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清丽端正的簪花小楷,他目光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上下打量她“你写的字?”
算是褒奖吧。纪慕云端端正正行个福礼“谢老爷夸奖。”
曹延轩哈哈一笑,见她刚刚梳妆过,目光带着潋滟水意,鬓角兀自湿漉漉,戴着应景的艾虎簪子,拿过另一张纸,提笔写道“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
纪慕云垂下头,脸颊红的像盛开的花。
“佳人相见一千年。”曹延轩放下笔,笑着望她一眼,信步踱出房间,纪慕云跟着。
他显然喝了不少酒,席间没怎么动肉,吃了不少菜,又吃了汤面压肠胃。纪慕云是吃过饭的,陪着喝了半碗甜羹。
吃过饭,两人在院中闲逛。天时渐晚,暑气渐消,曹延轩指着庭院右首那棵高出第二棵树甚多的桂树,“我父亲移进来的,听说不到屋檐,到如今,长得这么高了。”
纪慕云仰着头,“秋天的时候一定很漂亮,还很香。”
曹延轩应了,“中秋就开花了,到时候可以泡茶,可以入画。”
这么好的院子,为什么给她一个姨娘住呢?
纪慕云收敛心神,憧憬着金秋时节花开如雨的情形,“到时候,我做了糕饼,您尝尝。”
曹延轩笑着答应,拉着她走到院中花圃,看看盛开的芍药,“今天去了园子?”
她屋里今天插了白茉莉和蓝绣球花,院子里种的是芍药和牵牛。
她答,“嗯,去园子里摘了些扶桑花,送到六小姐和于姐姐处,六小姐送了我茉莉。”
曹延轩说,“媛姐儿说是好些了,今日没出门,在府里做什么?”
她便把今天的事情说了,说道媛姐儿做针线,就不肯详细说了,“到时候六小姐告诉您。”
她眉眼弯弯,在月光下有一种宁静的美,曹延轩目光柔和,安安静静听着。
大概是累了,片刻之后进了帐子,曹延轩嘟囔两句无关紧要的话,翻个身就睡熟了。纪慕云望着他的睡颜,既喜悦,心底涌出淡淡哀伤--明天这个时候,自己会不会一个人?
次日一早,纪慕云迷迷糊糊听到动静,睁开眼睛,他正坐起身,借着帐子里的朦胧光亮望着自己呢。
“七爷。”她口齿不清地,眨眨眼睛,很快清醒过来,“妾身服侍您。”
曹延轩右手压住她肩膀“不必,我起得早。”说着,又抚了抚她头顶,“你歇着吧。”
她也不能睡懒觉....
她缩进果绿夹被里面,用胳膊撑起身体,满头黑发流泻下来,嗔道“哪有您起来,妾身偷懒的道理。”
曹延轩便没说什么,穿衣下地,去净房洗漱。纪慕云快手快脚地穿一件湖蓝夹袄,象牙白罗裙,挽个堕马髻,摘两朵泡在水里的茉莉花戴在鬓边。
昨晚跟着曹延轩的小厮朗月搬来两个箱笼,“紫娟姐姐备下的,缺什么,姨娘尽管说。”
纪慕云应了,塞给朗月一把钱,“辛苦你了,请你吃零嘴。”
打开箱笼,四件外衣、腰带、白绫里衣、鞋袜、内衣应有尽有。曹延轩随手捡了一件宝蓝色素面杭绸直裰,系上腰带,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把昨晚的配饰一一挂在上面。
早饭十分丰盛,小笼包、葱油花卷、炸春卷、枣泥山药糕、炸小油条,红枣莲子粥,一碗荠菜馄饨,一碗酸辣汤,四碟凉菜,外加八色银螺蛳盒盛的小菜,纪慕云便猜,紫娟和厨房打过招呼,七爷在这里。
见他面前摆着酸辣汤,夹起一根小油条,纪慕云略为惊讶--是京城菜。
曹延轩大概以为她没吃过,给她面前小碟夹了一块,“尝尝。”
她咬一口,和记忆中一样酥脆喷香,“这个倒不常吃,是府里做的吗?”曹延轩略微惊讶,“特意找的京菜厨子,你去过京城?”纪慕云稍一犹豫,点点头,“跟着父亲去过。”
他盯着餐碟想一下,随口问“你是哪年去的京城?”
