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玄色斓衫,头发束进丝绦中,随着晨风徐徐掠动。
温昭明站在原地,宋也川犹豫着向她走了一步:“昭昭。”
他眼眸中似带痛色。
温昭明缓缓走向他,隔着三步远,她低声说:“你要叛国么?”
宋也川丢掉手中的弓,拔出腰间的佩剑,他上前一步,将剑柄塞进温昭明的手里:“那你来杀我。”
他二人的身子贴在一起,宋也川的左手裹住温昭明的右手,他将剑尖抵在自己的胸口,带着她的手腕一起用力,冷刃割破他的衣服,划开他胸口的皮肤。
鲜血涌了出来。
温昭明眼角骤然涌起泪意,宋也川低头吻她的眼睛,吻掉她眼角的泪水。
他仍旧握着温昭明的手缓缓用力,猩红的血将他的外衣打湿,温昭明终于慌乱地想要挣脱。
她悲不能抑:“你为何要这样做?”
剑尖停留在他胸前一寸处,再往前便是那颗跳动的心脏。
宋也川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终于说:“我没有叛国。”
“你看到的太平,不会是真正的太平。”他染血的手想要去摸温昭明的头发,看到自己掌中的血污,却又生生顿住。
温昭明噙泪:“若史书将你打为反臣,你该如何?”
宋也川笑:“那我就是反臣。”
他的笑容还是那般澹泊清隽,好似和建业四年初见那一天,从来没有变过。
佩剑掉落在地,温昭明拿手去捂他的胸口,鲜血从她指缝间溢出来。
宋也川拉过她的手,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佩剑:“和我回去。”
是时正是海棠的花期,连绵的棠花欺霜赛雪,春风掠过,宛若春雪如屑。
落于宋也川头上、肩旁。
带着一股孤决又干净的况味。
他袖带当风,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永安门外。
他亮出染血的鱼符带温昭明走出了皇宫。
坐上公主府的马车,温昭明颤抖着手去解他的外衣,宋也川仰着下颌平静地坐在那,任由她将他沾血的斓衫剥离开。
中衣染着大片的血迹,温昭明掏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捂住。
宋也川的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痕,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看着很新,带着一丝血口。他看着温昭明的发顶,似乎笑了一下:“你不想要我死了吗?”
温昭明没见过他这么笑,似是释然,又似悲凉。他如玉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声音仍旧柔和,却又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颤。
第77章
温昭明叱他:“你放肆。”
她仍旧是这样盛气凌人的语气, 却莫名让宋也川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像是终于感受到了疼,扶着桌子躬下腰, 一手扶着温昭明的肩,另一手轻轻摸她的脸:“昭昭。”他依然在笑,脸色有些白:“我以为,你会再也不理我了。”
他眸光莹莹:“能听你说话, 我真的好高兴。”
宋也川话说得很慢,言语之间似带压抑的忍耐。
二人安静片刻,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自己袖口的金线上:“温襄或许不是好皇帝,但他是我兄长, 能不能留他一命。”
“他不会死的。”宋也川轻声说,“温兖也不会在宫里杀人。”
“听说是封无疆开的城门。”温昭明看他,“你又参与了什么?”
宋也川像是没了力气, 缓缓将身子靠在温昭明身上,他的呼吸软软地吹在她颈间:“我为他献出的这一计策。”
温昭明神情一凛, 宋也川继续说:“不是现在, 是在去年, 他离京就藩的那一天。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教他如何屯兵、如何掩人耳目、如何偷铸精铁。”
温昭明有些难以置信, 可始作俑者却在此刻搂着她的腰,他不再说话,似是在等她的审判。
马车一路行到公主府外,温昭明掀开车帘准备起身。
身后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宋也川没有用力, 仿佛她微微用力,就能甩开他。
“你若离开我, 不如在方才便杀了我。”
“我没有要离开你。”温昭明静静地凝视他,“给我时间,让我想想。”
*
承平元年,五月初三。
封无疆昭告于天下,废帝温襄,假传圣谕,谋夺皇位。
是以废尊荣、除尊号,禁足于内廷。
踏着一地血腥与暴雨冲刷出来的泥泞,温兖于太和殿临朝称制。
暴雨方歇,太和殿前的丹墀上站了很多人。
最外围,站了一圈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封无疆的目光扫过丹墀上的每一个人:“诸位都曾是大梁赫赫有名的五经博士,为何却写不出陛下想要的檄文?”
