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妈妈答应了,又说起纪氏:“咂咂,奴婢入府十多年,头一回见到,七爷也有偏心的时候。”
听到这里,七太太侧过头,掩饰住眉宇间复杂的神色,不屑地道“纪氏生得好,一看就是读过书识过字,大家子出来的。用戏文里的话说,像那落难人家的小姐,我看了都觉得招人疼,何况男人。”
庙里初见的情形浮现到七太太脑海:跟在史太太后面的女郎衣裳半旧,发髻一根素银钗子,比七太太身边的丫鬟仆妇差远了,寒酸是寒酸了些,却目光清澈,答话清晰,举手抬足大大方方,带着书卷气,给她行礼的时候,腰间荷包都没有动过。
此刻程妈妈连连点头,“她爹又是秀才。不枉您等了又等。”
七太太又想起一件事,“纪氏那个弟弟,在族学可还争气?”
“这个奴婢还真答不出,得劳烦您,看看怎么打听打听。”程妈妈答。
族学的事,由曹延轩亲自管着,七天太的陪房没有读书人,等闲接触不到。
七太太便嗯一声:“过几日,等七爷生辰那天,记得提醒我,找兰小子佑小子问一问。”
这两个是曹家旁支子弟,比曹延轩低一辈,不住在东西两府,曹延轩生辰,必定要来拜寿的。
程妈妈恭声答应。
说到最后,七太太绞着手帕,忿忿地“不是记了我的仇么,不是不进我的院子么,不是话都不与我说么,我王丽蓉亲手挑的人,怎么他不嫌弃了?怎么他看上眼了?怎么他日日捧在手心,当成心肝宝贝?伪君子!小人!”
程妈妈盯着自己鞋尖,一句话也不说。
第22章
距离曹延轩生辰还有几日,西府就像冬日庭院中的风车,呼呼运转起来。
车马处、回事处、账房、厨房、针线房归外院,七太太把管事的召到正屋,一个个问话。这是学家务的机会,珍姐儿媛姐儿课也不上了,留在正屋陪着,姨娘们自然随着。
照着前些时日三爷生辰的例,七太太给各家发了帖子,男客在前院,女客进内院,由七太太招待。
长辈们不会来,各位奶奶、太太会带着孩子热闹一日,七太太对珍姐儿谆谆叮嘱“把你的院子收拾出来,和你岁数差不多的,都送到你那里去,饭也在你那里用”待珍姐儿答应,又问“那天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
珍姐儿早就和纪慕云、丫鬟们商量过了,“今年新做的樱桃红小袄,珍珠粉八副湘裙。”
适合她的年纪,显得她活泼可爱。
七太太却说:“那天要来不少客人,穿那件没上过身的樱桃红洒金百蝶穿花刻丝褙子,宝蓝色的月华裙,再穿件象牙白绫袄,戴你爹爹给你打的红宝石首饰。”
珍姐儿头疼,拉着她衣袖:“娘,穿那么多,会热死的。”七太太拍女儿一下:“胡说,那天又不出门,屋里多放两座冰山,有什么热的。花家也会来人。”
花家是珍姐儿定了亲的,她脸庞一红,期期艾艾地“娘,怎么会?”
按惯例,两家长辈是平辈,是不会参加她父亲的生辰宴的,花家公子可能过来,却不会进内院。
七太太便说:“我给花家下了帖子,花太太说,花公子送礼过来,还派了婆子给我请安,花公子的堂嫂也会进来。”
结亲是两姓之好,多多走动才亲热。
珍姐儿便不吭声了。
旁边于姨娘听着,略带紧张地看看媛姐儿,不知道媛姐儿想好那日穿的衣裳没有,七太太却没看媛姐儿,看向排在第一排的厨房管事:“都准备好了没有?”
