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来一个多月,她已经适应了身畔躺着个成年男人,灼热体温,粗重呼吸,心跳强有力....冷不丁一个人....
她把帐子揭开一线,望着照在地板上的月光叹息。
次日清早,纪慕云像平时一样早早到了正院,像猜测中一样,没有等到珍姐儿。
出来传话的程妈妈面有倦色,“东府三太太安排得满满当当,马吊戏班子叶子牌,从春熙楼叫了菜,热闹一天。太太说,今日给姨娘们放一天假,明日再来吧。”
昨晚回府不提,要等姨娘们早上过来了,再告诉“不必请安了”。
纪慕云像平时一样恭敬,“妈妈也辛苦了。”
两人寒暄几句,转过身,见媛姐儿和两位姨娘也来了,程妈妈把“今日放假”的事又说了一遍。
三人没有惊讶的神情,显然和她一样猜到了。
纪慕云便想,这位六小姐,在府里真是没地位,别说七太太,就连珍姐儿,也懒得和庶妹提一句“明天别过来了”,于是大热天的,媛姐儿得早早起床,梳妆穿衣到正屋来,听一句“不上课了”再回去。
两位姨娘提前一个时辰过来,是想把“晨昏定省”的任务完成,多出些时间安排自己的事吧。
回去的路上四人同行,自然不可能沉默。
夏姨娘悻悻地,拉着于姨娘东拉西扯,于姨娘应付,在分叉口向她客套一句“到我们院子打叶子牌?”
纪慕云给对方一个笑脸:“我打得慢,不耽搁姐姐们了。”
夏姨娘摇着一柄玉兰花团扇,没好脸色地转过身:“妹妹可是大忙人,哪有空陪我们磨牙?于姐姐,我们还是自己找乐子吧。”
纪慕云没接话,向沉默的媛姐儿点点头,便带着冬梅走了。
回到屋里,纪慕云继续做衣裳,两只袖子已经缝好,正绣前襟,领口是很费工夫的。
钢针带着丝线穿过名贵料子,日头一寸寸向头顶攀爬,时间仿佛凝滞了。院里传来动静,菊香喜悦的声音传进窗子:“老爷来了!”
她愣了愣:曹延轩平日只在晚上过来....
忙把针往衣裳上一戳,衣服卷起塞进放线团的藤篮。
曹延轩迈步进了正屋,左右看看,走到东捎间,闲闲地摇着一把白折扇:“这地方不错。”
自从他住进双翠阁,纪慕云闲来无事,每日搬动一些,把房间按照自己的习惯布置起来。
东捎间搬个落地罩过来,窗边挂一大块半旧青布,各种颜色纹路的碎布头、襕边、络子、盘扣和一些金珠碎玉钉上去,平时做活或者搭衣服,摆弄几下就有了新点子--这个习惯还是教她针线的丁娘子的。
此刻他一看,色彩斑斓的,给人一种“百花盛放”的感觉。
她忙迎上去,“这么热的天”摸摸炕桌上的梅花茶壶,用他日常用的茶杯斟一杯茶“温的。”
曹延轩呷一口,便咕嘟嘟喝了半杯。“今天不用上课?”
“太太早上吩咐,今日的课停一停。”她继续斟茶,“让两位小姐歇歇。”
他嗯一声,“在做什么?”
不能告诉你。纪慕云笑着坐在炕桌另一边,“缝些零碎东西,您就来了。”
离近一瞧,他神色疲倦,脸庞浮肿,眼底带红丝,一看就是昨晚喝多了酒,睡得很迟。“爷,您早上用了什么?妾身告诉厨房,中午给您做些清淡的?”
曹延轩伸开胳膊,惬意地朝后靠在弹墨大迎枕上,脱了鞋子,双腿盘坐,拉一拉衣裳下摆,随口答“昨天珍姐儿她们回来,三哥拉着我们,连带六叔,一并去了春熙楼,一直待到半夜,差点就宿在酒楼了。”
看也看得出。
他打个哈欠,添一句“早上什么也吃不下。”
纪慕云看看天色,出屋叫来冬梅,叮嘱道“你去厨房,跟管事的说,老爷昨晚喝了酒,做个酸辣汤。”
冬梅答应了,却说“不如做个醒酒汤,放些生姜,发汗最好,再不然,沏些严查的茶。”
纪慕云笑一笑,“醒酒汤怕是吃絮了,下回吧。你带些钱去,让厨房用上好的里脊肉,嫩豆腐....”
