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给了姨母的四十两,她拿出一百两让父亲不要动,做养老钱;拿出五十两,给弟弟留着娶媳妇,剩下给弟弟添置东西,文房四宝、衣裳鞋帽以及日常开销:曹家族学在城东,是要住在里面的,一旬回家一日,逢年过节有假,往来的有贫家子弟,已有官宦人家子弟,钱是省不得的。
她细细叮嘱:“待到隔壁租约期满,把房子收回来,不要再租了,找人粉一粉,过两年,弟弟若是考中秀才,就该说亲了,就住在您旁边;若考不中,就再等一等吧。”
纪长林嘴上答应,背着她和吕妈妈商量,拿出一百两银子,去银楼打了一套实心的纯银海棠花头面,买了两朵酒盅大的珍珠珠花,一朵海棠花式样,一朵月季花式样,剩下的换成一两一个的银锞子,遇到事情往外花,实惠又不打眼。
拿到首饰那天,已是四月十五号,纪慕云只好收了,抱着一个珐琅嵌海棠花匣子给父亲:“女儿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情形,这三样东西太打眼,不如不带。”
打开来,摆着一根赤金镶宝石海棠花簪,簪尾雕琢成海棠花式样,上面镶着拇指大的明珠和宝石,流光溢彩的十分贵重;一根缀着长长流苏和红、蓝宝石宝结的珍珠步摇;一个打着翡翠吊坠的葡萄花鸟纹镂空纯银熏球,在阳光下下闪发光。
钗子是她十五岁及笄,姨母给她插笄的,京城最有名的银楼翠羽楼打的,步摇是大表哥送的,熏球是二表哥的礼物。
当年姨夫落难,她匆匆离开,只带了个首饰盒子,六年间卖的卖当的当,只剩最心爱的三件。
纪长林托着匣子,“你放心,我在一日,给你留一日,我若是不在,便留给你弟弟。”
第二日,吕妈妈带着孙女来家里,她眼看就要离开家门,多聚一日是一日。
正唏嘘间,大门传来响动,纪慕云在门里问“谁啊?”,外面人说“曹家西府来的。”
开门一瞧,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含笑立在青石台阶:只见那妇人一件墨绿色团花杭绸褙子,姜黄色长裙,黑发挽成一个油光水滑的圆髻,插两根赤金填青玉簪子,戴一朵玫瑰紫绢花,身旁侍立一个官绿比甲的丫鬟,背后停着一辆挂着宝蓝车帐和“曹”字标记的马车。
七太太身边的程妈妈!
纪慕云忙行个福礼,退后两步,把大门让出来“妈妈好,妈妈请进。”
程妈妈见她神色恭敬,满意地嗯一声,施施然踏进门槛。
不多时,程妈妈坐在正屋,端起纪慕云端来的热茶,边和吕妈妈寒暄边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女郎穿着家常青布衣裳,发髻插一根简简单单的银簪,纤细白净的手腕戴一根彩线编的络子,整个人素净大方;被介绍为“奶娘”的吕妈妈鬓边有了白发,粗布衣裳浆洗得干干净净,神色恭谨,举止并不粗鄙。
再看屋里,家具擦洗得纤尘不染,墙上挂着一副不知谁画的花鸟图;把粉白墙壁妆点的鲜艳起来,案几摆着一件绣着累累葡萄的绣屏,颜色生动针脚细密,像是自己缝的帕子送出去装个边;普普通通的白瓷瓶插着一高一矮两枝盛开的海棠,待客的茶盅是白瓷杯,配着盛在小红碗里的瓜子倒也不寒酸。
程妈妈暗暗点头,心想“不愧是读书人家的姑娘,还是七太太眼光好”,端着茶盅笑道“姨娘像是清减了。”
纪慕云柔顺地笑,“这几天天热,胃口差了些。妈妈可好?七太太可好?”
