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然哭了一会儿,她一边抹泪一边摇头,一双眼睛红通通地望向陆彦,她揪住他的衣摆,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定道:“陆彦哥哥,你的腿一定会被治好的。你不要丧气,我每天都会过来陪你说话聊天,你一定一定不能放弃。”
小姑娘语气笃定,她似乎比他还要确信他能站起来,又像是怕他放弃,看着他的目光带着星星点点的希冀,希望从他口中也听到同样肯定的回答。
陆彦沉默着没有回应她。
他这三年历经过无数次希望升起再失望的折磨,这样的许诺在他眼里没有任何意义。
他也从不许诺他不愿做的事。
午后阳光和煦,屋内的气氛却渐渐凝结起来。
温然固执地捏着陆彦那片衣角不放,浅褐色的瞳眸一瞬不移地望着他,在陆彦长久的沉默下,她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晶亮的泪珠子滑落眼眶。
小姑娘再次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抿着唇不发一声,金豆子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陆彦看着她哭,他向来不喜聒噪,这样无声的哭泣也会让他厌烦。
若是以前,他会觉得旁人在拿眼泪威胁他。
但是对象换成了这个刚刚为他冲出去打了一架的小姑娘,他沉默半晌,还是败下阵来。
“别哭了,伤眼睛。”少年声音有些无奈,他捏着衣袖擦干净小姑娘脸上的泪,带着些别扭道:“我答应你就是,我不放弃,我会好好治腿,你不许再哭。”
……
回忆戛然而止。
梦中温暖的日光被刺眼的晨光取代,温然缓缓睁开眼睛,她看着天青色的床幔怔愣了一会儿,有些无意识地道:“小哥哥……”
“姑娘说什么?”苏合听见动静,掀开床幔问道。
残余的梦境彻底消散,温然反问道:“什么?我刚刚说话了?”
“姑娘这是还没睡醒呢,看来说的是梦话,”苏合笑道,“现下时辰也不早了,姑娘要不要起来,待会儿还要去给夫人请安。”
“起吧。”温然点了点头,不再追究梦中的事,她也鲜少能记得自己做过的梦。
不过今日这梦着实有些奇怪,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以至于给秦氏请安时,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阿然?”秦氏唤了她一声。
温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完全没听清秦氏的话。
秦氏颇觉诧异:“怎么了,是昨夜睡得不好吗?我这里有些安神香,若是睡得不安稳,你带些回去试试。”
“劳母亲忧心,这几日夜间落雨,确实睡得有些不安稳。”温然顺势应下秦氏的话。
秦氏没有疑心,让丫鬟取了些安神香过来,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说:“你也是见过那位纪家郎君的,当时纪老夫人寿宴,你与我同赴宴,也不知对他是否还有印象?他父亲是国子监祭酒,他读书刻苦,好学不倦,今科科考也得了不错的名次。想来你也听说过纪大人和纪夫人鹣鲽情深,纪大人至今未曾纳妾。这纪家郎君也十分肖似其父,这些年他一心读书,未曾拈花惹草,如此清白家世,在京中也是难得的。”
温然刚刚分神,现下听秦氏的话,很快听出她的意思——这是想让她与纪家结亲。
那位纪家郎君,她的确在纪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只是时隔太久,她也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应当是样貌周正的。
秦氏说的这些也是实情,纪大人和纪夫人举案齐眉,那位纪郎君在父母的熏陶下,想来也不会是贪恋女色之徒,加上他后院清静,本身家中人口简单不复杂……如此想下来,他确实是个合适的夫君人选。
秦氏今日既然开口,想来是纪家那边有结亲的意思。