其中有一人嘶声道:“你所说的陛下矫诏,分明是虚言!”
“慎言。”封无疆淡然说,“你所说的那人,应该改称弘定公才是。至于你说的虚言,先帝临终时,又有何人在场?南薰殿可曾拟过遗诏?”
“孟大人,孟大人,您说句话啊!”那人望着孟宴礼,眼含热泪,“宵小窃国,难不成就任由他们污蔑陛下么?”
孟宴礼和在场诸人一样,坚决不肯写声讨温襄的檄文。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封无疆身后,宋也川的身上。
“宋也川。”
宋也川向前一步,缓缓一揖:“孟大人。”
“建业四年,我收你为学生。此后种种,我从没有不认你这个学生。”他看着宋也川,一字一句,“你我师徒,自此恩情两绝。”
梨花如雪,随风而散。
宋也川脸色微白,看着孟宴礼久久无言。
孟宴礼收回目光,看向封无疆:“我孟宴礼历经数朝,早就看淡生死。就算尔等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能转圜我死节的决心。”
说罢,他大步走到一锦衣卫身边,抽出他的佩剑,狠狠向自己的颈上抹去。
众人一声低呼,残影掠过,宋也川已牢牢握住了剑刃。
黏腻的血顺着刀锋流淌下来,孟宴礼抬头和宋也川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宋也川的左掌上。
“老师。”宋也川脱口而出。
“住口!”孟宴礼叱他,“我经不起你一声老师。”
宋也川闻言,苍凉一笑:“老师若欲死节,先断我左手。”
“你以为我不敢么?”
猩红的血顺着宋也川的手腕一路流至手肘,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只当是还老师数年教导之恩。”
孟宴礼看着这个自己昔年最得意的学生,一时间竟觉得陌生。
那时的宋也川,干净,机敏,有悟性。看过的文章过目不忘,又能出口成章。孟宴礼没有子嗣,把宋也川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五六年的光景,他不是那个沉默又倔强的孩子了。看着他流血的左手,孟宴礼的手微微松了一下。
“你们叛国囚君、朋党妄上,我只恨自己是个文人,不能挥刀相向。”
封无疆冷声道:“是温襄假传遗诏,我们如今不过是让国本归正罢了。”
“这不过是你们的一家之言!”孟宴礼叱道,“你们拿不出证据。”
一阵依稀的紫述香飘来,宋也川的脊背微微一僵,他不敢回头去看。
华盖的银铃泠然动听,裙裾曳地的声音停在了丹墀之下。
孟宴礼循声看去,温昭明拎着裙摆,缓缓自玉阶上走来。
水红如意纹妆花褃子,茶色螺纹潞绸绫子裙,云髻上插着凤口含珠的赤金步摇。温昭明今日盛装,光彩照人。她对着自己的侍女比了个手势,让她们退后。
“孟大人。”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背影上,清淡道,“我愿为证,你会相信吗?”
“……什么。”
“父皇临崩前,我也在场。温襄矫诏,确有其事。你信不信我?”
宋也川的手有些抖,他眼风扫向那个被夺刀的那个锦衣卫,锦衣卫如梦初醒,立刻上前将孟宴礼手中的剑劈手夺下。
孟宴礼宛若做梦般错愕地看着她,似是相信,又似是不信。
“你口中的忠君,到底是忠你心中的君,还是大梁的君?”温昭明凝睇他问。
温昭明似是一笑:“你们一心死节,若是为窃国之人殉道,岂不是太可笑了。”
四野无声,不知是哪个人,像是失了力气,跌坐在了冰冷的砖地上。
温昭明未再多言,拎起裙摆向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她走出数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宋也川跟在她身后,见她回眸,他与她四目相对。
他的掌心血迹仍未凝结,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周遭空旷无人,他低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宋也川的眼眸安静,恍若一溪烟树:“你本不必如此。”
人间芳菲,桃红柳绿,温昭明的目光落向连绵的明黄琉璃瓦屋顶。
“也川。”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