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湛一转头,少女眼睛亮晶晶地正睨着她。
“什么?”
越梨把药瓶放到他掌心:“我背上的伤擦不到,你能帮我……”
“不行不行。”魏湛急忙摆手拒绝。
“为什么?”她修长雪颈轻轻扬起,几缕湿润的青丝散在脸侧。
魏湛呆愣片刻,男女授受不清,他怎么可以帮她上药呢?早就听说山里人豪放,可这也太不合礼数。他抿了抿唇说:“于理不合。”
他冷不丁冒出这么几个字,越梨神情中有几分迷茫,她不理解:“你们这儿规矩这么大吗?找个人帮我上药也不行?”
找人帮她上药?
魏湛耳根开始发烫,说话也有点不够利索:“我、我……我马上去给你找。”
越梨还在发愣,他已经把药瓶放在桌上,转身大步走出房门。她看着他匆匆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看着他如墨的衣袂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
白云观内的灯火燃了一整夜。
白云道长不过浅睡了半个时辰便浑身疼得睡不着,唤了人过来换药,触碰到身上的伤口,又痛得流了一身冷汗。
他站着痛,躺着也痛,在屋子里踱步骂了大半宿的人。
天快亮时喝了盏冷茶,仍是痛得钻心。
“师父。”
门外映出一道影子。
白云道长并未抬头,反是那候在一旁的童子推门走了出去问来人,“师父问你们想到办法了吗?”
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禀报,“我们打听到了,安氏今日要乘画船游河,只要在他们的船上做手脚,定能让他们沉尸河底喂鱼。今日河上行船如织,就算他们有心怀疑咱们,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躺在榻上的白云道长听闻此话,轻抬起眼帘来,略带几丝褶皱的面容上浮起一个笑来。他阴恻恻地问道:“人都打点好了吗?”
“禀师父,都打点好了。”来人垂首,又继续道,“是几个水性极好的年轻人,他们趁乱到安家的船下凿个洞,就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沉尸湖底。”
“嗯。”白云道长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安家这群小鬼欺人太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遭了这罪,活该他们下去喂鱼。只是可恨,安氏枝繁叶茂,背靠诸多朝廷要员,否则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师父为陛下鞠躬尽瘁,他们打你的脸,不就是打陛下的脸。陛下一直对师父恩宠有加,这次若是知道师父受了这样的委屈,少不得会补偿师父。”
白云道长知道自己平日里行事已经招来诸多不满,不愿在这个当口得罪安氏,可昨天那少年当街打他那一顿,拳拳到肉,到了京兆府衙门,那安元庆的态度实在可恨。
这口气,他怎么也咽不下去。
“去吧,我等你们的消息。”白云道长沉吟片刻。“师父放心。”来人俯首躬身,沉声道。
那人离去后,白云道长挥退童子:“下去吧,我眯一会儿。”
“是。”道童依言合上门,转身退出房间。
白云想要翻个身,刚动了下,牵扯到身上的伤,顿时痛得倒吸了凉气,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安元庆王八蛋,几个崽子小王八蛋,安氏祖宗十八代都是王八蛋。
那门扇忽然吱呀响个不停,他以为道童离去没有关好门,忽听得门外有铁器劈木头的清晰声响。
他转过脸刚要唤人,那脆弱的木门轰然倒地,一道身量单薄的人影走进屋内。
晨风微凉,吹得那人影的衣袍鼓动,他抬眸,看见那个年轻人身形飘忽如同鬼魅,眨眼间便到了他的面前。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那人从何处抽出一把软剑,寒光闪烁一瞬,有什么东西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咽喉。
浓稠的血液顺着刀丝流淌到李文简的手腕,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云道长定格的惊恐模样,慢条斯理地扯了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哐当。”
门口传来水盆被打翻的声音,道童仅是愣了片刻,便转身往院内狂奔:“有刺客,有刺客……”
白云道长自知作恶多端,怕有人蓄意报复,特意哄骗戾帝拨了禁军在观中护他周全。
道童这一嗓子,惊动了观内的侍卫和禁军。
李文简纵身一跃,跳上瓦檐,顺着道观的飞檐斗拱飞快逃离。观中点起无数的灯笼火把,亮如白昼,很快禁军发现了屋檐上的人,密密麻麻的飞镖和弓箭向他射来。
银光闪烁。
李文简眼看躲闪不及,身后忽有一把寒光冷冽的剑横在他面前,与飞来的飞镖和箭矢相撞,连续噌噌几声,飞镖和箭矢纷纷落地。
身后那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轻松一跃,跳下屋檐。
两人穿梭在清晨的白云山上,也不知跑了多久,天光微明。
满山酢浆草深深浅浅,在一片淡白的晨光中,清新动人。
魏湛躺在草地上,睁着眼,看着天上乍明乍暗的星子,大口大口喘着气:“歇会儿,跑累了。”
李文简并肩躺在他身旁,把蒙在面上的头巾往下扯了两分,口鼻艰难的呼吸。
他嗅到酢浆草的香气,转过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魏湛闻言,也侧过头看向他,他眉毛轻轻挑起,望着他的侧脸,“我也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天边的弯月已经很淡,几乎要被东边破晓的光芒遮盖殆尽,李文简修长的指节慢慢屈起。