她是家中长女,她的亲事定下,温明妍和温明怡才好议亲。
秦氏如此急着为她定亲,想来也有这层原因。
不过温然相信秦氏不会在她的亲事上动手脚。
当初秦家夫人有意撮合她和秦少洲,秦氏其实并不配合,只是父亲因为秦家的恩情答应许亲,她也不好阻拦。
与秦家退婚后,秦氏与她谈过话,她那时才知道,秦氏一早就察觉她在派人跟踪秦少洲,也看得出那日秦少洲是被她算计才口出狂言。
秦氏默许了她的行动,甚至还为她遮掩许多。
所以无论陆彦有意与否,无论她与他是否相识,从温明妍喜欢上陆彦那一刻起,她与陆彦就不该再有半分关系。
她很清楚,若无意外,她并不愿意因为亲事和秦氏生出矛盾。
温然心中思虑几番,她浅笑回道:“一切依母亲的意思。”
这便是赞同了。
秦氏欣慰一笑:“纪家那边的意思是,等到殿试后,纪公子有了功名在身,再来上门提亲。若是你有意,母亲可以提前安排你与纪公子相看一番。”
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男女婚前提前相看也是常有的事。
温然略作羞涩应下秦氏的话。
只是她没想到,还未等到秦氏安排她与纪公子相看,她竟提前见到了那位纪公子。
还有……上次令她落荒而逃的陆彦。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13章
午后未时,日光如碎金般铺满整个西山马场。
一棵两人合抱的榆树下,温然和沈盈并肩而立,沈盈抬手遮阳朝远处看去,视线里不见马车出现,她摇了摇头,略有些无奈:“算了,不等我大哥了,也不知他今日又是被谁绊住手脚了。阿然,走,我们先去选马。”
再过几日便到永嘉公主举办的马球赛,所以沈盈今日约温然来此骑马比试,提前练练手。
沈垣得知此事,便与妹妹商议也一道来凑个热闹。
谁知他如此不守时,沈盈等了他半刻钟,当下也没了耐心,拉着温然先去选马。
马场管事见是两个姑娘家,怕她们不会骑马反而伤了自己,便建议道:“正巧最近来了几匹性情温顺的小马驹,二位姑娘若是不急,我让人牵过来让两位姑娘选一选。”
马棚里尽是高大的成年马,马倌说话间,温然走到一匹毛发棕黑的马儿身前,她试探伸手想要摸一摸。
管事见此赶紧上前道:“姑娘小心,这马性子傲,也不怕人,姑娘可别被它伤着了。”
管事言下之意,温然怕是驯服不了这匹马,若是真被伤着了,他们也要负责。
管事刚说完,那棕马像是应和他话似的,高傲地抬起头颅,重重从鼻腔里喷出热气,似乎在说——这样娇弱的姑娘家根本不配骑它。
温然挑了挑眉,她轻笑一声,一双杏眸变得灿亮起来:“让我试试吧。”
“这……”管事有些犹疑。
他面前的姑娘虽然姿容出挑,但是看起来如此纤细柔弱,这样的高头大马,她真的能骑吗?
“姑娘不若再考虑一下,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有位公子想要尝试骑它,还差点被摔下来。姑娘不若看看那些……”管事试图劝说,让温然将注意力转到那些小马驹身上。
“放心,若我真的被摔下来,也是我自己的责任,你不用担心。”温然知道他是怕出意外,但她现在跃跃欲试,难得起了兴致。
沈盈刚刚挑好马,她选了一匹成年白马,转身瞧见管事一脸无奈犹豫的神情,走上前笑道:“你放心,除了刚学马那会儿,我还真没再见过她被马摔下来,就这匹马吧。”
沈家与这马场主人有些交情,管事见沈盈这么说,只好放下一半的心,让人将那匹棕马牵了出来。
等到场地边,温然试图和这匹棕马熟悉起来。
温然也不急着骑它,慢慢和它熟悉,磨了一刻钟的功夫,棕马才勉强愿意让她摸上一摸,慢慢顺毛顺得舒服起来,更不像刚刚那么难以靠近。
她忙着和马儿熟悉,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一行人渐行渐近。
一行四人,走在后方的正是纪家兄妹两人。
秦氏那日提到的纪家公子着一袭蓝衣,端的是相貌堂堂,不需沈垣介绍,纪谨言最先注意到场边正在与马儿对话的少女。
她着一袭浅紫色的对襟绣花飞蝶马面裙,正侧站在棕马身旁,眉眼微弯,她的唇边漾着柔和的笑意,淡化了容貌上的冷艳感,日光下整个人仿佛透着光,令人恍若以为是幻觉。
纪谨言不由停下脚步。
