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贵妃说完之后,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萎靡了下去,她低声说:“能说的不能说的我全说了,可宜阳妹妹,我信你,我也只能信你。我愿意给你作证,陛下要罚我我也认了,只要你允诺,给他一个了断。”
温昭明颔首:“我允你。”
容贵妃得了这声允却没有什么喜色,送走了温昭明之后,回到屋里抱着儿子的虎头鞋悲难自抑。她起先还没有哭出声音,只是身子抖得像是风中的一片草叶。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极痛地呜咽:“鸿儿,我的鸿儿。”
她抽出头上的一枚金簪,痛哭着向身上划去,直至鲜血淋淋:“母亲对不起你。”
*
封无疆被治了斩立决的罪,一并株了三族。
听下人报完,冬禧和秋绥都打了个寒战。
她们知道温昭明不许议论,所以也不敢说话。
这才几天呢,满打满算两个月,就定了一个人的死罪。封无疆的确是有些轻敌,可谁能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有这样深沉的心思,还能放低身段对着封无疆阳奉阴违。
“不知道宋先生该如何。”冬禧低声道。
容贵妃主动请罪,被废为了庶人。宋也川的命应该是保住了,只是朝堂那边还没清算温兖窃国的罪名,所以宋也川仍不能被放回来。
今日已经是立冬了,温昭明已经两个多月没见他了。上一回他去南方时,比现在还要更久些。可她却不能像那时候平静。
那个曾经窝在她怀里啜泣的孩子,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她见他得要行礼了。
她曾和宋也川说过,可以接受人的善变与无常,但她又觉得,温珩其实很多地方依然没有变,譬如他的慈悲。
宋也川逐渐舍弃了一些慈悲,但温珩没有。
温昭明觉得温珩能做得好。
四月初一,温珩替温襄恢复了尊名,因其骸骨已被焚毁,只得在帝陵中重立衣冠冢,尊其为怀帝。将温兖于玉碟除名,不享香火供奉。
温昭明被罚了两年的俸禄。
宋也川贬为庶人。
温昭明心里明白,这是温珩亲自为宋也川谋得的生路,他本可治他的死罪以示清白。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黄昏,天空半晴半雨,云彩压得很低。
温昭明撑着伞在刑部衙门外等着。
雨珠打在地上,偶尔冒出一个又有一个的水泡,皂鞋踩在砖地上,溅起一阵水花。
衙门的门从里面开了,门臼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宋也川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重新整饬过外表,身上穿的是温昭明派人送的青色斓衫。
头发束进丝绦里,整个人像是一个清淡的影子。
衣服是按照他过去的尺寸做得,如今大了一圈。两个月不见天日,他白了些也瘦了些,精神尚可,见到温昭明的那一刻,他如她所想那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殿下。”
温昭明擎着伞向前,对着他伸出手:“来,回去了。”
她以为自己会和他说很多话,也许会掉眼泪,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再一次对他伸出手。
宋也川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伞。
温昭明想埋怨他的决然,又想庆幸这一回的死里逃生,千言万语都汇聚成了一句话盘桓在她唇边。
“也川。”
“嗯。”
“我很想你。”
宋也川微微转过身:“我以为你会骂我的。”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凶悍?”
宋也川弯眸:“不是,是我自己觉得对不起你。”
两个人十指交握,只能听到雨珠打在伞面上的响声。
“我其实替你高兴。”温昭明道,“你如今终于可以离开你厌恶的一切了。”
天地一片苍茫,她转过身轻轻踮脚吻他微冷的唇:“我们成婚吧。”
她的眼睛明亮,只能装得下他一个人,宋也川点头,莞尔道:“好。”
“回头我去和阿珩说。”她停了一下,“现在得叫陛下了。”
她看着很欢喜:“一来一回估计还要忙很久,但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
公主府的马车在贞顺门停着,温昭明拉着宋也川上了车,人终于渐渐兴奋起来。
宋也川和过去一样,话不多,安静地笑。
回府当夜,宋也川不重不轻地病了一场。
梅寒替他诊治过,对温昭明说:“宋先生在狱中多少损了些身子,慢慢食补就会好。难就难在他心神损耗得太多了,这才是难补的。好在如今去了官身,能让他好好休息,殿下可以多陪陪他,叫他不要忧思过重。”
“如今对他来说还有忧思的事么?”