一口气说了半天,把其他菜肴也说了,冬梅复述一遍,确定没记错才走了。
中午菊香去提饭,和两个外院仆妇一起提回四个双层黑漆雕花食盒。
樱桃里脊肉、椿芽炒鸡蛋、清炒虾仁是热菜,其余的豌豆黄、芥末鸭掌、凉拌豆皮、酥鲫鱼、凉拌花生豆苗、桂花糯米藕是凉菜,芝麻烧饼和一叠新出锅的饼,另有一大海碗酸辣汤,用瘦肉丝、嫩豆腐、木耳、香菇烧开,加了重重的胡椒粉和醋,鸡蛋花勾芡,点缀青菜叶子,红红绿绿闻着就香。
曹延轩嗅了嗅,打个喷嚏,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汤,胃口大开之下吃了不少菜肴。
侍立在屋角的冬梅看呆了:七爷不爱吃甜的,在府里不是什么秘密,喝醉酒胃口不好,倒把几道甜口味的菜吃光了。
纪慕云一点都不奇怪:她的姨丈喝多了酒,第二天心烦欲呕,胃口不佳,什么公事都办不下去,姨母除了做酸辣汤,往往让厨房备些甜食,姨丈肠胃就舒服多了。
果然,对曹延轩也很有用。
待丫鬟撤了桌子,曹延轩用细竹子逗了一会儿白瓷缸里的金鱼,伸个懒腰,在屋里缓步而行:今早起得晚,午觉是睡不着的,盛夏晌午,出去散步、打拳就是白痴了。
绣活是做不成了,纪慕云吩咐冬梅晚上的菜和果子,回到屋里“爷,您躺下,我给您按一按肩膀?”
曹延轩却精神头正好,拉着她到东次间书房,挽起袖子,“坐。”
她早上是写过字的,用小匙从青花瓷水盂舀些清水,添进砚台,立在桌边姿势优雅地研磨,“只看过一回您的字。”
曹延轩自信地一笑,欲落笔,却微微一顿:对着面前如花美眷,写四书五经中的东西就扫了兴,也不可能像对着小儿子写《三字经》,抬眼一瞧,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外面院子被烈日晒得白茫茫一片,粉墙上的牵牛花蔫头耷脑。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他信笔书写,一手端正挺拔的楷书,落笔有力,显然练过多年。
纪慕云轻轻顺着他的笔锋念,“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
曹延轩却不肯写完,把笔递给她,“来。”
无论把面前男人看做家主,还是自己的男人,纪慕云都由衷希望,对方能对自己的印象更好一些。
她凝神静气,伏案写完“一院香”三个字,望他一眼,看看窗台一个天青色美人瓶中的粉白色荷花骨朵,另起一行,“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曹延轩便知道,花园里的荷花已经开了。写完“接天”两句,他应景写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这是前朝王昌龄的佳句,难不倒纪慕云,续完之后,也继续写荷花:“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之后两个时辰,两人并肩而坐,轮流用一支笔,你一句我一句不离“夏天”。
曹延轩毕竟是男子,比在家中背诗集的她见闻广阔的多,基本功扎实,写起来毫不费力;在到纪慕云出题的时候,她一时想不出,看一眼他,正满脸笑意地地望着自己。
于是她懒得想,也不说话,认认真真写道“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意思便是,盛夏逝去,已经是秋天了。
曹延轩看了,呵呵大笑起来,纪慕云涨红了脸,颇难为情,把笔一放,站起身就走。曹延轩一把拉住,双臂发力,把她抱婴儿般抱到自己腿上,“输了,怎么罚?”
菊香捧着新鲜果子和姨娘嘱咐的桂花藕粉、芝麻糊进了东捎间,一抬头,见姨娘不知什么时候被老爷搂在怀里,衣裳褪去大半,露出雪白肩膀和草绿色绣红梅肚兜....
青天白日的....小姑娘哎呀一声,手脚发软,红漆托盘歪歪斜斜,茶杯果碟洒了一地。
耳边噼里啪啦地,纪慕云面红耳赤,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曹延轩,慌手慌脚地一溜烟逃进次间去了。曹延轩伸臂去抓,没抓住,站起来却不知怎么又狼狈地坐回原处,瞪了门口一眼,“出去!”
闻声而来的冬梅忙拉着菊香,倒退出了正屋,把门一关,远远躲开了。
第21章
“小时候一会说话,爹爹就教我背这背那。”夜深人静的时候,纪慕云蜷在桃红色湘被里面,黑发散在枕边,眼中露出追忆,“什么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倚在床头的曹延轩洗过热水澡,披着家常寝衣,头发散着,脸上有着成年男人发自内心的餍足--这幅模样,珍姐儿媛姐儿见到会不习惯的。
提起父亲,纪慕云本能地,想把父亲描述的能干一些、伟岸一些,尤其在他面前:“祖父说,我父亲要不是年轻时伤了身子,定能再进一步。”
曹延轩想起管家说过的话,问道“怎么回事?”