温然忙着和马儿熟络,并未注意到后方有人正在注视着她,她觉得与这匹性情高傲的马儿已经足够熟悉,眼中笑意渐浓,她轻轻拍了拍棕马,声音中带着一丝雀跃道:“你要听话,待会儿可不能让我出丑。”
这是要骑马的意思了。
在一旁的马倌闻言立刻警醒起来,刚才管事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看好这位姑娘,千万不能真的让人从马上摔下来。
这些姑娘家也真是,这样的高头大马,岂是她们可以轻易尝试的,好在这马看起来并不嫌弃她……
马倌还没想完,只觉面前一道轻风拂过。
他一抬眼,只见刚刚还在温柔与马儿对话的姑娘,转眼身形利落地翻身上马,一个错眼间,她已经骑在那匹高大的棕马身上。
身着紫衣的少女拽着缰绳,眉目飞扬,她眉眼间浮动着细碎欢跃的光影,如此明媚热烈,刹那夺去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轻轻夹了夹马腹,让棕马慢慢跑起来,速度一点点加快。
沈盈那边跑了一圈回来,温然正好慢跑了半圈,她与沈盈对视一眼,温然最先开口,她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高昂兴致:“要比一场吗?”
往日里端庄自持的温家大姑娘,此刻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她眉眼间扬着傲气与魄力,张扬明艳到逼人。
沈盈笑着应下:“恭敬不如从命,你输了可不许赖账。”
说完,两匹马同时冲了出去。
一行四人已经走到场边,纪谨言稍稍慢了前面两人几步,他一时顾不得身侧的妹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远处那抹明亮的紫色身上。
沈垣回头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接着又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似笑非笑道:“陆兄今日真是好兴致,不如待会儿与我也比上一场?”
陆彦看着远方,视线里那抹紫色随风而来,这一圈将近,他愈发能看清她骑在马上鲜妍明快的神采,这是他记忆中的女孩儿。
她虽然学会了世人要求的温柔端静,但其实她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喜欢冒险不惧尝试的小姑娘。
她从未改变,只是将那一部分隐藏起来。
在这一瞬间,她像是幻化成一抹飘忽不可得的云彩,迎风而去。
亦或是,迎风而来,像是曾经在云安村的那些日子一样,她飞快且热烈地迎向他。
那种鲜妍活力,是无论你身处怎样的谷底困境,也总能在她身上窥见的一丝光,温暖灿烂。
陆彦没有回沈垣的话,他神色间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那漆黑如幽潭般的深眸渐渐倒映出一抹紫色,那抹紫色占据他全部的视线,眼底似有无尽的柔意蔓延开来。
耳旁两侧的风愈重,迎面闪过的日光绿影像是一幅看不清的山水墨画,温然只觉得胸腔里充满畅意,这些日子以来的憋闷似要随风散去。
她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一行四人,她起先并未过多注意,还有半圈距离,沈盈在身后紧追不放,她没有心力去看那些人是谁。
直到距离渐近,她先是看到沈垣,接着不可避免注意到站在沈垣身侧那人。
温然有一瞬的失神,她一时甚至以为自己看错,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
他今日着一身极淡的浅青色,没有再披那厚重的披风,身姿欣长挺拔地站在那里,不知在场边看了多久。
此刻他的目光迎向她,她的视线撞进那抹深黑不见底的双眸中,目光对视的刹那,她的心跳莫名跟着乱了一拍。
身后沈盈骑着白马追上来,温然正要收回心绪,集中精神去赛马,身下这匹棕马却突然开始不听话,直直朝着场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