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再未遇上别的敌人。
狄昆受伤颇重,外加中毒,只跑了十余步,脚下一趔趄,被杂物绊倒在地。
“别、别管我……”
他喃喃念了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宋显维亦觉视力模糊,咬牙提了口气,将狄昆扛在肩上,迈开如踩了棉花的双腿,穿过横街窄巷,闯进熙熙攘攘的夜市,直冲往宁王府的方向。
因身穿便服,又没粘假胡子,路人一时间未能认出他。
再见其肩背上的粗犷男子脸朝下,一路淌血,百姓只道是江湖人斗殴,不论男女老少,纷纷惊恐避让。
宋显维跑出二三十丈,迷蒙中似看到前方两名高大男子飞身挤开人群,焦灼向他扑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连带身型魁梧的狄昆也一并倒在闹市中。
*****
夜色深浓,顾逸亭犹自为宋显维的狂肆而忿然。
这人……简直坏透顶了!
往日路上还算听话,一回京城,自恃在自家地盘,对她竟越发放肆了!
再这么下去,成婚后还了得?
她虽自觉那一口咬得狠了些,但仍旧愤怒异常,暗下决定,除非他登门道歉,否则管他是宁王还是什么王,她也绝不搭理他!
然则一夜过去,顾家老小于偏厅享用早食,顾府管事匆忙奔入,“不好了!老爷!大事不好了!”
“怎么说话的!”顾逸书怒而重重搁下筷子。
顾仲祁皱眉:“何事慌慌张张的?”
“昨晚……宁王爷出事了!”
这名管事曾随顾氏父子迎接二叔公和顾逸亭他们,在京南别院住过数日,自是得知宁王和自家小娘子情投意合之事,一听此消息,即刻来报。
“你说什么!”顾逸亭顾不上母亲异样的眼神,猝然站起,不慎打翻手边的热粥,烫得玉指通红。
她压根儿不理会这些细枝末节,连声追问:“究竟怎么了……你快说!”
“回、回小娘子……满城皆传,昨夜宁王和一名下属……在城西夜市……被人砍得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倒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引起巨大轰动!太医连夜赶至宁王府治伤,至今未踏出府门一步,只怕……凶多吉少!”
顾逸亭心如遭利箭穿刺,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微微磕碰,两行清泪滑至腮边:“我……我不信!我不信!”
她扭头望向顾仲祁:“爹!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话只道出一半,已转化为呜咽之声。
“亭亭,你先别慌……”
“是啊,妹子,咱们先去问问看!凤子龙孙,自有神佛庇护!”
“姐,他武功那么好,没事的!”
顾氏父子三人原非口齿伶俐之人,慌张下的劝慰,词不达意。
陆望春和苏莞绫也乱了心神:“光在这儿听来路不明的传言,只会让人焦心,若实在放不下心,要不……亲自去瞅瞅?”
二叔公则道:“怕什么!我家阿维吉人天相!”
陈氏在旁目瞪口呆。
女儿何时对宁王如此关心?
且全家除她以外,仿佛对此事十分了解?
到底什么情况!
然而大伙儿没工夫理会她的震惊,手忙脚乱安抚顾逸亭、安排车马、准备起行。
顾逸亭只觉手脚冰凉。
彻夜的恼火被这一噩耗打得烟消云散。
从穗州到京郊数千里路,他是阿维,她是他手心的至宝。
可到了京城,人人知他是宁王,而她不过为七品小官的女儿。
贸然上门探视?
她是否会被拒之门外?
在不明真相之人的眼里,她的行为……是否会给家族蒙羞?
她一人的名声倒也罢了,但身在京城,她还得兼顾顾尚书的声誉。
就在她两难割舍的时刻,另一名管事跨步入门:“老爷!夫人!少爷!世子爷到访!”
宋昱?
诚然,宋昱在京朋友不多,近日频频到访,与顾逸书探讨学问,常常一呆就是大半日。
今日来得如此之早,是否因听到宁王府的消息之故?