管事的姓林,是她陪房,忙说:“按照给您呈上来的单子,金华火腿、鲥鱼、莲藕、鸡头米,茭白、菱角都采买齐全了,佛跳墙的材料也备全了,酒是金华酒和玉堂春,还有果子酒。到了那日,去唐记买新出锅的零嘴,春熙楼买水晶烩、脆皮乳猪和什锦豆腐涝。”
七太太看看珍姐儿,“再去松鹤楼,送松鼠桂鱼和清炖鸡浮。”
林家的忙答应了。
之后是库房的杨妈妈,和七太太请示一番,定下“用官窑五福捧寿的瓷器,把库里的紫檀木八仙过海屏风、黑漆螺钿寒梅傲雪屏风搬出来”。七太太又说,“让你的人手脚轻些,摔坏了东西是要赔的”
杨妈妈忙说“不敢”。
戏班子是要请的,珍姐儿吵着要飞雪堂,要请程敏秋,七太太答应了。
一个个回话回了半日,七太太累了,把人打发出去,程妈妈喊人传饭。
珍姐儿心想,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客人到自己院子,除了常见的西府三个小姐,族中十余个小姐都回到,个个用心打扮,有新衣饰可以看,便兴冲冲地 “娘,叫纪姨娘跟着我吧。””
这是平日做惯了的,本以为一句话的事,没想到七太太拒绝了:“你玩你的,有媛姐儿陪着还不够?那日我忙不过来,姨娘要在这边帮把手。”
侍立在一旁的纪慕云认真听着,于姨娘夏姨娘面面相觑:招待客人是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姨娘“帮把手?”
六月二十二日一早,曹延轩便带着宝哥儿去了前院,七太太带着珍姐儿在花厅相侯,媛姐儿年纪小,便在堂屋等着。
不一会儿,两位珠环翠绕的太太、三位小姐相携而来,和七太太热情地招呼,听起来,是东府的三太太和五太太了。
立在厅外的纪慕云用余光打量:年纪大些的一件玫瑰紫团花对襟刻丝褙子,墨绿马面裙,圆髻戴着赤金衔珠凤钗,插了一朵点翠珠花,精明能干的模样;年纪小些的穿件翠绿凤尾花刻丝褙子,松香色马面裙,戴了赤金镶祖母绿簪子,脸带笑意,看着比前者温和。
三位小姐是日日见的,进花厅的时候,三爷庶女素姐儿和五爷庶女秀姐儿对纪慕云点点头,宋兰姐目光却移到别处,仿佛不认识她。
纪慕云平心静气,并没往心里去。
第二拨客人似乎也是妯娌,两位太太带着两位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和七太太寒暄。第三拨客人只有两人,却和七太太交情很好,握着七太太的手不知说些什么,后者眼圈都红了。
不多时,偌大花厅被坐满了,珍姐儿向母亲打过招呼,带着媛姐儿,领着年轻姑娘们去自己的住处。七太太叮嘱“要小心!不许动炭火,不许吃冰,不许靠近水边,这么热的天,不许出去晒太阳,闯了祸休怪我不带你出去,可听见了?”
珍姐儿跺跺脚,“娘~您总把我当成弟弟,人家还想去绿波廊钓鱼呢!”
七太太瞪女儿一眼,三太太便给她撑腰:“今天三伯母来,让珍姐儿乐一日,珍姐儿身边的人呢?”
珍姐儿大丫鬟秋雨茉莉忙上前来,听三太太叮嘱“小心伺候着,别让小姐们中了暑,别晒着了别烫着了,缺什么过来告诉你们太太,可听见了?”便齐齐答应。
珍姐儿这才高兴了,带着十余位客人回自己院子去了。
七太太收回不舍的目光,朝三太太推一推装满零嘴的红漆描金九格攒盒,“这丫头,被我惯坏了,等着吧,一会儿戏一开,就得回来。”
五太太端着一杯红枣桂圆百合莲子羹,“姑娘在家里不乐一乐,什么时候乐?等过两年嫁了人,你就舍不得了。”
这话说到七太太心坎里,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有一位穿蓝衣裳的太太笑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一个姑娘一个儿子凑了个好字,不像我,生了两个哥儿,就生不出闺女来了。你家哥儿呢?叫他来,我有好东西给他。”
七太太与有荣焉地笑,“跟着他爹爹呢,中午叫过来给您请安。”
在座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是曹家旁支,年纪最大,和七太太是一辈的,笑道“可不是,九哥儿站出去跟大人似的,读书识字和七弟一模一样,再过两年该娶亲了。”
这话一说,偌大花厅忽然安静下来,七太太盯着自己手腕的翡翠镯子,三太太忙笑道:“立嫂子,还没上酒,您就有了酒意,我们宝哥儿离娶媳妇还早着呢。”穿蓝衣裳的太太也来解围,“可不是,到时候有了合适的姑娘,您可得给我们宝哥儿惦记着。”
头发花白的妇人愣了愣,一副茫然模样,旁边的人凑过去说几句“明明是十一哥儿”妇人兀自困惑,“七弟生长子的时候,送来帖子写的清楚,排行第九。”
蓝衣裳太太“哎呀呀”的,“看您这记性,您尝尝这个,我喝着不错。”
九哥儿?十一哥儿?远处纪慕云迷惑,便明白过来,这位年纪大的妇人,把宝哥儿的排行记错了。
府里还有一位九少爷吗?
