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太太面前,妾室应该是没有座位的,站着伺候,额,不过日常家里,朝夕相处地,还是太太说了算,毕竟第一天嘛。
第10章
新鲜双色米糕和红枣糕,油汪汪的茴香油条,热腾腾的小笼包,一小锅鲜牛乳,荠菜馄饨和数种调料,桂圆银耳蜜糖粥,切开的咸鸭蛋、十香茄瓜、拌三丝、虾油拌王瓜四个冷盘,八色盛在巴掌大银螺蛳盒里的酱菜,把黑漆雕花方桌摆得满满的。
因七太太说“你们也添些”,于姨娘便站了起来,夏姨娘却说“在屋里吃过了,过不多时又吃午饭了”,不肯去。于姨娘不好坐回原处,便一个人去了西厢房,坐到纪慕云对面。
纪慕云给对方一个友善的笑容,轻轻拿起镶银乌木箸。于姨娘也向她笑一笑,安安静静吃饭。
不多时,两人吃罢起身,自有丫鬟过来收拾,于姨娘回正屋去了,程妈妈进来瞧瞧,带她到西厢房另一边的耳房。
“既然太太发了话,老身就把府里的规矩给姨娘说一说。”程妈妈坐在铺着秋香色软垫的玫瑰椅中,态度非常和蔼,“姨娘有不明白的当面问。”
纪慕云以谦恭的姿态答应,“有劳妈妈了。”
于是程妈妈便从请安的时间说起。七太太起得迟,姨娘们每日可以在院子里吃过早饭,巳时到正屋来,服侍太太、小姐少爷;到了午间,服侍太太小姐和少爷吃过午饭,分别歇下,姨娘们像刚才一样回自己院子吃饭、小歇片刻,回太太的院子服侍,晚间太太要休息了,再回自己的住处。
纪慕云心想,曹府姨娘比自家姨丈的妾室辛苦多了。
不过,程妈妈也说,以上并不是定例:“若太太有旁的事,或是出门子,用不着姨娘,姨娘自便便是。”
之后程妈妈讲起旁的规矩,比如府里遵从男女大防,内院姨娘、仆妇丫鬟不可随意去外院,外院男仆更不可擅入内院,如主子吩咐,找人传话方可;不可赌博,不可偷窃,不可欺瞒主子,不可任性妄为,不可私下勾连,随时听主子吩咐;夜间戌末上夜,不得随意走动,留神失火,有守夜的婆子巡视。
纪慕云默默记牢。
规矩说完,程妈妈随口说些琐事,“今日姨娘进门,太太把小姐和少爷叫了来;到了明日,两位小姐一早请了安,便去读书学琴做针线,少爷依旧跟着太太。”
林林总总一大堆,和官宦之家的规矩大同小异。
程妈妈说得口干,停下来喝茶,纪慕云便道:“妾身记住了,初来乍到,难免有偏劳妈妈的地方,若有做得不当的,还请妈妈指点。”
程妈妈矜持地应了,“姨娘是个聪明人,依老身看,学一学便都知道了。姨娘只需记得一点,七太太十分看重姨娘,也就是了。”
纪慕云恭声答应。
回到正屋,七太太已经去了西次间,由两位姨娘和另一位年长仆妇陪着,围一张黑漆四仙桌打叶子牌;宝哥儿在院子里抓了满手花,珍姐儿打着一把湘红油纸伞,不满地嘟囔“不是这朵啦,要那一朵黄色的,插在水晶瓶里”,媛姐儿在坐屋檐下,用针线穿茉莉花儿。
正院的午餐依然十分丰盛,有八宝鸭、红烧狮子头、龙井虾仁、花菇鸭掌、炸鹌鹑、麻油干丝和清炒豆苗、凉拌时蔬,热腾腾的碧梗米,中间是一个大海碗,揭开盖子,红虾米、黑木耳、绿葱花、黄花菜、碎榨菜和芝麻盖在雪白豆腐上面,是金陵名菜什锦豆腐涝。
七太太和两位小姐、少爷围桌而坐,夏姨娘布菜,于姨娘持盂,纪慕云是新来的,便侍立在一侧看着。
宝哥儿不肯吃饭,连吃两碗豆腐涝,伸碗还要,不等七太太说话,珍姐儿便嗔夏姨娘“不许再给!”又训弟弟“再不吃饭,便没有了!”