顾逸亭慌忙拭泪,却在宋昱急奔而入的瞬间,如从黑暗中窥见一丝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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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宁王府内,侍女仆役奔进奔出,钱俞柯竺等人捶胸顿足,焦头烂额。
宁王宋显维遇袭中毒,昏睡未醒;指挥使狄昆身受重伤,血液如凝,通体如冰……
医官们束手无策,就连资历最老、医术最精的李太医,也连连摇头。
期间,熙明帝、柳太嫔、晋王先后派人来询,众人没敢对外宣称宁王还没醒来,只说狄指挥使情况不妙,仍在积极救治中。
熙明帝和柳太嫔险些要亲自来探视,被秦王拦住。
最终,由出身五族、精通药理的秦王妃备了祛毒草药,并带来御旨,禁止任何外人探视。
于是,好奇的、关切的朝臣们及千金们,统统被拦在宁王府外。
他们或站或坐或踱步徘徊,无不翘首等待府内最新的消息。
临近中午,荣王府的马车停在长街之外,遇黑压压一片人海,再难前行。
宋昱下了车,领着一名垂首而行的瘦削书僮,勉力穿过层层围观人群,几经周折,抵达高阶之前。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那不是荣王府的世子么?”
“生得可谓仪表不凡!没想到他也凑这热闹……”
“皇族又如何?方才晋王爷也被护卫挡下了,他区区一王府世子,怎可能进得去?”
不出所料,宋昱遭两名侍卫礼貌拦截。
“世子请见谅!特殊时期,圣上下了旨意,无关人员不得探望,请您暂且回避。”
宋昱望了身旁书僮一眼。
书僮双手颤抖,从怀中取出一枚盈润的胭脂玉牌。
侍卫大惊,眼珠子快瞪裂了,上下打量那位眉目俊秀的书僮:“这……这……?”
宋昱又道:“有劳通报钱指挥使或柯指挥使。”
侍卫惊疑不定,快步回府禀报。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一身武服的钱俞疾行奔出,未作犹豫,恭请门外二人入内。
此境况使得本就热议不断的官员百姓如炸开了锅。
他们纷纷猜测,宋昱必定与宁王交情匪浅,又有人搬出二人同一日进城,没准儿路上同行云云。
若非他们有堂兄弟的血缘,或许会演化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传闻。
*****
为了见宋显维一面,顾逸亭不惜亮出他所赠的“定情信物”。
这枚玉牌是他随身多年之物,除去不方便时贴身而配外,往日多数悬于腰间。
宁王府上下均对此玉牌无比熟悉。
京南别院那一夜,宋显维曾言,假若有要事,她完全可凭此物调动宁王府兵和侍卫,乃至进宫请命。
当时,顾逸亭没往心里去。
时至今日,在晋王和文武官员皆吃了闭门羹,她则轻松获得进入之机,方知此玉牌几乎等同于宁王本人。
原来,前世或今生,他早将所拥有的权力和纯净无瑕的真心,数尽交托至她手上。
是她对此一无所知。
初进宁王府,顾逸亭无心细看这简洁大气的园景,更无意关注府中人奇特的眼光。
她步伐匆忙,紧随钱俞身后,低声急问:“他现今情况如何了?可有大碍?”
“您别慌,我们怀疑……他中了此前在穗州所中的毒……”
钱俞带领二人,穿行于蜿蜒曲折的游廊,抵至一处雅致院落。
院中草药气息浓烈,一名黛绿裙裳的美貌少妇正与几位年老医官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见钱俞贸然带了宋昱和冒充书僮的顾逸亭进院,既不解又不悦。
顾逸亭认得她是秦王妃,随宋昱步近行礼,两眼已不自觉瞥向屋内。
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忍得住不向医官细问宋显维的伤情!
秦王妃似乎从她的精致眉目和焦虑神态判别出,这不可能是宋昱的书僮,狐疑问道:“钱大人,这位是……?”
钱俞颇为尴尬。
若说是未来的宁王妃,此事终究未得熙明帝首肯;若简单概括为宁王的朋友,则无形中将顾逸亭的身份降低。
“回秦王妃,此为顾太官令的千金,她手持宁王殿下的信物,要求入府探视,属下不敢不从。”
他说得模棱两可,却又全是事实。
秦王妃细看顾逸亭那绯红如烧又急不可耐的俏脸,心下了然,温言问道:“顾小娘子的闺名……可是‘亭亭’二字?”
顾逸亭一怔,难道宋显维向自家嫂子提起过她?
“回王妃,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