到了巳时,鲁大力家的来说,戏台搭好了,奶奶太太们便说说笑笑的,相携到府里花园。花园里搭了个小巧玲珑的高台,戏台后面是三间粉墙黛瓦的厢房,左右各有厢房和耳房,台下种满芍药,如今盛夏,见不到鲜花盛开的景象,只有葱绿茂盛的枝叶和婉转歌唱的鸟儿。
太太们陆续落座,就像七太太说的,珍姐儿带着小姐们也来了,飞雪堂的老板捧了戏单子,请太太们点戏。七太太递给三太太,三太太给五太太,一圈转下来,点了热闹的几出《铡美案》《白兔记》和《杨门女将》。
不多时,二胡咿咿呀呀,旦、生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起来。
天气热的缘故,厨房不单备了金丝枣桂圆百合羹、冰糖燕窝和香橙酿牛乳,还有切成块的水蜜桃、凤梨、荸荠、浇了蜂蜜的鲜藕,冰镇的蜜汁樱桃和莲藕鸡头米冰碗,后者点缀着红樱桃和鲜杏仁,用嫩荷叶托着,年轻小姐们都喜欢。
正热闹间,侍立在旁的纪慕云瞥见七太太离开座位,由程妈妈扶着,往正院方向缓缓行去。夏姨娘见了,忙赶过去扶住七太太另一边胳膊,她略一迟疑,见于姨娘默默留在原地,便也照做。
七太太这一走,便没再回来,三太太五太太似乎并不意外,笑语连珠地招呼客人听戏、打赏、到摆饭的偏厅去。
到了偏厅,七太太已经等在里面,笑眯眯在门口迎接客人“今天有鲥鱼汤,各位尝尝合不合胃口。我们珍姐儿爱吃春熙楼松鹤楼的菜,今天也买了来,”三太太笑道:“那敢情好,我们可要多吃一碗饭。”
日头升到正中,略一停留,便不情愿地向西方坠下去,映出漫天霞光。
时候不早,客人陆续告辞,三太太五太太、珍姐儿轮流相送,侍立在正屋外的纪慕云把重心换回左脚,告诉自己“马上就结束了。”
说起来,并不是所有的妾室都能在府宴露面的,比如纪慕云的姨母,每天待两位妾室请过安,就把人打发回去,眼不见心不烦;七太太恰恰相反,让姨娘贴身服侍,在客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威严。
最后一位客人也离开了,正屋传来七太太感谢两位嫂子的声音,两位太太说着“过几日到我们那边”的客气话。
就在这时,纪慕云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怀疑自己听错了,对面于姨娘以目光示意,她定定神,等桂芬掀开青绸帘子,便跟着踏入门槛。
七太太重新梳妆过了,换下早上迎客的橘红洒金通袖袄,穿一件宝蓝色绣白玉兰对襟褙子,葱白百褶裙,端坐在高脚椅椅中,左首是东府两位太太,右首是珍姐儿。
镇定,镇定,纪慕云深深呼吸,像平时一样徐步上前,给七太太请安。
“起来吧。”七太太用帕子按按嘴角,笑着对两位太太说:“纪云娘,我们家七爷新纳的妾室。”
把妾室介绍给太太,是很突兀、很没礼貌的行为,自家亲戚也一样。
两位太太一时摸不着头脑,矜持地打量着面前的女郎: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眉目娇艳,肤色白腻,高挑而玲珑,穿着湖绿素面杭绸薄袄和玉色百褶裙,乌黑浓密的青丝间簪着一对流苏钗子和一朵酒盅大的海棠珠花,给人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
七太太嗔怪“这是三太太,这是五太太,还不给两位太太请安。”待纪慕云行完福礼,便用亲热的口吻介绍,“说起来,云娘也是我们自家人,爹爹是个秀才,在我们家铺子当掌柜,弟弟是个读书种子,如今在族学读书,是个争气的。云娘是个稳妥的,入府几个月,别说我们七爷,就是我也离不开。”
听这么一说,三太太不好没有表示,随手从头上拔下一根赤金蝴蝶簪,递给身边丫鬟“既如此,拿着玩吧,好好服侍你们家太太。”
五太太一瞧,撸下左腕一个细细的嵌珠手镯当做见面礼。
