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已至,上将军陆文槛获许回京过年,除夕摄云湖宴便也为他设下席位,与王焕相近。陆亭与父同席,正听到二人议论,噙笑不语。
陆文槛忧心道:“这靖肃公主愈发荒谬了。松斐,先前说的事,我不能答应。”
“爹,却愁虽有奇思妙想,却从不针对儿子。”陆亭成竹在胸,“哄了这么些年,我知道她的脾性。你常年在边关,这次回来再办不成一件事,娘恐怕不会轻饶你。爹总不想除夕夜一人睡书房吧?”
父子二人压低声音交流,赵令彻只零星听见几句,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厢光晔楼中又送出字签,是皇帝道:“时辰不早了,开席吧。”
众王公大臣听闻,纷纷行礼叩拜,齐声山呼万岁,远远送入光晔楼中。乐师舞姬游湖演奏,各式菜肴亦乘小舟送往各处,不时自金笼边路过。
张湍身在笼中,听得到水波后的岸上吵嚷。辨不清字句的一声一调涌入他耳中,在脑海化作一句句讥嘲唾骂,最终被虚幻的琴音遮盖。
今日是除夕。
他似平静地看向前方熠熠燃烧的蜡烛,许久未在夜间见光,倒有些不大适应。往年除夕,他与家人一同在烛下守岁,却不知今日父母二人是否得席落座,是否看尽冷眼听尽冷语。
忽盼能有狂风,吹熄盏盏高烛,便无人能看到他。
心念一动,风即动。一朵梅花落,擦过眉梢。他动作迟缓地捡起梅花,见梅蕊承托一点冰雪。
片刻后,鹅毛大雪纷纷压下。
岸边一阵骚动,有喜声高贺:“除夕见瑞雪,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怎么,外边在闹腾什么?”皇帝端着酒盏,听到隐约哄闹声,查问一句。
宫人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下大雪了。除夕瑞雪,来年必是好年景。”
皇帝倒无喜色,吩咐说:“将杜只鹤叫上来。”凡有天象,无论好坏,皇帝皆要问过钦天监监正杜只鹤后方下判断。
杜只鹤匆匆登楼拜见,对答说:“回禀陛下,这场雪来得怪异。微臣接连数夜观天象,推演今日气象,当是无风无雪之日。今日骤降大雪,恐有危厄。”
“如何化解?”皇帝心有忌惮,而湖畔仍有喧嚷传来,当即命人上岸传旨,凡贺降雪者一律掌嘴五十,宴后廷杖三十。
“尚且不知,容微臣返回钦天监推演化解之法。”
“准!快去。乘朕的步辇去。”
一场宴席刚刚开始,就被大雪搅局,赵令僖筷子一搁,板着一张脸道:“能有什么危厄?我看就是这老天诚心坏我好事。”
“不可胡言。”皇帝冷声呵道,一看她脸色,忙又温声安抚:“是我语气重了些,但这话确是不能乱说。看这雪一时片刻也停不了,不妨叫他们散了,各自回家去过节吧。”
她道:“不行。”
雪花飘入窗内,宫人们不得不将窗子闭锁,撤去两盆炭火以免热气太重。
“也罢,这群朝臣里多得是附庸风雅之人,雪中饮宴一准合他们的意。”皇帝呵呵一笑,命人将席上盘盏调换位置,一些她素来爱吃的、珍稀难见的、时令鲜物的菜色皆被放置在她面前。
好言好语哄了许久,她才稍舒缓了脸色,刚提起筷,又听木梯作响。
是楼下舟船来往送信,孙福禄得了口信,忙上前禀报道:“启禀皇上,上将军求见。”
“陆文槛求见?他从边关回来后还没见过,叫上来吧。”
不久,陆文槛便至光晔楼顶。他正值壮年,又常年操练兵马,身强体健,乘舟登楼一气呵成,喘也不喘。
皇帝见了赞道:“朕是老了,上两层台阶便喘,哪像你们,一路跑来半点儿事都没有。说罢,有什么事?”
“回禀皇上。臣有一独子,名叫陆亭,不知皇上可有印象?”
她奇道:“松斐哥哥怎么了?”
“回禀公主,犬子无恙,只是……”陆文槛思来想去难以启齿,他不常在京,每次回京总能听闻靖肃公主作孽之事。今日更是将颇有才华志气之人关入囚笼当众羞辱,并以禽兽喻之。
委实荒唐。
百姓文人对其所做作为口诛笔伐,却是杀头的杀头,上刑的上刑。早已是怨声载道,怒火滔天。
“别卖关子。”皇帝催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今儿个除夕,却愁别出心裁摆宴摄云湖,大家伙儿都高兴。准你胡言乱语两句。”
陆文槛一咬牙,撩开衣袍跪地行礼,高声道:“微臣斗胆,为犬子请旨赐婚。”
“原来如此。这是好事儿,喜事儿。朕有印象,他年岁也不小了,是该成家了。”皇帝开怀笑道,“说罢,看中了哪家姑娘?”