这个问题,纪慕云在家中就和父亲商量过了,决定不把姨夫一家说出来:有个得罪皇帝、流放西宁卫的近亲,对任何一个妾室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轻则遭主家的嫌弃,重则。
“是。”她有条不紊地答,“那年妾身才三岁,有父亲母亲带着,把家里的房子租出去,投奔母亲家的亲戚李兆年,辗转在京城住过两年。前些年李兆年年纪大了,辞官回四川老家去了,送了父亲些银两,父亲便带着妾身和弟弟回金陵来了。”
这是很常见的事情,曹延轩并没在意,低头继续吃面,她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吃早饭。
曹延轩漱过口,整整衣襟,站在门口说“我去前院了,你歇着吧,空了可以看看媛姐儿。”纪慕云恭声答应。
之后她像平常一样到了正院,等了又等,到了申时,珍姐儿却没出现,媛姐儿早早来了。
程妈妈从正屋出来,笑道“昨日出了门,个个人仰马翻的,七太太说,今日放半天假,功课停一天,姨娘们回去歇着,六小姐好生养一养,晚间再来请安吧。”
纪慕云答应了,“劳烦妈妈。”媛姐儿落了几日功课,听说今天不上课,颇为失望。
程妈妈笑眯眯地,上上下下打量她,碍着媛姐儿,一语双关地“姨娘看着清减了,想是这两日辛苦了。”
纪慕云腼腆地笑。
傍晚见到七太太,大概昨日确实累到了,七太太倚在西次间的大迎枕上,勒着镶蓝宝石额帕,脂粉遮不住疲倦,不停打哈欠:“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人了,昨天走在路上,我就不停擦汗,到了东府换一身衣裳,到了松鹤楼又换一身。”
夏姨娘捧场:“要不说您好东西多,随随便便那几件,就把我们比没了。”
七太太嗔怪地白一阳女儿“都是这丫头,非去什么松鹤楼。”
珍姐儿撅着嘴巴“您也说戏班子好看呢!”
又对媛姐儿炫耀:“昨天我那身衣裳,哎呀呀,把冯碧云他们几个都比下去了,可惜你不在。”
昨日观龙舟,珍姐儿按照纪慕云建议,穿了一件草绿刻丝右衽夏裳,鹅黄色八幅湘裙,戴了母亲送的红宝石首饰和大红荷包,在一众穿着大红、玫瑰红、石榴红、海棠红的千金小姐之中脱颖而出,出尽了风头。
说着说着,珍姐儿得意起来,随手摘下头上一支晶莹剔透的琉璃钗子,扬扬下巴,身边的大丫鬟忙接过去,转而递给纪慕云。
纪慕云忙摇手,“妾身没做什么,不敢当小姐厚赏。”
珍姐儿拿出手的东西,自然不肯收回来,七太太懒洋洋地,“既是四小姐给了你的,就收着吧。你服侍好老爷,就是替我分忧了。”
尽管知道自己是个小妾,尽管知道七太太抬自己进门就是为了服侍丈夫,听到这话,纪慕云心里依然不太舒服。
她没吭声,接过钗子,像平时一样温柔地道谢。
当天晚上,曹延轩依旧歇到双翠阁。
第18章
“爹爹事先派人,去松鹤楼订了雅阁,待我们一到,就直接上了楼。”端午节后两天,珍姐儿在针线课上绘声绘色地,向几位姐妹描述端午当日的事,“那间雅阁正对着戏台,不用千里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四位没去松鹤楼的小姐露出羡慕的神色,杜娘子乐的休息,也闲闲听着。千里眼什么的,纪慕云从表哥手里见过,并不稀奇。
珍姐儿又说,“楼下飞雪堂已经演上了,程明秋拿手的《锁麟囊》。”
锁麟囊是家喻户晓的戏,不止票友,人人都能哼两句,越是如此,想唱出名堂越难。飞雪堂台柱子、旦角程敏秋容貌清秀,唱词清晰,身段优美,在金陵极有名气。
“唱了两折,飞雪堂的老板拿了戏单子,请楼上雅阁点戏。我想听《牡丹亭》,娘不肯,只点了一出《千金记》。”珍姐儿气呼呼地,嘴巴觉得老高“好不容易去一次,听什么《千金记》,我又让爹爹点,爹爹更好了,点一个《杀四门》。”
对面纪慕云低下头,好不容易把笑意压回去:珍姐儿豆蔻年华,想看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七太太点了守诺、报恩的《千金记》,曹延轩更有趣,点的《杀四门》是武戏,满台子武生跳来跳去。
说到这里,珍姐儿唉声叹气,“等唱完了,爹爹派人赏了二十两银子,飞雪堂的老板过来道谢、敬酒呢。”冷不丁地,她又对媛姐儿冒出一句,“可惜你不在,程敏秋也来了呢。”
就好像媛姐儿一心一意看戏、且喜欢飞雪堂程敏秋一样。
媛姐儿没接话,侧过头和素姐儿说起针线。
话题越扯越远,戏班子什么的,闺中小姐说就不合适了。丁娘子咳一声,表示休息时间结束了,“节前作业呢?都带了吧?”