宝哥儿气得摔了甜白瓷调羹,一看就被惯坏了。七太太竖起眼睛,他才老实了,悻悻地噘着嘴。
珍姐儿斯斯文文地,看一眼菜肴,就有布菜的丫鬟和夏姨娘夹过来;媛姐儿低着头,七太太吃的很少,只吃几筷子就停下来,慢慢喝一碗加了蜜糖的牛乳。
彼时初夏,又是正午,暑气顺着门窗钻进来,小丫鬟把盛满清水的铜盆摆在屋角。
七太太用一方翠蓝销金帕子按按额头,有气无力地念叨“这么热的天,让不让人过了。跟鲁大力说,今年多买些冰,放进屋里来。”程妈妈却说“左不过这几日,奴婢看,明日还有雨呢。”
七太太便不提了,看看打着哈欠的儿子和嘟囔“回屋换衣裳”的女儿,再看看三位姨娘,大手一挥:“都回吧,大热的天,不用跑来跑去,日头落了再过来。”
于、夏两位姨娘露出喜悦的神情,连带纪慕云,齐齐应“是”。
出了正院,纪慕云轻轻吁气,走向回自己院子的小路,另外两拨人却拐向左首方向。
夏姨娘在树荫下站住脚,笑嘻嘻地招呼“不如找一日,我们做姐姐的,给妹妹接风。”
这种应酬是常见的,她笑脸相迎,“谢姐姐好意,到时候姐姐说一声,一定到。”夏姨娘却兴致勃勃地撺掇于姨娘:“捡日不如撞日,换一天还不知道有没有空,不如就今天。妹妹的双翠阁,我们早就眼红了。”
于姨娘一副谁都不得罪的样子,看看女儿,答道“好啊。”
大概,她的住处比面前两人的院子强?再想一想,早上七太太把那盘首饰放到众人面前,而不是装在匣子里....
纪慕云心中沉重,却并不意外:七太太并不愿手下的姨娘们一团和气。
她便答应了,“那我回去收拾收拾,两位姐姐稍晚过来可好?”
按照程妈妈讲的,府里的晚饭大概在申时。
两位姨娘答应了。
不用冬梅带路,纪慕云便循着来路回到住处,菊香已经从厨房把她的午饭提了回来:砂锅狮子头、虾仁炒王瓜、豆腐烧蘑菇,白米饭,一碗什锦豆腐涝--菊香说,这道菜不是府里做的,是城里春熙楼的招牌菜,少爷小姐都喜欢,七太太隔几日就派人去买。
她匆匆吃过饭,叫冬梅把院子里的下人叫过来:“认认人。”
很快,大丫鬟冬梅,小丫鬟菊香,婆子胡富贵家的,齐刷刷站在正屋。
纪慕云认真记住,问了问年纪,冬梅十七岁,小丫头十二,胡富贵家的四十多岁,看着很伶俐。
她也不多说,取出三个小小的银锞子,“以后,你们便在我身边了,拿着买零嘴吧。”
银锞子一两一个,府里七爷、七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每月月钱也才一两,二等八百钱,三等五百钱,姨娘只能用二等丫鬟。
三人都露出喜色,道谢接过。
纪慕云又说“于姨娘和夏姨娘一会过来串门,屋里都是现成的,你们看看,再备些什么?”
冬梅反应很快,“菊香去厨房端些瓜果,胡妈妈把院子扫一扫,奴婢烧水,一会儿好沏茶。”
她点点头,待两人去干活了,又摸出一个银锞子托在掌心“还是你明白,日后你帮我把院子里的事管起来。”
冬梅惊喜地接了,忽然听她问“你写没写过册子?就是首饰衣服的名册?”便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答“奴婢只会写名字。”
纪慕云站起身:“去那边看看。”
就像大多数人家一样,中间屋子是明堂,说正经事情,西捎间西次间是待客、休息的地方,东边一般做为主人的书房和处理事情之处。
喏,东次间立着流云百福落地罩,靠窗摆一张崭新的黑漆雕花书案,笔墨纸砚摆的整整齐齐,天青色笔海,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不单可以摆书,还可以像西次间的多宝阁一样摆放古玩珍宝,或者有意思的小玩意儿。粉白墙壁挂着一幅月下梅花图,案几上的甜白瓷花觚空荡荡的,还没来得及插花。
最里面的东捎间摆着一张堆着厚锦薄绸和数个迎枕的贵妃榻,琥珀色调,看起来非常舒服,对面临床大炕放着黑漆炕桌,上摆珐琅花篮形香炉和一套天蓝色的粉彩西施杯,墙角是一把有年头的醉翁椅,推开窗便是花圃。
比不上她昔日的闺房,也体体面面的了。
冬梅受到她的鼓励,话多了许多,一会子指着西施杯“这是七太太从库房指的,奴婢抱过来的”,一会儿捧起香炉“今年新样子,于姨娘夏姨娘都没有呢!”