“好,都好。七太太惦记着,不知道姨娘家里准备的怎么样了,派我过来瞧瞧。”程妈妈笑道,扳着手指:“十八号那天,府里申时发轿,到这边接了你,绕城转一圈,回到府里大概是酉时。”
纪慕云默默计算,程家距离自家不算远,绕城一周,赶上正经八百娶妻、显摆嫁妆了。
只是纳妾,要这么招摇吗?她略微不安,却没吭声。
程妈妈瞧着,心里暗自点头,觉得她沉得住气,“纪掌柜是心疼人的,又是自己人,我们七太太索性成全,给你们家体面。你啊,放宽心,到时候踏踏实实上轿子便是。”
说着,她朝丫鬟招招手,后者把捧着的一大一小两个红漆雕花鸟匣子放到纪慕云面前,打开匣盖:
小的匣子铺着枣红漳绒,上摆一根茶杯大、衔珍珠宝结的赤金凤钗,一朵颜色鲜艳的珊瑚蜜蜡珠花,一对水滴大的翡翠耳环;大的匣子却是叠好的桃红衣裳,掀起一角,下面一件是清雅的藕荷色。
“妈妈,这,这太贵重了。”纪慕云不安地站起身,双手交握,“这这,我不能....”
程妈妈右手往下压一压,“七太太的心意,给你壮壮门面,也给我们七爷长脸。既给你,就收着吧,以后啊,日子长着呢。”
纪慕云用力摇头,等程妈妈再三安慰,作势拉下脸“七太太可要生气了”,才讷讷不安地不敢推辞了。
旁边的吕妈妈察言观色,起身行礼:“七太太真是厚道人儿,我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既说到这,我壮着胆子,多问妈妈一句:云姐儿年纪不小了,家里这些年积积攒攒,备了些东西,不外是些衣裳。按理说,云姐儿是做妾,不该带东西,今日妈妈来了,请妈妈示下:进府那日,能不能带几件衣服?”
她恭敬的态度取悦了程妈妈,矜持地开口,“今天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七太太的意思,可怜天下父母心,纪掌柜的心意,给姨娘带上就是了。四月十八日那天,轿子过来的时候,冬梅跟车,把东西给冬梅就是了,我也会过来。冬梅,过来见过姨娘,以后你就在姨娘身边伺候了。”
丫鬟便过来行礼,纪慕云看对方一眼,在心底记牢。
程妈妈又叮嘱半日,方才告辞,临走时留话“这几日若有事,打发人到西府,找七太太便是,再不然,找我传话也是方便的。”
纪慕云恭敬地应下。
目送马车逐渐远去,吕妈妈收起方才的讨好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忧心忡忡:“这么抬举你,不一定是好事,依我看,七太太怕是,要拿你当枪使。”
要不然,拿她和别人打擂台;要不然,用她收拢七老爷的心。
纪慕云并没体验过妻妾之间的波澜暗涌,明争暗斗,事实上,她的姨丈姨母非常恩爱,家中虽有两房妾室,姨丈回到家,大部分时间陪在姨母身边,姨母在内宅说一不二,两房妾室不敢高声;大表哥新婚燕尔,和表嫂恩恩爱爱,很少去通房丫头房里,二表哥还没成亲呢。
她的闺中密友就不一样了。
纪慕云记得,姨夫在浙江任知州的时候,她跟着名师学画花鸟,结识一个通判家的姑娘,叫石燕燕。石燕燕是嫡出,母亲软弱无能,被家中得宠妾室欺负得不成样子,还得石燕燕替母亲出头。
石燕燕每次对她提起,都苦恼不已,念叨“嫁人有什么意思?我做老姑娘好了。”
现在想起来,仿佛遥远的梦境。
吕妈妈有些后悔,不该吓到她,忙抚着纪慕云肩膀:“这几日我接着打听,西府七老爷是个明理、厚道的人,从不苛刻,人也大方。你,记着,小心谨慎莫出头,凡事学两个姨娘,不掐尖,别留把柄,凭你的容貌,怎么也能有两年好日子。七太太已经有了嫡子,以后日子长了,你把七太太哄好了,不愁过不下去。”
她茫然地望着案几上的白茶杯,已经没有热气从杯口冒起来了。
以色侍人,奉承主母,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
作者有话说:
按理说,掌柜的每月有薪水,年底红利就几十两几百两,所以才写了个凑份子的。我记得大宅门里面,参与分红的掌柜的挺有钱的。
第8章
永乾二十七年四月十八日的到来比纪慕云想象中要快。
前一天,她紧赶慢赶地给弟弟做秋天穿的袍子,给爹爹熬润喉的梨汤,抓一把糖给隔壁家的小卓子,给同一条街的邻居赵丽娘、张婉儿一人一个自己绣的香囊,给院子里的海棠浇水,回房间就着油灯翻看自己要带出家门的东西。
夜间她睡得不好,一会儿梦到自己和石燕燕嬉笑,趁着夫子背转身,用蘸了颜色的笔在对方画纸上乱涂;一会儿梦到大表哥从外面带了蟋蟀回来,她高兴地大叫,二表哥抓起她书案的湘竹笔筒去扣,蟋蟀一跳三尺高,笔筒裂成两半;一会儿梦到她和大表嫂屏息滞气地躲在窗后,一个穿着红袍的少年郎跟随姨夫、大表哥进来,是李双鹤....