她把家里早年的事挑挑拣拣说了一些,说到父亲不肯再娶,弟弟聪慧,之后意兴阑珊,不再出声:说一千道一万,自己还不是成了别人的妾室。
窗外传来更鼓声,时候不早了,曹延轩把背后靠枕拿开,躺到宝蓝色枕头上,拉一拉被子,张开左胳膊。
她依偎过去,像只小猫咪似的,脸颊在他胸膛蹭一蹭。
没几息,曹延轩呼吸便沉重起来,她却一时睡不着,对家人的思念随着刚才的话题,一股脑儿涌到心头。
“也不知道,爹爹还咳不咳。”她轻声说,盯着黑洞洞的账顶,语带惆怅:“慕岚在学堂,惯不惯。”
曹家族学和纪慕岚原来的私塾不同,平时住在学堂,每旬回家一两日,这么一来,纪长林就孤零零的一个人。
头顶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到了年底,你禀过太太,可回家看看。”
大户人家尤其是厚道的人家,每年允许妾室回家一次是很常见的事情。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撑着他胸膛坐直身体,紧接着,又垂头丧气地:“现下才五月。”
还有大半年呢。
曹延轩睁开眼睛,借着朦胧光线,能看到伏在自己怀里的女子脸庞粉白,黑发像一朵盛放在午夜的墨菊,“日子长着呢,若有什么事,叫紫娟安排人,给你家里带句话,也不是办不到。”
她惊奇地望着他,试探着,“真的吗?”
曹延轩被取悦了,笑道,“这有什么假的。想给你家里说什么?”
她愣了愣,一时间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忍不住热泪盈眶。还是留到有事的时候吧,她摇摇头,依偎进曹延轩怀里不吭声了。
打那日起,曹延轩宿在双翠阁,别说正院、两个姨娘的院子,连他自己的书房都不去了。
一日日消息传到七太太处,说来也怪,丈夫宠爱其他女子,妻子再贤良淑德、宽宏大量,私下对着自己的奶娘,也应该嫉妒、郁郁乃至心里不快,七太太却喜滋滋地,喝下一碗黑乎乎的、粘稠的、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汤药--银霜堂的玫瑰窝丝糖和雪花霜糖山楂也无法给七太太慰藉。
“我说什么来着,纪氏是个有心计的,你看她平时老老实实,一句话都不多说,私底下多能摆布人,夏莲能有纪氏一成本事,也不至于七爷连她的屋子都不进。”她用帕子擦擦嘴角。
程妈妈双掌一拍,“会咬人的狗不叫,没牙的才整日汪汪!”
这句略显粗俗的话把七太太逗笑了,闲闲地拂一拂自己镶着绣松竹梅襕边的马面裙:“看你还说不说我死心眼、说不说我一棵树上吊死。”
程妈妈笑道,“是老奴错了,老奴也没想到,纪氏年纪轻轻的,这么沉得住气,七爷不进她的院子,她愣是一声不吭,一句不问,就这么干等着,等七爷进了她的院子,才把本事使出来。”
“还不止呢。”七太太眼带笑意,“进府才几天,就能让七爷住下不走了,要是日后生个一男半女,七爷还不得把她捧到天上--纪氏到底有喜信儿没有?”
程妈妈忙说:“没有,前几日刚刚换洗过,冬梅盯的可紧呢!”
七太太算了算,满脸失望之色,“这也快两个月了,怎么还没动静。”程妈妈便劝:“左右七爷日日过去,您急什么急?要急也是纪氏急--她都二十岁了。”
七太太嗯一声,眉头没有舒展开,“你记得提醒我,若是纪氏年底还没怀上,便跟东府五嫂说,把宋兰姐送过来吧。”
程妈妈愣了一下,小心地问,“那个兰姐儿,您当时不是没瞧上?”
七太太哼哼着,“我现在也没瞧上--小家子气,字都不认识几个。可七爷出了孝,明年就三十岁了,膝下只有宝哥儿一个,那两个旧的年纪大了,不好生了,不多纳两房新的,别说旁人,自家人看着都不像话。宋兰姐总比舅太太那个亲戚强”
旧的便是于姨娘夏姨娘了。
“宋兰姐再不行,也是自家亲戚,知根知底的,翻不起浪。”程妈妈一五一十地,盘算起来,“等宋兰姐进门,告诉告诉纪氏,不是非她不可,纪氏是个聪明的,一边加倍讨好您,一边非得把宋兰姐压下去不可。那宋兰姐是五太太的亲戚,能得了七爷的宠是最好,若是不行,五太太不能不管。”
两个妾室争宠,才令后宅不得安生,做主母的稳坐钓鱼船。
她喜滋滋的,恭维道“还是您想的周全!”
七太太矜持地笑,“今天这事,你透口风给夏莲吧。”
让夏姨娘知道知道,新来的纪氏得了七爷的宠爱,再不争一争,自己就“人老珠黄”,没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