纪慕云苦涩地发现,七太太替自己想得很周到。
她看看书柜,没什么四书五经,有《女诫》和几本佛经,便从书柜翻出一本空白册子,把今天得到的首饰细细抄录,一一指给冬梅:“看,以后再有新的,就抄在后面,衣服器皿都照这个。”
冬梅用力点头。
下午暑气渐消,客人如约登门。
于姨娘带了一方石榴红绣鹦鹉衔桃的帕子,夏姨娘拎了八色点心一篮鲜果,“尝尝鲜。”
纪慕云热情相待,请两人在东次间喝茶。
三人今日初识,没什么话题,无非说些“家里还有什么人”“喜欢什么点心”,夏姨娘便要参观院子:“改日妹妹到我那里玩。”
她大大方方带两人在院里游玩一番。夏姨娘一边看,一边唉声叹气“我若住这里,做梦都能笑醒”,于姨娘满脸羡慕,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夏日时光易逝,到了申时日头西坠,该准备去正房了。两位姨娘是商量过的,不打算留下吃饭,齐齐告辞,纪慕云自然要送一送。
夏姨娘扶着自己的丫鬟,嬉笑着“回吧,妹妹可别累到了,好好准备准备,今儿个还是你的好日子呢!”
大户人家的惯例,无论妻妾,入门三日,男主人只要不特别讨厌新人,都会在新人处留宿。
纪慕云便明白,不止七太太,面前两位姨娘也知道“昨晚七爷没有到自己院子。”
她笑一笑,像没听见似的把客人送到门口。
当天晚上,曹七爷依然没露面。
第11章
第三日,纪慕云巳时到达正院,最后一个给七太太请安,从冬梅手中接过一个藕荷色包袱:“在家中无事时做的,请太太赏玩。”
她在家日日做针线,做过鞋垫、帕子、枕巾,绣过喜服喜帕,卖给离家不远一家小有名气的衣裳铺子。包袱里的是她精心做的,和换钱的全然不同。
七太太好奇地嗯一声,身旁一个叫桂芬的丫鬟便接过来,捧到她面前:湖青色绸缎葫芦形荷包,上绣浅粉、粉白两朵牡丹;淡紫色绸缎腰圆型荷包,上绣一串串真紫色葡萄;一方鸦青色帕子,怎么看怎么老气,打开一瞧,上面绣着半开的粉芙蓉,一下子生动起来;一方浅绿色帕子,用冰蓝、蔚蓝两色丝线编成细绳,钉在帕子四周,中间绣了两朵云彩,既活泼又别致。
七太太咂咂两声,拿起帕子把玩,又递给程妈妈。后者赞不绝口,周围仆妇凑过来瞧。
“去,把珍姐儿喊来。”七太太眼睛不离帕子,一个叫秋实的丫鬟立刻出屋去了。
算是褒奖吧?纪慕云想。
接下来的时间,她坐在右侧最末的绣墩,听七太太讲着年轻的时候,在家里做绣活的往事:“我小时候啊,淘气的不行,天天跟着我哥哥满院子乱跑,穿我哥哥的衣裳下馆子听评书。谁让我拿针线我就跟谁急。我娘一瞧,不行啊,这以后没人上门提亲,可怎么办?”