睁开眼睛,窗外蒙蒙亮,小鸟的叫声传进来。。
吕妈妈昨日便带着孙子孙女赶了过来,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张罗着做早饭。两个孩子穿着红衣裳,梳着红头绳,与隔壁家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添了几分喜气。
说起来,今日的纪家确实比普通妾室的人家热闹一些:金林阁总掌柜于掌柜,史掌柜史太太、城西铺子二掌柜、东南北三家分铺的掌柜都赶了过来,连带周围邻居,纷纷说恭喜。
吕妈妈买了卤肉、烧鸡、香肚和羊头肉,做了一大锅什锦卤子,蒸了馒头,面条随时往锅里放,加上隔壁租客送来的喜饼,谁来都有热饭热菜,还有酒喝--史掌柜送来两坛子酒。
窗外人声不断,香气顺着窗子飘进来,纪慕云平心静气,一点新嫁娘的喜悦都没有--自己只是个妾,她告诉自己。
她洗发敷面,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个平时的垂鬟髻,穿上曹家送来的粉红色绣折枝月季花杭绸褙子,雪白绫袄和藕荷色百褶裙,自己做的粉色鞋子。随后她打开匣子,把三件光鲜夺目的首饰戴在发间。
镜中人珠环翠绕,衣饰华贵,一时间,纪慕云以为回到姨母身边,自己是人人尊重的官家小姐。
窗外不知是谁大声笑道“纪掌柜日后发达,别忘了提拔兄弟一把”,自己父亲没搭话,史掌柜笑呵呵地,“纪老兄是个念旧情的,你啊,就请好吧。”
她低下头,目光移到床上两个鼓囊囊的素色包袱:衣服和新料子,针线活计,一点点日常用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父亲给她的首饰。
太阳升到当空,发出万丈金光,慢慢朝着西方落下,云彩被染成明亮的玫瑰红。
酉时正,喧嚣声从巷子越来越近,终于停在纪家门外,鞭炮噼里啪啦地盖过人说话的声音。
纪长林双脚钉在地面,纪慕岚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是史掌柜嘻嘻哈哈地赶过去,把门开了。
程妈妈和一位三十多岁、神色严肃的男子一前一后进来。掌柜们眼睛尖,认识男子是曹家西府三管家,专门负责内务的,叫周红坤。
两人向纪长林道喜,和众人寒暄几句,周红坤把纪长林请到正屋,递去一个扁扁的匣子。后者便知道了,打开一瞧,果然是盖着官府红印的纳妾文书,小心翼翼收在怀里。
另一边,程妈妈带着冬梅进了内室,满意地打量着纪慕云,“姨娘大喜。”
踏出屋子的时候,纪慕云非常平静。父亲满脸悲伤,弟弟像小时候犯了错误一样,面上满是无助。院子其他人的人目光投过来,咂咂称赞她的美丽--她是没有红盖头的。
史太太的大嗓门盖过其他人,“云姐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您可得多多关照。”之后是程妈妈矜持的话语,“您放心,七太太会关照姨娘的。史太太有空,常来府里做客,陪姨娘说说话儿。”
要离开家了吗?
