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的惊雷只是落下,倒也让姜湛思绪平复了一下,醉意消了大半。
姜湛丢下手中的剑,握住薛郁离的手,“阿岁已经嫁出了皇宫,还好,朕如今还有你……”
姜湛的双手覆了上来,将冰如冷玉的手握紧。
薛郁离从未让他这般握过手,今夜却准许了姜湛,只是脸上与内心,却是比外头不歇的大雨,还要让人心寒。
“拥有吗?”薛郁离垂着眼,看着姜湛黯然神伤的样子,“或许圣上,从未有过一刻,拥有臣妾……”
很快,殿外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带着沉重的甲胄碰击与兵器相撞,朝此处走来。
“启禀皇上,城外不知从何处引来的一波乱民,联合着匈奴大军攻破了城门……薛国公在城内来了里应外合,城破了。连、连楚将军手底下的下属,也携着一支人马,朝皇城而来,眼下就要……打到宫里来了。”
今日是公主大婚,普天同庆,本就松懈了城门的守卫戒备,又是在雨天,人影散乱不可细查,实在是一个攻城的绝佳时刻。
姜湛知晓或许自己当真会有一日,遇上这般棘手的情况,却未曾料想过,他却是看错了人。
楚修辰竟也会有这一日,在自己大喜之日,领兵逼宫生事。
皇家的确需要笼络楚家,兵权过甚就是这般棘手,可他也明白,抗击匈奴根本就离不开楚家。
“杀伐决断,封狼居胥。突营射将,独领残兵。年少成名,父析子荷。”这是史书中,以及城中百姓,对楚修辰的评价。
楚修辰所领着的十万征北军,不仅屡屡斩获军功,更是每逢到及之处,便能有捷报传出,楚修辰在边关甚至有着“战神将军”一说。
他如今无父母手足,在京中无所制衡,迎娶公主是最好的笼络方式,可姜湛却是一直相信着,他那一日在殿前,是真心求娶阿岁的。
“反了……反了……”
姜湛自嘲一般地笑了笑,看着今夜盛装打扮的薛郁离,一下便明白了过来。
“这些年,朕待你如何?待薛家如何?你为何要联手背叛朕?连阿岁的婚事……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吧?”
薛郁离却是冷着个脸,未曾有本分畏惧之意。
姜湛很是想伸手掐死这个狠毒之人,可他下不去手。
“今日宫宴……朕记得是你一手操办的,太子的死和你有关,对吗?”
薛郁离垂眼,两颗细小晶莹的泪很快顺着脸颊滑落。
“朕知道……这些年,你一直不肯原谅朕,可你与朕已经有了阿岁,虎毒不食子,你这是要将阿岁往火坑里推吗?”
姜湛眼里腾起一抹赤红,变本加厉地质问她:“今日无论是成是败,总是要有人死,朕若死了,她身为亡国公主,如何自处?又岂能苟命?若是逼宫失败,你是要让阿岁新婚之夜便丧了夫君吗?”
偏偏,姜湛还知道,楚修辰在姜知妤心中的分量,究竟是有多重。
犹如要了她的命。
“日后?”薛郁离终于不再隐忍,向来对姜湛顺从温婉的她,终于彻底放开,“我若是说,就算没有这一遭,你的宝贝爱女也活不了多少时日,圣上这样,可心里舒坦些?”
姜湛捏着薛郁离的下颌,加重了力度缩紧,很快她的脸色便变得狰狞。
这些年,姜湛为了救治姜知妤的心疾,不知从宫外请了多少郎中前来,原来查不出病因的原因便在于,姜知妤的饮食起居,都操控在薛郁离的手里。
姜湛未曾想过皇后是这般的恨自己,不惜将这些仇恨,都报复在了孩子身上。
“你岂能……给阿岁投毒,她是你──”
薛郁离的下颌被手钳制住,牙关膈得作响,可她却依旧从容,才从她嘴里慢慢吐出了几个字。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给你生儿育女,不过是我叫了一个和我相似的婢女,灌了你酒水,才有的她……”
“还有……宫里嫔妃和先皇后难产,都是臣妾一手筹划的。臣妾在宫里待着的每一日,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报复你……”
姜知妤倒吸一口凉气,她竟是如今才明白,原来自己从头到尾,不过是父皇母后恩怨后才有个一个棋子,原来这十余年,来她都带着恨意,算计着枕边人。
许是被薛郁离戳中了隐隐作痛之处,姜湛终究是松了手,朝着只有两人的殿宇,仰头大笑了几声。
“所以,你从入宫起,手里便沾染了这些鲜血?”
