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长兄如父,所以男二是真把自己当女主爹。
? 第98章
日向西偏,离京的马车不疾不徐碾上官道,车夫听到后方马蹄疾来,高声告知车内:“小姐,后边有马追过来。”
车侧窗帘撩开,婢女探头回望,车马颠簸间,见层层扬尘后,张湍正纵马追来。婢女回身喜道:“小姐,是张大人,定是知道小姐要走,来劝小姐留下的。”
孟文椒微感诧异,唤车夫停车等候。
后方马蹄声愈追愈近,待至近前,却毫无停步之意。只刹那间,便与马车擦肩,未作片刻停留便扬长而去。车夫挥袖扫去尘土:“小姐,好像不是冲咱们来的。”
婢女脸上红白交错,低头说:“刚刚车马颠簸得很,身后沙尘又大,许是我看错了,那人并不是张大人。”
等马蹄声远去,孟文椒方道:“启程吧。”
马车再前行不久,大地忽而震动,凌乱马蹄声如阵阵雷鸣迅速奔来。马夫驱车在道旁停下,让开去路。二将率百骑围住马车,踏起数丈沙尘。众将士齐齐下马,于车前半跪。
“属下奉旨,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属下奉旨,护送孟小姐还乡。”
声如洪钟,传入车中。
婢女惊喜万分,又疑惑不解:“小姐,怎么有两道截然不同的圣旨,皇上这是何意?”
孟文椒怔怔失神,他娶有身家清白、名正言顺的王妃,更准允自己荒唐无礼的赐婚之请,所谓当年解围之恩、唐突之愧,他早已百倍偿还。现如今,回乡途中,突如其来的两道圣旨,叫她如何选择?
二将见久不回应,又提声道:“皇上还有口谕,倘若孟小姐不想现在接旨,属下等会在远处遥遥护送孟小姐还乡,直到孟小姐心中有答案为止。”
“雪青。”孟文椒辨出对方声音,“刚刚我见张湍驾马远去,所为何事?”
雪青回话:“今日朝会,张湍抗旨拒婚。皇上宽仁,赦其死罪,革职留任。张湍自请离任三年,三年间愿为皇上走访九省,问民情、察民生,以昭皇上仁德之治。”
“先回孟川吧。”孟文椒低声吩咐,“许久没回过家了。”
“属下遵命。”
雪青等人牵马让开官道,目送马车启程,等到车身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众人才齐齐上马,缓缓跟上。
官道自京域边缘岔开,一侧通往永苍,一侧通向陵北。张湍策马疾行,至岔道口转向永苍,倍日并行,数日后抵达彤州城下。牵马入城后稍作休整,洗去风尘,次日清晨套辆马车,悠悠驶入古藤县。
县城背山,山有古藤,冠幅约三里,因而得名。县周多丘陵深林,绵延起伏,郁郁葱葱。县道自丘林见穿插蜿蜒,道边高地古树,常有藤蔓垂落。春夏两季苍翠如滴,清幽秀美,尤为雅致。
途中伴青饮风,紊乱心绪逐?????渐抚平。
但当檐墙自层林后缓缓显露,心潮再涌,翻覆难平。
自宫变夜后,张湍得知消业井的因缘始末,就一直在追查弥寰下落,以及当年那批受弥寰谗言所害的女子身份。些许零碎线索在手,因只有部分揣测,不敢妄下定论,是以未曾告知赵令僖。但知其离京后直奔永苍,他心中便已断定,线索中那位曾在古藤庵修行的比丘尼,就是她的生身母亲。她此去永苍,是为寻根故里,祭拜先妣。
古藤县后古藤山,古藤山上古藤庵。
迢迢奔来,近乡情怯。
踩着薄暮余晖踏近山中庵堂,却只敢半藏古树后,遥遥望着古藤环抱中的庵堂。如今时辰已晚,香客稀少,只寥寥几炷清香插在门前香炉内,升起袅袅青烟。庵门斑驳,经年香气熏染积色落在顶沿。门扉半开,内里玄机难察,只能越过一人多高的土墙,望见后院腾起烟气。
庵寺修习禅法,过午不食,傍晚却备斋饭,多半是庵中有客留宿。他不由自主握了握拳,向前轻扣响庵门。
不久,灰衣比丘尼启门来问:“阿弥陀佛,施主是来进香?”