她忽然后悔起来,双脚发软,回过头找父亲,父亲的方向被陌生人挡住了,弟弟呢?弟弟在哪里?吕妈妈和冬梅左右扶着,大门已在眼前。
四个青衣仆人高举印着“曹府”的长长红灯笼分立左右,一顶披红挂彩的四人抬软呢轿子停在台阶下,后面是几辆马车,应该是程妈妈等人乘的。
两家邻居敞着门,平日相熟的赵丽娘和张婉儿在一处,伸着脖子往这边瞧。
右手被吕妈妈握一握,深红帘子就遮住纪慕云的目光。周红坤向掌柜们道辛苦的声音,向“纪掌柜”道别的声音,紧接着,整个人忽悠悠上升,她只来得及想“我的东西带上没有”,轿子就离开原地,朝前移动了。
“豁,快瞧,有人成亲。”
“谁家这个时候嫁姑娘?八成是娶小老婆。”
“曹家,是曹家纳妾。”
“咂咂,这阵势,比上月乔老爷娶媳妇都气派,我闺女能进曹家,就烧高香了。”
路人咂咂赞叹,指指点点,用羡慕的目光望着长长的队伍。鞭炮声不绝于耳,轿帘有时候飘起来,灯笼的光芒照亮小小的空间,只一下又暗下来。
纪慕云双手交握,能看到自己裙摆上真红色丝线绣的月季花。
车轿从纪家所在的甘草胡同,敲锣打鼓地兜了半个金陵城,待夜色渐沉,时候不早,才不慌不忙地到了曹家所在的金鱼胡同。
前方吹吹打打,是《喜相逢》,曹府到了,已有不少人围拢在外面,程妈妈满面得色地从马车探出头,“赏!”小丫鬟忙洒出一把把铜钱。
轿子落地,两个仆妇掀起轿帘,纪慕云在冬梅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出了轿子,看到府邸正门的青石台阶在大红灯笼下泛着光辉。
程妈妈满面春风地和门口的管事招呼,回头说声“姨娘这边来”,便踏进西北角门,纪慕云垂头跟在后面。
脚下是平整洁净的青石路,踩上去一点不滑,两侧是红漆游廊,绿树假山,粉墙灰瓦的房屋坐落在月光下。行了片刻,到了一个月亮型的垂花门,有婆子守着,一边给程妈妈行礼,一边好奇地打量她。
两辆青帷小油车等在五福捧寿影壁墙前,纪慕云尽量镇定地在冬梅的搀扶下登上后面一辆。车子移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车窗,悄悄往外瞧,只能看到跟在外面的冬梅和立在沙地中的灯柱。
这回比她估计的要短,小油车停住,纪慕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院落外面,黑漆大门左右敞开,左右是绿油油的花木,上面挂着个牌匾,写的是什么她没看清。
纪慕云知道,此处八成是自己的住处了。
果然,程妈妈径直走了进去,她跟在后面,用余光打量:迎面影壁墙刻着莲花锦鲤,正是连年有余图。第二进院子颇为宽敞,左右分种一棵绿树,右首那棵高得出奇,像把伞似的盖住半个院子。院中搭着一个长满绿色藤蔓的花架,正面一溜齐五间带耳房的上房,两侧各五间带耳房的厢房。
院中灯火通明,屋檐下立满了妇人,笑嘻嘻地迎上来“来了”“可算来了。”
冬梅扶着她进了正屋中间的堂屋,穿过西次间,停在西捎间靠墙一架黑漆螺钿拔步床边,“您先坐,我给您端茶去。”
她轻声答“好”。
不多时,程妈妈施施然带着两名穿金戴银的仆妇进来,“姨娘喘口气,菊香端饭去了。”
菊香?大概也是服侍她的?
她温顺地应了,“劳妈妈惦记。”
程妈妈满意地嗯一声,指着一名三角眼、戴一对赤金镯子的仆妇,“这是鲁大力媳妇,七太太身边伺候的,以后有什么事,姨娘只管叫鲁家的。”
她把对方面容记住,鲁家的也打量她半日了,握着帕子恭维:“姨娘生的可真俊,一进来,我都看直眼了。”
纪慕云害羞地垂下头,鲁家的咯咯笑。程妈妈把第二名仆妇介绍给她:“谢宝生媳妇,在内院管事。”
谢宝生媳妇是个圆胖脸、精干利索的妇人,打过招呼就没再吭声。
事情办完,程妈妈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看一眼拔步床便指指外院方向:“客人们到了,七太太正陪着,外头忙呢。姨娘歇着吧,我去前面瞅瞅,给七太太回话。”
她笑脸相待,“偏劳妈妈,改日再谢妈妈。”
待三人走后,纪慕云轻轻松口气,才发现背心内衣被汗水打湿了。
冬梅捧着一个红漆描金托盘进来,放在临窗大炕间的黑漆案桌,转身过来搀扶:“外院刚开席,老爷且过不来呢。姨娘要不要去净房?”
她一天没敢喝水,倒是不太想,不过,活动活动也不错,便跟着冬梅去了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