姜湛微微阖眼,沉沉地叹息。
他似乎已经听到了不远处兵刃相击之声。
这一切都是他所造成,他不会否认,是他活该。
这些年,薛家一步步从京中落魄的氏族,到如今的高位,都是他亲自捧出来的。
薛衍究竟有何底细,他并不是不知情。
可他不想让君臣离心,更不愿让皇后担忧,在其中抉择,因此他选择了纵容。
可这不是儿戏,他必须得对一城百姓负责,他是个不出色的丈夫,不称职的君主,不够格的父亲。
“阿离……朕……”
一时间气血逆转上头,姜湛不知为何,手脚绵软无力,瘫倒在地,嘴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剩下未来得及流下的泪,尚在眼眶里盘旋打转。
姜湛试图抬手唤她,手指头却只是轻微颤了颤,嘴里也沙哑到发不出声。
很快,姜湛便缓缓闭上了眼,眼尾处的泪猝然滑落。
眼下城门或许已经被攻破,叛军找到姜湛也用不了多少时日,薛郁离总算是盼望到了这一日的到来。
哥哥很快便会来接她回去了,她终于可以离开这困囿她十余年的地方。
她转身,又望去墙上挂着的那幅图,终于感到心中颇为如释重负。
她本不过一只养在深宫中的锦鲤罢了。
可……
锦鲤已经在池里待了这么久,离了水,又能存活多久?
薛郁离走上前蹲下,将姜湛抱在自己怀中,轻轻抚过他的面庞。
“圣上说,今晚臣妾穿的甚是好看……”
薛郁离忽然皱起眉头,失声痛哭起来。
“我今夜,是穿给你看的。”
夫妻十余载,姜湛为她几乎虚设了后宫,专宠她一人。从未有过一日对她埋怨苛责,即使她使脾气,很少给他好脸色看,姜湛也只当是自己的过错,有所亏欠,总是在一旁哄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倘若不是心里一直放不下兄长,她或许早就接受了皇帝。
在宫里的时日久了,她虽是更想念起宫外的日子,想着日后回到哥哥身边,可她却心知肚明。
薛衍虽不是她血缘上的兄长,可他却当真只是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看待。
可……
妹妹会为了哥哥,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吗?
妹妹会为了哥哥,牺牲自己的幸福,心甘情愿和旁人生儿育女吗?
又有哪个亲妹妹,会只是为了哥哥,替他筹谋半生,本最是心地善良的她,手里也沾了不少的鲜血。
甚至,可以算计自己的女儿。
更多的时候,薛郁离时常会在沉思,自己究竟是不是错了。
兄长先前告诉她,只要让姜湛对自己痴迷,扶上皇后之位,他日后事成,一定会为自己报仇。
可她分明知道,哥哥有一半匈奴的血液,他才是狼子野心的那一个,可她还是愿意,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棋子。
自己是否背叛了薛家和兄长,当真喜欢上了一个强取豪夺的人,可又待自己是那般的好……
她一直不愿承认与接受,直到今日还在想着若是事成,自己就可以回到兄长身边。
可她忽然如梦初醒。
她早已不是小姑娘,而是一朝皇后。
而兄长也早已娶妻,五年光景就有了三子,夫妻琴瑟和鸣。
今日之后,她什么也不是。
而当今日看着阿岁跪拜在自己与姜湛跟前时,她忽然有些不舍。
她的幸福已经被毁了,她不想阿岁也这样下去。
可已经晚了。
即便她今日能活着走出凤仪殿,百年之后,她又有何颜面,看见那些人?
她从未对姜湛表露过爱意。
夫妻数年,她只是相敬如宾,甚至疏离。
“你个傻子……”薛郁离抱着姜湛的头,埋在自己胸前,眼已经哭得红肿,任凭眼泪肆无忌惮地顺着脸颊滚落。
“你明明都知道,知道我在利用你,为薛家铺路……”
薛郁离这些年给姜湛同样下了些身竭之毒,需长期服用才有效果,今日便是发作之时,气血逆转,才会中风昏厥。
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她便知晓,毒已深入骨髓,无法逆转了。
又是几声雷鸣,薛郁离抱着姜湛,看着他紧闭的双眼,越发难以抑制情绪。
她怀里的,正是与她携手一生的丈夫。
他将所有的爱与信任都给了自己。
可到最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还是由自己说出。
“以前夜里打雷的时候,圣上都会在我耳畔轻唤,阿离莫怕。”
“还可以再唤一声给我听吗?”
自问自答的话,自然是石沉大海。
姜知妤神色空了一瞬,仿佛心尖有什么忽然断裂破碎,无声无息。
她竟想不到在此时刻,母后第一件事不是趁乱逃走,而是选择了留下陪伴父皇。
而前一世父兄的结局,与楚修辰无半点的关系。
正当她扼腕叹息之时,便看着眼前亮光闪过。
,……
薛郁离的两眼透着麻木与绝望之色,握上冰凉的剑柄,朝着脖子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