“代母访友。”张湍礼敬回道,“先慈有位总角之交,因缘际会遁入空门,据说是在贵庵修行。但见后院灶火,贵庵可是留有女客?天色已晚,若是如此,今日就不叨扰了。”
“庵中确实留有女客,说来也巧,喜娘子此来也为探寻故友。施主要寻故人,不若明日再来。”
确定之后,张湍再礼告退,不多逗留,径直下山去。
自请三年时间走访九省,既是为深耕百姓之间,察民所需、知民所求,亦为得自在身,能追逐在她左右。赵令彻能够应允,一来是他抗旨当罚,二来使他疏远朝局,三来更是乐于有人为自己传播仁德圣名。于是赵令彻另赐腰牌,便于他往各级衙门行令。
回县城时,县中家家闭户,少有几户亮有灯盏。古藤县衙前院漆黑,后院隐约亮着两盏灯。张湍叩开县衙大门,示以腰牌,得见县令。
县令穿着便服匆匆赶来,得知张湍来意,招来县衙主簿,寻出县志及户籍档案,几经翻找,终于查出三十多年前的一则记录。是名女童幼年出家,转入僧籍,二十余年前失踪后,自此下落不明。县志所载,是为古藤县比丘尼法号殊菩提者,兴平十五年修成正果,于无人处坐化成佛,古藤庵香火自此鼎盛。
这位殊菩提师太,应就是赵令僖的生母。
张湍将所有相关记载誊录完整,与县令、主簿致谢告别,并叮嘱此事勿要外传。
次日丑时未过,张湍便负行囊登山,天光初亮时抵庵门前。庵堂众尼早课已罢,张湍叩门进香,另捐二十两香油钱后,与庵堂住持道明来意。
“先慈弥留之际,唯有此愿未了,祈望师太指点。”
“俗家姓陆,祖籍陵北银州,逃荒至永苍。”住持沉吟半晌又问,“可知年岁?”
“先慈与其相识是在兴平二年,彼时约是三四岁的年纪。”
“施主稍候。”住持心有猜测,将张湍留在大殿,自己往后院房中翻寻过往名录,印证了自己所想后,折回大殿与张湍道:“施主所寻,乃是古藤庵二十余年前参禅证悟的得道高僧,法号殊菩提。”
“敢问这位殊菩提法师金身何在?容在下进香朝拜,以慰先慈在天之灵,了却遗愿。”
“殊菩提法师在无人处圆寂,未遗金身于世。”住持垂眉微笑,“阿弥陀佛,施主有缘。三日前,有位女施主到访所寻故人亦为殊菩提法师。贫尼愿为二位引见。”
张湍礼道:“如此便有劳师太。”
经庵中比丘尼引路,张湍于侧殿等候,看佛眼慈悲下灯火飘摇,心府亦如灯火飘忽难定。
“听师太说,阁下母亲曾与殊菩提法师为总角之交?”
