他们肯定都会难过吧,那么,她该怎么办?
明雪霁心里沉甸甸的,头越垂越低:“他其实很好的,就是脾气有点急躁,他从小不能在国公夫人身边,孤单得很,所以有些事情他跟别人不大一样。”
“怎么眼圈都红了。”杜月娘听她声音哽咽着,连忙帮她擦,“又在担心他?没事,你哥哥也就是敲打敲打他,不会真把他怎么样,放心吧。”
她并不是担心这个,可又怎么跟舅母说。明雪霁点头:“我知道,我不担心。”
“你们早点好了,你也能安心养胎,我们也能早点放心。只不过你这女婿是个官身,等你们好了,肯定还是得回京里去吧?”杜月娘叹着气搂住了她,恋恋不舍,“这才回来几天,我还说照顾你坐完月子,帮你带孩子呢,唉。”
明雪霁心头越发沉甸甸起来,然而不能让杜月娘跟着伤心,忙道:“还早得很呢,现在也愁不到这里去。”
“实在不行我跟你一起去京里,”杜月娘思忖着,“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女婿家里也没个经过事的老人照顾你,丫鬟婆子虽多,到底不如自家人照应着放心,就这么定了!如果你回京我就跟着你去,管保把你身子调养得结实,生个壮实活泼的孩子!”
明雪霁推辞着,又被她拦住,依偎在她怀里,嗅着她身上温暖亲切的气味,心里暖得很,鼻子发着酸。她曾想象过很多次回到家里会是什么情形,可事实比她想的更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他们是真心疼她爱她,毫无保留地为她筹谋一切,他们是她在这世界上,和元贞一样亲的亲人。
她绝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哪怕是元贞。
望着石屋的方向,明雪霁默默拿定了主意。她也有重视的想要保护的人,哪怕是元贞,也绝不能高高在上,对他们呼来喝去。
海边,楼船一点点靠近,进港,邵七站在码头上看着,从人赶来禀报:“镇北王要见少主。”
“哦?”邵七看着前面,船已经停住了,从上面放下踏板到码头,从人们簇拥着陈太守正往下走,“镇北王怎么说的?”
“还是直呼少主的名讳,让属下们叫少主过去。”
直呼名讳,叫他过去。邵七笑了下。还是这么个脾气,邵七这名字,也是他叫得的吗?既娶了簌簌,怎么也得跟着簌簌唤他一声大哥才对。他倒也罢了,并不计较这些,可还有父亲,有祖父,总不能让老人家们也跟着受气。“不管他,让他继续闹去。”
快步迎上前去,那边陈太守也是飞快地地迎过来,老远就开始拱手:“幸会幸会,早就想着来拜见海公,今日终于有幸!”
邵七微微一笑:“家祖在家中恭候陈公。”
身后从人们跳着礼担,陈太守跟着邵七往前走着,到底忍不住说道:“听说镇北王殿下前些日子到岛上来探望夫人了?近来朝中几次发来急件,有些要事须得呈交镇北王殿下裁夺,不知邵公子可否给在下引见引见?”
这话说的倒是软和,并没有恃强的意思。邵七道:“镇北王的确正在岛上做客,不过眼下,他不大方便见人。”
陈太守有点失望,前些天元贞和黄骏这些人被捉上岛,之后没多久邵家就把黄骏几个放了回去,唯独元贞一直没有消息,固然都知道元贞是邵家的女婿,应当不会有事,但朝廷的镇北王在自家地面上丢了,陈太守还是紧张得吃不好睡不好,恰好昨天收到皇后懿旨,询问镇北王在岛上的情形,陈太守再也坐不住,慢慢地找了船上岛,眼下邵七虽然拒绝,还是试探着问道:“如果不方便见面的话,能不能请邵公子向镇北王转达下公务,在下等他回话?”
“这个么,”邵七微微一笑,“待会儿陈公与家祖商议就好。”
他明白陈太守的意思,公务之类都是借口,无非是想确定元贞是否安全无恙地待在岛上。向石屋方向看了一眼,元贞不会无缘无故要见他,也许是想清楚了点什么吧,但这个态度,还不行呢。
石屋里,元贞焦躁到了极点:“邵七呢,怎么还不过来见我?”
没有人回应,可这不应该,他亲眼看见有人出去给邵七传信,眼下那人回来了,却是一言不发回到哨位上站着,既没有放他出来的意思,也没带来邵七。
啪!元贞一掌拍在窗户上:“邵七呢,消息传到没有?”
那人这才答道:“少主只让我回来,不曾吩咐什么。”
该死!邵七这是故意刁难,等他出去了,要他好看!
但是,不应该啊。虽然他跟邵七从头次见面就极不对付,但他还是了解邵七的,他对明雪霁极是看重,为了带她离开能在京中蛰伏那么久,又为了她跟去北境,邵七绝不可能做任何不利于她的事,眼下既然他已经知错,已经决定低头,邵七断断没有阻拦的道理,那又是为什么,邵七不肯来见他?
元贞百思不得其解,快着步子在狭小的石屋里走来走去,如同困兽,急急思索。
邵家大宅,正堂。
陈太守进了门,看见正中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抬眼看过来时,神色虽然和蔼,却好像要把人心里所想全都看透了似的,让人不自觉地一凛。想来就是邵筠之了吧。陈太守定定神,连忙上前行礼:“在下海州太守陈宣,见过海公!”
“明府请坐,”邵筠之欠身相迎,“今日莅临,浮洲岛蓬荜生辉。”
陈太守连连说着不敢,又与邵宏昇相见了,心里惦记着正事,忙道:“听说明夫人也在岛上?在下想当面拜见夫人,不知方便否?”
她与元贞是夫妻,元贞的事情她自然最清楚,最好是能见见她,问个准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