厅内侍候宫人皆眉开眼笑,孙福禄吩咐着备盏好酒,待会儿许是有用。
陆文槛叩首道:“微臣斗胆为犬子求娶靖肃公主。”
喜气顿时烟消云散,宫人脸上笑意僵住。任谁也没料到,陆亭竟敢求娶赵令僖。
赵令僖满面诧异地看向陆文槛:“娶我?是松斐哥哥想要娶我,还是陆将军自作主张?”
若是其余几位公主,莫说由其做主,即便是意见想法亦不会问上一句。皇帝一人便做了主。但关乎她的亲事,不仅能容她问,更是由她自己做主。
皇帝不语,静等陆文槛回话。
陆文槛道:“回禀公主,犬子仰慕公主许久——”
未等陆文槛说完,她便打断道:“仰慕本宫?仰慕本宫之人不知凡几,别有用心者更是不计其数。本宫一直以为他与那些别有用心者不同,但今日看来,一丘之貉,并无分别。”
她视陆松斐为好友,陆松斐却对她另有所图,既是失落,又有愤怒。
陆文槛知她不善,但亦知晓她与陆亭相交甚笃,以致京中有些议论,编排陆亭自甘做她裙下面首。好在有上将军之名镇着,这些流言蜚语才没有流传开来。
求娶赵令僖之事,陆文槛亦多次反对否定。但拗不过其母偏帮溺爱,陆亭自己陈情诉衷,立誓非她不娶。两军夹击,将他给哄来这里,腆着张脸给儿子求亲。但他万没料到,赵令僖竟置二人交情于不顾,在众目睽睽之下诋毁陆亭。
陆文槛沉声道:“微臣虽常年守关,却也知犬子对公主尽心竭力,天地可鉴。不知公主何出此言?”
她偏了偏头,不知陆文槛怎还敢出声责问。
? 第27章 (二合一)
“行了。一边是朕的股肱之臣,一边是朕最疼爱的女儿。你们真要吵起来,叫朕帮?????哪一个?”皇帝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朕谁都不帮,你们也不准吵。”待稍平缓了情绪,又语重心长道:“她一个晚辈,你和朕岁数差不多,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即便她有哪句话说得不中听,童言无忌,你做长辈的跟她计较什么?”
皇帝出面来劝,话里话外直将陆文槛当自己人,陆文槛只好吃下闷亏回道:“微臣明白,是微臣失礼。”
“不让你吃亏。”皇帝遣孙福禄将陆文槛扶起,“你有功,这些年在外头不容易。你儿子也有功,今岁夏在银州赈灾功劳不小。要尚公主不是不可,朕的女儿不止却愁一个,她不愿意,还有别人。五公主温柔敦厚,八公主天真纯善。十二公主年纪小些,她等得,但恐怕你们父子等不得。”
陆文槛长揖道:“微臣恭谢陛下圣恩。微臣与犬子意皆不在尚公主,今日来闹了笑话,恳请陛下就当微臣从没提过这事。”
“不想尚公主也可,回头朕好好给你挑个儿媳妇。——孙福禄,去把朕给陆将军准备的年礼拿过来。”皇帝招招手,亲自接过孙福禄送来锦盒,而后授予陆文槛道:“打开看看。”
陆文槛跪下领受:“臣诚惶诚恐。”又被皇帝亲自扶起,他端起锦盒,谨慎启开,见是件斗篷。内嵌皮毛,外着丝绸,皮毛密实,柔软温暖,锦缎鲜丽,刺绣华美,另坠有宝珠,光照之下熠熠生辉。
“却愁告诉朕,她听陆松斐说边关风大、夜里寒冷,说你在边关日子苦,让朕多多犒劳你。”皇帝趣道,“等回到边关,晚上穿着这件斗篷御寒——这是却愁的意思。其余赏赐,等宴席散了,叫孙福禄给你送家里去。”
边关风沙大,丝绸锦缎光鲜却不耐用。陆文槛心中叹息,捧着斗篷再三叩谢后离开。
赵令僖不情不愿坐着,饭菜一筷不动。
皇帝赔着笑道:“却愁是恼朕?还是恼陆文槛父子?”