熟悉的嗓音入耳,张湍稳住心神,躯体僵硬,转身回看。微风拂动明黄帷幔,其后一挂素纱飘荡,纱帘之后,是抹若隐若现的身影。
“是你?”只需一瞥,赵令僖已辨明来人身份。
“是我。”张湍长揖,“来谢不杀之恩。”
“昨日不杀你,是不想横生枝节。”赵令僖动作轻缓撩开纱帘,“今在异乡山野,你想活命,怕没人能保你性命。”
人已近在咫尺,张湍不敢抬眼去看,只从怀中取出片衣角捧上前:“当日公主本能杀臣,却留臣苟延残喘。本能断臣臂膀,却是截断衣袖。臣不畏死,只赌今日,公主仍会心软。”
衣角素白,染有荔枝清芬。她两指捏起那片衣角,拉近细看,仿佛有盛夏凉风吹过,在佛堂浓郁檀香之间,愈显清爽怡人。
“张湍。”
她将衣角攥入掌心,微微倾身与他贴耳:“你莫不是忘了?我已非公主,全拜你所赐。”
呼吸如刃,气息如锋,割过脖颈,张湍心海生寒。
五指次第舒张,素白衣角缓缓飘落,绣鞋轻踩,便染尘埃。
她转身远去,仿若无事般与来往比丘尼微笑示意。
住持得知便入侧殿相请,张湍勉强回谢后,将昨夜誊录内容封入信笺,请住持转交赵令僖后,落寞告辞。
“喜娘子,那位施主已经走了。”住持将信笺送入后院客房,“这封信函是他央贫尼转交娘子的。先前娘子打听的事情,也已有了着落。据记载,当年殊菩提法师证悟离庵之时,是由慧笃师祖相送。自那之后不久,慧笃师祖亦得顿悟,携缈音师叔云游四海以证缘法。七年前,慧笃师祖在东海之滨圆寂,此后缈音师叔孤身云游。”
“可有缈音师太下落?”
“据闻曾在辽洋东南出现,具体不得而知。”
“辽洋,陵北。”她低笑摇头,“这是南辕北辙了。”
殊菩提祖籍陵北银州,而当今世上,最后一个有可能知晓母亲入宫始末的人,最后现身之地却在辽洋东南。
“缈音师叔经年居无定所,恐怕难寻。娘子不妨先往陵北,待了却心愿,放下心中挂碍,再去寻缈音师叔。”
她轻轻捻过颗佛珠,旋即回说:“缈音师太居无定所,早日追去辽洋,早一分把握。何况我在辽洋,也有故人要寻。此番多谢师太,近几日多有叨扰,这五百两银票,为佛祖菩萨添香油吧。”
原想将母亲身世查探清楚再寻沈越,如今看来,不妨先将眼前事了,再寻故土。
留宿庵堂时并未带许多行李,将些许衣物收好后便不多留。沿下山路行一盏茶后,转入山林,于林间稍加摸索,就见庄宝兴与白双槐二人身影。庵堂不留男客,自她住入庵堂后,二人便一直守在林中。
“娘子,事情办妥了?”庄宝兴从她手中接过行李,好奇询问。
“有些麻烦。时候还早,小白去把马车赶到山下,下山后直接出城。”想到距张湍下山时间不久,恐怕人仍在下山途中,于是再度提醒:“从林中穿行,避开张湍。”
白双槐诧异道:“张大人也在?”一阵眼风扫来,白双槐忙闭紧嘴巴,讪讪耸肩带笑,抓起行李小跑开:“属下这就去赶车。”
下山时失魂落魄,无暇顾及其他,兼之白双槐有意避开,张湍并未觉察山门前那架马车的来历。待张湍远去,半个时辰后,赵令僖登上马车。白双槐与庄宝兴交替驱车前行,一路离开古藤县,向辽洋行去。
永苍多山,辽洋多川。
入辽洋界内,庄宝兴神采飞扬,向赵令僖讲说起辽洋风土人情。
“险些忘了,你是昙州人。”赵令僖拉起衣袖,雪白手臂搭上车窗,一手摇着罗扇望向道边风景:“才刚进五月,辽洋就如此炎热,连带这风,都是湿热的。你们辽洋人在夏日都是如何避暑纳凉的?”