梅寒摇头:“老朽也不知,殿下可以去问问宋先生。”
温昭明点头。
“牢内阴寒,宋先生身上的旧伤也隐隐有些不好,殿下要嘱咐他穿暖,不然过了肺经更是麻烦。”
他一连说了许多,听得温昭明心惊肉跳。
待送走了梅寒,她命人开始拢炭盆。
她平日睡的是架子床,但主院的西厢是炕床,底下可以烧热。
温昭明嘱咐下人将西厢打扫出来,过阵子搬过去住,又将宋也川原本收拾起来的冬衣重新翻了出来。
宋也川看着她忙前忙后,终于笑起来,他对着温昭明招手:“昭昭,过来坐一会。”
温昭明正在翻宋也川的衣服:“你冷不冷,要不要去躺一会。”
“已经睡了好久了。”宋也川回府之后便被温昭明按下休息,他睡了片刻见她还在忙碌。
见宋也川欲披衣起身,她丢下手里的活走到架子床边,脱了鞋挤了进来。
她一直没歇着,身子很热,像个八爪鱼一般将他缠住。
“也川。”她轻轻唤他。
宋也川转过脸看她:“嗯。我在这呢。”
温昭明将头埋进他怀中,再唤了他一声:“也川,我是不是在做梦。”
宋也川吻了吻她的额:“不是梦,昭昭。”
他吻得蜻蜓点水,温昭明却抬了头找到他唇的位置,狠狠吻了下去。
她的虎牙尖尖的咬着他的唇,吻得很凶,宋也川闭着眼温柔回应她,渐渐尝到了眼泪。
他睫毛轻轻一颤,果然见温昭明满脸是泪。
她没有哭泣,闭着眼睛,只有满脸的晶莹。
明帝还在世时,她因为宋也川的事对着明帝哭了几回,明帝过世之后,她的眼泪全部都给了宋也川。对外人时她渐渐学会了忍耐,不再任性。
宋也川身上还是清冷的味道,嘴唇很软,仿若可以包裹一切的不安。
她咬他的脖颈,听他深深浅浅的呼吸。
温昭明的唇齿像猫儿一般尖利,痛且又让人感觉快活。
是热气腾腾的,鲜活又美好的触觉。
她解他的衣襟,宋也川眼眸含笑,任由她随心所欲。
那日的雨缠绵地下了一整夜,宋也川低声问她:“还疼吗?”
温昭明搂着他的胳膊,轻轻摇头:“很高兴。”
不仅仅是感官的快乐,而是内心的安定与满足。
黑夜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快便要有小孩了。”
宋也川愣了一下,旋即又渐渐害羞:“果真么?”
“都那么说。”温昭明眨眨眼,“我过去不想要,现在有点想了。”
“长得像你也像我。”缩进宋也川的怀里,“他会是你的亲人,这世上会多一个人来爱你。”
宋也川无声弯起唇角:“这事要看缘分,你若喜欢,那我也会喜欢。”
他很少考虑将来,却在温昭明说多一个人来爱他时,被她触动到了。
比起孩子,他更觉得温昭明是上天恩赐给他的幸运。
她鲜活,明媚,是永远都不会凋零的春天。
*
宋也川被温昭明强迫养病,每日都要穿很厚的衣服,她不许他看书写字,只允许他在天气好的日子和她一起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他被温昭明逼迫着吃了很多东西,甚至他不爱吃的鱼都不得不吃两口。
他有天晚上胃疼得很,起先强忍着,直到温昭明发现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才慌忙叫了梅寒。梅寒诊脉之后又问了饮食,板起脸对温昭明说:“他才从狱中出来,胃口薄弱,不宜吃得太油腻,少食多餐便可。”说完又对宋也川说:“你也真能忍,疼了这么久都不吭声。”
温昭明愧疚极了,眼圈立刻红了,宋也川又只得来哄:“不疼了,真不疼了。”
自那时起,温昭明便命除了每日三餐之外,加了两顿点心。饮食按照节令来吃,种类多些最好。宋也川知道温昭明人活得精细,本质上却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如今流水一样的珍馐摆在他面前,她每日都哄他多吃一口,又怕他吃太多身体受不住。睡前还要摸摸他,问他难不难受。
“我没有那么娇气。”宋也川睡前感受到一双手又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忍不住笑起来,“倒是你,还要再吃一些,我感觉你现在吃得不如过去多。”
她见他不吃,自己也停箸,宋也川看得不忍,便也会多吃些。
温昭明闻言摇头:“清影说男人喜欢女子弱柳扶风。”
宋也川摇头:“我不喜欢,我喜欢你这样的。”
屋里没有点灯,宋也川借着依稀的月光可以看见温昭明婀娜的身子,脑子里就一瞬间联想到了触感。他神情一凛,立刻强迫自己忘了。
他素来是个克制的人,不论是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约束,并不会放纵。
但温昭明活得肆意又尽兴,喜欢喝的酸梅汤可以抱着喝两壶,爱吃的炒河虾一连能吃上三天。宋也川虽然约束自己,但见她吃得满足,心中也会觉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