纪慕云忙不迭推辞,“太太,这这,太厚重了”,两位太太自然不肯收回去。七太太不耐烦了,抖一抖手帕“收下吧,以后见了两位太太,便跟见了我一样。”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一说,纪慕云只好不做声了。
第23章
位于金陵城金鱼胡同的曹府分成东府西府,由一道墙隔开,大门一个巷子头,一个巷子尾,相距非常远。
东府两位太太从西府角门出来,上了自家马车,一路朝东府大门驶去。
马蹄声响,车身缓缓移动,三太太带着倦色靠在宝蓝绣芙蓉花软垫上,长吁短叹地,“王丽蓉真是好手段,还没怎么着呢,就给七叔找了这么一房出挑的妾室。”
忙忙碌碌一天,五太太也疲了,用手帕按按额头,“横竖七叔和她是面子情,换成我,也可着劲儿挑。不过,那个纪云娘的爹既然是秀才,又生的一副好容貌,怎么不好好找个人家,给七叔做了小妾?”
“那谁知道。”三太太在脑海搜索,四月曹延轩纳妾,到西府来时的情景,“记得王丽蓉说,是笔墨铺子一个掌柜太太做的媒?”
五太太笑:“媒不媒的放一边,我猜,她没少给聘金,横竖她手里不缺银子。”
这话是有原因的:曹府本是一个老祖宗,三代前分了东府西府,产业一家一半。东府六位爷,每年收益进到公家账上,一部分存起来,一部分维持府里的开销,剩下一小部分年底分到东府大老爷手里一半,其余一半分到各个房头,各房的日子紧巴巴。这且不说,遇到婚丧嫁娶红白事都是有定例的,娶媳妇三千两,嫁女儿两千两两,实际开销、嫁妆聘礼是要各个房头自己贴钱的。
三房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一位嫡女两位庶女,五房一位嫡子两位庶子,一个嫡女一位庶女,光办喜事,就令两个房头花费甚大,两位太太头疼不已。
不像西府,每年收入进了曹延轩一个人的口袋,只有一个儿子两位女儿。
三太太转动着手上的镶红宝石戒指,“王丽蓉你还不知道,不做无本的买卖,花再多钱,弄回这个纪云娘也值了。”
这句话,五太太是赞同的:新姨娘花容月貌,出身良家,有功名的爹爹,有前途的弟弟,任何男人都会放在心上。
“换成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五太太嘟囔着,自家两房小妾,一个得丈夫宠爱,一个生了庶子女,还有两个通房丫头,够她心烦的了。“一个两个乌眼鸡似的,还不够家里乱的。”
三太太这次没笑,长长叹一口气,话语中第一次露出些许怜悯:“我有时候想,若我和她一样,年轻轻的,就得把宝哥儿珍姐儿抛在世上,叫旁的女人做母亲,别说一个姨娘,就算”
五太太用帕子甩她手腕,呸了一声“你这人,没轻没重的什么话都往外说,也不怕菩萨怪罪。”
三太太便把话题转回到新姨娘身上,“我本来还打算,等过两年,把我娘家的妹妹给七叔说合说合,这回啊,依我看,算了吧。”
这句话,五太太是赞同的“无论谁当了七叔的填房,就冲这个纪云娘,都够她喝一壶的,你瞧着吧,日后西府的日子消停不了。”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唉声叹气地:“我那个远方亲戚,本来我还想,给七叔做个妾室。”
三太太八卦起来,脑子转的很快,“怎么好端端的,宋兰姐....难不成,她见过七叔?”
闺中女儿是不应该见男子的,传出去家风不严。五太太掠过一丝懊恼,遮遮掩掩地说“还不是她日日跟着珍姐儿,八成见了七叔一面。今年她到了年纪,我给找了两个人家,她挑三拣四的不肯,你说,她没什么嫁妆,我给她掏钱置办,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说,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了,她说什么,无依无靠的,不愿离开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