“辽洋多水,许多村镇甚至县城,都是建在水上,兼之丝薄衣单,在城中家中,倒没觉得有多热。”庄宝兴拉扯缰绳放慢速度,“娘子,这里近处就有渡口,可以直达昙州,走水路更快,只是走水路就要舍下这马车了。”
“那就行水路吧。吹一吹舟上风,也能凉快些。”
庄宝兴将车马换了银两,三人改行水路,乘舟直下,两日功夫便抵昙州。沈越久居昙州,寻他不难。但见庄宝兴入昙州后神情有恙,赵令僖便道:“我记得阿宝是昙州镶河人,镶河距昙州城还有多远?”
“镶河稍远些,来回得有五日路程。”庄宝兴盘算着回答。
“也不算远。从京城到辽洋的路都已走了,还怕这五日不成?”她抬扇掩面轻笑,“先往镶河逛一逛,带我和小白逛一逛、瞧一瞧,再尝尝阿宝一直絮絮念叨的自家晾晒的甜笋干。”
白双槐附和:“娘子正是暑热胃口不好的时候,难得有点儿想吃的东西,到你家中可不准藏私,我翻箱倒柜全给你搜刮出来。?????”
庄宝兴点头应和,趁着套马车的功夫,默默转脸擦了眼泪。
三日后,张湍抵达昙州,待问明沈府所在,恭谨递上拜帖,等候通传。
? 第99章
沈家宅邸多亭榭回廊,其内幽潭碧塘各自勾连,曲水流溪盘旋迂回,夏风掠水穿堂自带清凉。张湍沿水穿廊,至后院时,见屋楼檐角满布书册,层层叠叠,犹如堆瓦。间有老者,须眉霜白,身披粗麻褐布短衣,自屋顶沿木梯而下。
老者扯下肩头汗巾,擦拭双手后交给僮仆。
院中有方小木几,其上摆有茶具,其中茶盘尤为精巧,上着微缩山林景观。老者拎着两个竹凳到木几边上,回头正见张湍立在门前,笑说:“来了,过来坐。”
“学生张湍,拜见老师。”
虽此前未与沈越见面,但见老者气质不俗,想就是沈越本人。孟川文会,无论沈越是戏言或是真心,都以师名为他辩驳。这声老师,他自觉高攀,但沈越受之无愧。
“不必拘礼,坐吧。”见张湍落座,沈越提起茶壶,倾斜壶身,水流入茶盘后四处流,遇山绕山,遇林绕林,待壶中水空,盘中则成汪洋。沈越放下茶壶:“这个‘湍’字好。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①下一句是——”沈越未言,只看向张湍。
“‘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张湍作礼对答,“孟子则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②”
“那你认为,他们二人孰对孰错?”
“子曰:‘性相近也,□□也。’③学生以为,人性本纯,无善亦无恶,所谓善恶皆在于平生所见所闻所历所学。”
沈越颔首,悠悠道:“我曾在学宫任教,有一学生,灵心慧性,天资过人。可惜受限于身,常惹非议。自我还乡,常听天下人议论,言其性实歹毒。你是兴平三十五年状元,见过我这个学生,以为如何?”
“学生不敢妄言。”
“先皇于我有知遇之恩,又将其爱女托付于我,盼其能成九五。”沈越垂眉低叹,“可惜先皇溺爱,疏于教育。而我为臣子,竟逃离官场以求守正守心,未能践约,有愧先皇。”
张湍垂首看茶盘汪洋无波,心有所感,喃喃低语:“死水无波,待时枯矣。”说罢忽觉言辞不当,当即礼敬歉道:“学生失言。”
“无妨。”沈越未放在心上,“世人秉性皆能移之,三十为恶,五十向善,亦可为善也。养诸凤池,不知边塞苦;养诸膏腴,不知乡野苦。出身皇家,不恤苍生,是为目短于自见。你出身孟川名门,所见所闻,亦是管中窥豹。既然自请离任三年,以察民情,就该多去地瘠民贫的穷乡僻壤,多念衣弊履穿的薄祚寒门。”
沈越话中提到他代赵令彻所拟檄文批判赵令僖之言,听到后灵台忽清,不由起身大礼:“多谢老师指点,学生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