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听到身侧的少年略有几分愉悦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你是去帮我出气。”
魏湛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躺着,嘴里叼了根随手拔下来的草。
“你很够义气,不枉我跟你做了这么多年兄弟。”
李文简一双眼睛盯着天上淡去的星月,没有打破他美好的幻想。
“走吧,回去我请你吃油茶。”魏湛起身,拍落沾在身上的苍耳。
西月街上很多卖早点的食摊,李文简和魏湛很喜欢吃白记的油茶。他们到的时候,店主才刚出摊,给他们做了今天早上的第一碗油茶。
“这不是他第一次纵马行凶,我离京之前,碰到他踩死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雨水如注,打在店家的油布棚顶,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绝于耳。
“小孩的父母拉他去见官,他的随从把他们也打成了重伤。”雨雾里,魏湛的身影也似蒙了层水汽,“送到官府后,只判了他二十两银子。”
“一条人命只值二十两银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文简仰头,望了眼他在草丛里躺得乱糟糟的头发,“所以从那时候起你就打算杀了他。”
“没错。”魏湛大口地喝着油茶,“只不过那时候我急着去梅州,回京之后我又一直在忙梁星延的事,暂且留下了他的狗命。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敢犯到我手上。”
魏湛搅动汤匙,夹了口酱菜吃下,神情松快许多,“我昨天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就想这次一定要杀了他,没想到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李文简放下手中的汤匙:“这世道真坏,逼得握笔的手拿了刀。”
“也没那么坏。”魏湛说,“至少还有志同道合的人跟共伐世道。”
“那你要永远在。”李文简说。
“你在说什么傻话?”魏湛不解,“我不在又能去哪里?”
李文简垂头,看见他脚上那双黑青皂靴已被山间的泥路弄得脏透了。
“哪里都不能去。”
魏湛闻声,挠了挠头,这人说话怎么越来越奇怪。
两人走到西月街路口,李文简把给安胥之买的包子递给魏湛,“帮我带回去给小四郎。”
“你去哪里?”魏湛问。
李文简头也不回地往东边街口走去:“给阿蘅买花灯。”
*又打雷了。
山中又要爆发山洪,滚滚的洪水就跟猛兽一样奔涌下山,顷刻间就将良田阡陌统统吞没。
阿娘踩着梯子将她举送到摇摇欲坠的屋顶,她刚弯下腰去拉她,洪水忽然奔涌而至,卷着阿娘浩浩荡荡奔向远方。
大雨如注,不断地灌进她的眼睛里、耳朵里,她猛地跳进洪流之中,拼命在浑浊的水里寻找阿娘的身影。
可是水势太过汹涌,她被浪打得无力划水。
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不能像从前那样松开阿娘的手。
浑浊的洪水瞬间淹没她的口鼻,她的呼吸逐渐变得艰难。
阿娘究竟在哪里?
阿娘又不要她了吗?
她意识逐渐回笼,想起来了,阿娘早就死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之中了。
她不会来救她了。
这时,浮浮沉沉中一只手拽住了她,把她从水中提了起来。
那种心被揪住的窒息感一挥而散,她终于可以喘过气了。
魏湛垂眼,看着不断哭喊的少女,眉心都蹙得极紧。她双眼紧闭,口中一会儿绞着阿娘,一会儿喊着阿爹,眼泪跟外面的雨一样,怎么也擦不干净。
“醒醒,快醒醒。”魏湛想起身找条毛巾给她擦汗,可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就跟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一样。
越梨昏昏沉沉睁开眼,蒙了水雾似的漆黑眼眸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似乎有片刻不知云里雾里的怔忡。她定定地看着魏湛,过了好一会儿,那种揪心的窒息感才逐渐消散,她松开他的手,哑着嗓子问:“你怎么在这里?”
魏湛倒了一杯热水,去扶冷汗淋漓的越梨,把水喂到她嘴边:“我从荔香园外经过,听到你哭得好大声,以为你碰到什么事情了,所以才冒昧进来看看。”
“我应该是被魇住了。”越梨的声音有些虚弱,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
她唇角沾了些水渍,正要抬袖子抹去,魏湛递上一张帕子。
“嗯,我知道。”魏湛说。
越梨低眼看了下,接过帕子,抿唇说,“谢谢。”
“还要喝吗?”魏湛见她喝完了,于是又要起身再去倒。
“不用了。”越梨摇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听到隐约的雷声,一双清秀的眉皱得很深。
魏湛看到她的神情,问:“你很怕打雷吗?”
“不怕。”她吸了吸鼻子,看了眼掌心揉得皱皱巴巴的帕子。
魏湛说:“骗人。”
“我没有骗你。”越梨辩解。
“上次你送阿蘅回来,也是个打雷天,你扛着弓箭,手一直用力地握着那张长弓。”魏湛说,“今天打雷,你又被魇住,你分明,很怕打雷。”
越梨有些意外地看向他,鸦羽似的长睫上还带有泪痕,在稀薄天光下闪着淡淡的光:“不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