五人各自从盛满绣品的篮子拿出荷包/扇套/帕子,互相看看“有没有在课下偷偷做”,便各自穿针引线,开始做活。
纪慕云绣了一个常见的抽线腰圆荷包,其实是珍姐儿要她做的,上好的淡紫刻丝锦缎,用明紫、深紫、淡紫各色丝线绣上一串串葡萄,两边垂下墨绿丝绦。单从用的丝线来说,就比她自己做的那个荷包强多了。
过两天课上品评,五人连带杜娘子,公推她绣的荷包最好。纪慕云谦虚地说,自己年纪最大,做针线的时候最多,不算。大家觉得有理,便抛开她,选珍姐儿绣的宝蓝绣仙鹤扇套为第一。
珍姐儿十分得意,说,扇套是送给父亲的。
人是衣服马是鞍,纪慕云白日给珍姐儿绣了荷包绣帕子,闲暇时光想自己做点东西,苦于没有好料子--入府二十日,她摸惯了绫罗绸缎,普通料子有些看不上眼了。
到了下午,她就不用愁了:
针线房送来了衣服,上好的绸缎,春衫夏裳都有:
四件素白绫袄;绯红、鹅黄、藕荷、芽绿四件半臂;玫瑰红、石榴红、杏红、桃红四件对襟褙子;宝石绿、草绿、宝蓝、翠蓝四条马面裙;两条白色挑线裙子;烟霞粉、葡萄紫两条百褶裙;四套亵衣亵裤,四双袜子,两双鞋。
“时间短,没做完,怕姨娘赶着穿,先送这些来了。”徐娘子说得清晰,“还欠您四条裙子两双鞋,月底前才做得完了。”
又低声解释:“老爷、太太的生辰快到了,每年都要做不少东西。”
比上次见的时候友善不少。
纪慕云连声道谢,随手拾起一条石榴红褙子,一指宽的真红滚边用金线绣着折枝菊花,十分精致,不由赞叹“您眼光真好,颜色配的也好,换了旁人,定挑不出来。”
府里有没及笄的小姐,宜穿娇柔淡雅的颜色;有年纪大的姨娘,适合深一些的料子,对于正室太太,端庄华贵的衣裳是首选。
纪慕云肌肤白皙,身材高挑,面前衣料颜色鲜艳明快,最适合不过。
徐娘子却指一指正房方向,“是太太亲自挑的,我可不敢居功。”
纪慕云微微一顿,笑道“没有您的手艺,再好的料子也糟蹋了。”
说着,塞过去一个装着钱的荷包,徐娘子却不肯要,“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日后常来常往,哪能总要您破费?”
纪慕云便叫菊香。
菊香手脚麻利,把从厨房提回来的蜂蜜千层糕、椒盐牛舌饼、翡翠烧麦和新鲜葡萄装满满一篮子,放进徐娘子装衣裳的箱笼--只要曹延轩在,厨房一日三餐之外送点心鲜果,都是最好的。
待徐娘子走了,纪慕云心情复杂地穿上新衣裳,在镜子前照一照,仿佛回到多年前。晚间曹延轩来了,她欢喜之余,张开胳膊,轻快地原地转个圈,翠蓝裙摆散开来,像一朵绽放的花。
他凝目细瞧,一下子明白了,“针线房送来的?”
纪慕云眉眼弯弯地,拉一拉新衣裳,“今天送过来的,我就穿上了。”
面前女郎不像平日的谨慎温柔,有一种孩子得到糖果的满足,曹延轩静静看着。
对着冬梅菊香胡富贵家的,纪慕云可以滔滔不绝“这条裙子加个襕边”“那件衣服要改一改”,对着曹延轩,衣裳的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
冬梅端上茶来,她亲手把粉彩茶盅放到曹延轩面前,恭维道“您真有福气,两位小姐一个比一个孝顺。”
曹延轩想一想便明白了,不由好奇,“课上绣了新东西?”
她笑道:“还是上回说的,不过,现在不能告诉您。”
像所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父亲一样,曹延轩颇为满足,说了半日两个女儿小时候的趣事,“珍姐儿从小就伶俐,跟着她娘,我是不愁的,多做些针线倒好;媛姐儿老实,练练琴,日后找个脾气好的夫婿。”
庶女的夫婿,必然是比不上嫡长女的,嫁妆也差得多了。纪慕云母亲议婚的对象是秀才,姨母直接嫁给前途无量的进士姨丈。
纪慕云一转念间,见面前男人头发乌黑,身强体健,却快当别人的岳父了,心里很不适应。
不过....听他的口气....珍姐儿也十三岁了,日日做针线....
纪慕云小心翼翼问:“听您的意思,已经给四小姐选好了?”
曹延轩嗯一声,“去年定下的,城南花家,和我们家是世交。”
大户人家多半知根知底,亲上加亲,纪慕云记在心里。
又过一日,她从花园剪了两捧绣球花,搭配着自己院里的芍药,把屋子里的四只花瓶花觚摆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