满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程妈妈眼泪都笑出来了。
七太太又说:“我娘就狠下心,托人从京里请来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这嬷嬷啊,比我祖母小不了几岁,来家第一天穿件铁灰色的衣裳,头发花白,脸这么长,天生不会笑。”
她绘声绘色,人人听得聚精会神,正说着,一个戴一根镶明珠琉璃钗子、橘红小袄杏黄挑线裙子的少女撅着嘴巴奔进屋里,跺跺脚,“娘!你说学东西的时候不能半途而废,又使人唤人家过来,人家忙着呢!”
昨天是特例,今天一早,两位小姐就像往常一样上课去了。宝哥儿趁着天还不热,在院子里和几个没留头的小丫鬟玩耍。
七太太说的累了,脸上泛着潮红,程妈妈笑道:“女儿似母,我们四小姐啊,和七太太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附和,把珍姐儿弄得莫名其妙,七太太喘匀气,连喝两口茶,指一指身边矮几,珍姐儿随便瞥一眼,立刻抓起帕子细瞧,睁大眼睛:“娘,这是彩绣阁的手艺,杜娘子也会,却没这么鲜艳--是谁做的?”
七太太朝纪慕云扬一扬下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不是彩绣阁,娘分不出,你自己问纪姨娘吧。”
珍姐儿歪着头,像不认识纪慕云似的,用前所未有的热情询问:“你是从哪里学的?师从彩绣阁哪位夫子?”
彩绣阁专供苏绣,总舵在杭州,与四川的金凤阁、广州的灵犀阁并称天下三大绣阁,声名赫赫,人才辈出,每年都有封疆大吏重金聘请三个绣阁的师傅,给皇后、太后娘娘绣生辰礼,彩绣阁的总师傅曾绣了一幅《江南春》,把江南烟雨和绣在方丈间的绣布之上,被朝臣进贡到宫中,风头一时无二。
纪慕云幼年启蒙,于音律、棋艺、合香没什么天赋,在书画、厨艺和针线上下功夫。
九岁那年,姨丈顾重晖在嘉兴任职,姨母给她在城中请了一位彩绣阁的师傅,姓丁,一年二百两银子。丁师傅一上来就拿了两条汗巾子、两条帕子两双鞋,艳丽的颜色、生动的图案和细密针脚立刻把纪慕云震住了,跟着师傅埋头苦学。姨夫升迁浙江,丁师傅跟着,等到去甘肃的时候,师傅嫌远不肯,纪慕云恋恋不舍地和师傅分开了。
现在说起来,她拐了个弯:“和父亲在京城的时候,托东家的福,跟着东家小姐在一位姓马的师傅学过两年,已隔了七、八年了。”
珍姐儿嘟囔“才两年,就....”翻来覆去地翻看帕子和荷包,又打量纪慕云,忽然冒出一句:“娘,把纪姨娘给我吧。”
纪慕云心中一跳,再看七太太,已经用帕子指着女儿,呵呵大笑起来:“你们瞧瞧,这丫头,到我这里来抢人来了!”
左右仆妇捧场地笑,珍姐儿搂住母亲,娇嗔地跺跺脚“娘,过几日便是端午,观龙舟那日,知府家的冯碧云、同知家的刘月如和通判家的卉娘都要去的,贺举人家的四娘五娘,我连穿什么衣裳都没挑好呢!媛姐儿几个不顶用,总不能丢了我们府里的脸!左右您身边又不缺人!”
于姨娘低下头,其他人假装没听见。
宝哥儿玩的累了,回屋里找娘亲,远远瞧见了,蹬蹬瞪奔过来,学着姐姐搂紧母亲双腿,用力跺着小短腿:“娘,你身边又不缺人!”
笑声几乎把屋顶掀翻了。
好不容易,七太太才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丫鬟轻轻捶着后背,“罢罢罢,我怎么生了你们两个泼猴!”
程妈妈凑趣:“猴王不闹王母娘娘闹谁?”
仆妇也齐声凑趣,七太太心情大好,慷慨地大手一挥:“罢罢罢,我惹不起你们两个,上辈子定是欠了你们。”
纪慕云做出手足无措的样子,犹豫地看看七太太,又看看珍姐儿。
七太太咳一声,对她说:“打今日起,你每日辰时到我这里,不必等我起来,跟着四小姐去。四小姐做针线,你便陪着,四小姐读书算账,你也打打下手,四小姐既讨了你去,想必是管你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