她鼓着双腮横一眼说:“都恼。”
“快别生气了。”皇帝安抚道,“等陆文槛回边关,这陆亭你想怎么折腾都随你。”
她仍不满,吩咐次狐道:“去将陆亭手中的腰牌收回。”
次狐领了命,匆匆下楼,乘舟追着陆文槛的小船一同靠岸。岸边席间,罗书玥领着皇太孙正与王焕闲聊,余光恰瞥见陆文槛铁青着一张脸上岸,想是欢欢喜喜去见皇帝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见罗书玥在,次狐在舟蓬下稍避片刻,等其带着皇太孙离开,方才上岸同陆亭讨回腰牌。陆亭顿了顿,复又噙笑回话,取下腰牌递还。
雪势愈大,又被陆文槛搅合心情,原本赵令僖亲自排演的戏目被撤。一场君臣同乐除夕夜宴赶在戌时结束,各自散去。
大雪落满枝。
张湍静坐树下,听这一场喧嚣散尽。
原在她的安排里,今日他该是除夕夜宴的焦点,却因陆亭之祸,得己身之福,被她抛诸脑后。他在笼中瞥见一艘画舫靠岸,琉璃灯火照着一袭艳红登上步辇远去。
落一伞素白返回殿中,次狐将腰牌奉上。
她拎起腰牌,任之悬空摇摇晃晃,下挂流苏细穗纠缠。
似缠在心头。
若论多年以来所遇男子中最合心意者,非陆亭莫属。
昔年端午宴,少将军单枪匹马猎龙舟,尽显意气风姿。她因在蓬下纳凉,未能亲眼得见,只听赵时佼眼泛春光喋喋不休。她心觉好奇,但已至黄昏,各家儿郎小姐早早领赏散去,她疲乏倦怠,便未传召陆亭。
不知是谁将此事传出,陆亭竟驾马飞奔而来,请命为靖肃公主再演一次猎龙舟。
薄暮时分,她坐在溪岸,看陆亭腾舟搏水,水花摄残余霞光四散如珠。
只因她一句未尝得见,便无诏赶来。夜幕下,少年意气并不能看得真切,但一颗拳拳之心倒能看得分明。她赏他自由出入内廷的腰牌,于是他常常为她带来惊喜。
他能使她开心,且不止于一方一面。
她乐于予他方便。犹如纸鸢,只要绳线在手,她可以放其飞至天涯海角,以予她欢愉。可如今,这只纸鸢因有一线相牵,便妄想将她牢牢缠住。
郁气堵在心口,几年欢笑,说无不舍是假。
次狐道:“公主,今夜雪大风紧,奴婢再添两炉炭火。”
“打开炉子。”
次狐从命照做。
她提起腰牌在眼前晃荡些时候,而后丢入火炉。缠结细穗渐渐被火吞噬,金制腰牌缓缓升温最后变得滚烫。次狐将炉子合上,伺候她更衣歇下。
?
京城上将军府。
陆文槛送走孙福禄,门合上瞬间便拉下张脸。陆夫人见有赏赐,疑问道:“怎么只见赏赐,没有赐婚的圣旨。”
陆文槛愤道:“你问问他。”
“意料之中。”陆亭笑说,“父亲何必动气。”
陆夫人诧异:“怎么回事,这是没成?”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你让你老子去丢人?”陆文槛抄起门边扫帚要打,陆夫人拦在陆亭身前道:“怎么?上将军几年不回一次家,回家就要对着妻子耍威风?要动手,不妨将我们娘俩打死在这儿,就好一辈子不回家,蹲在边关过你的年去。”
陆文槛忙将扫帚收至背后,弯腰耷肩道:“夫人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混小子他搁这儿跟老子——跟我装什么运筹帷幄,偏让我在皇上那儿吃个小女娃的挂落儿。”
“老家伙几年不回趟家,叫你帮个忙怎么还跟娘告状?”陆亭见母亲拦在身前,愈发大胆起来,“有人想拿她与我做你的文章,我这是在帮你。”
“做我的文章?”陆文槛怔住,“仔细讲讲。”
陆夫人却拦:“有什么话回屋说去。”
一应赏赐由陆文槛安排着全数入库,陆夫人则与陆亭一同回屋,忧心道:“往日你对那靖肃公主上心,娘都看在眼里。娘知道,多得是人看她圣宠无加,想要攀附上去,求个一朝飞黄腾达。但你和他们不同,是真心是假意,旁人看不出,娘看得出。那靖肃公主再荒唐再骄纵,但只要我儿喜欢,怎样都是好。可今日为你父亲,开罪了她,你父亲是好过了。你怎么办?”
陆亭搀扶着陆夫人坐下:“儿既知道怎样哄她开心,也知道怎样惹她生气。更知道如何哄她回心转意。”
“可别因这事落了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