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亭忆及昨日顾尚书所言,连声感谢宋昱的仗义相帮。
宋昱起先是微怔,后反应过来她为何而致谢,淡然笑道:“顾小娘子客气了,沾亲带故算一家人,不过三言两语,算得了什么?”
顾逸亭唯恐言多必失,又恐他扯出宋显维,没再纠结此事。
这一日,顾逸书就即将到来的考试,与宋昱作了些探讨。
顾逸峰闲来无事,捧了点心边吃边旁听,又拉着苏莞绫问问题。
顾逸亭指导众人清点物资后,翻出几个花型模子,心血来潮让人备些糯米粉、豆粉、豆沙、杏仁等物。
独自在厨房内搓揉粉团,她免不了记起与宋显维孤男寡女、同做吃食的小时光。
从在穗州到后来北行途中,一次比一次亲近,一次比一次暧昧。
最后两心相印,又因他身份揭晓而短暂分开了两日。
仔细回想,自相识起,他们分离的时日屈指可数。
她不得不承认,再忙碌再多事儿,某些恍惚的时刻,她始终惦记着他。
忍不住想,他是否遇上难题。
忍不住想,他有否和熙明帝谈过她的事。
忍不住想,他会否突如其来相中了来京的某位贵女,随即将她抛诸脑后。
她固然相信他心里有她,但她自问才华、姿色、脾性皆未至无人能及的境地,他到底相中了她什么?
没来由地,顾逸亭徒生患得患失之感。
“我看你忍得了多久不来找我。”她一边过滤粉浆,一边百无聊赖地自言自语,“好吧!你若今天来,我便大发慈悲给你留些豆沙水晶糕、杏仁奶冻和炸芋丝卷,晚来一日,少一样!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啰!”
回答她的,只有炉灶里柴火的噼啪声。
*****
抵达京城后的第四日,宋显维始终未曾露面。
这一天晴云如飘絮,顾家三兄弟妹和苏莞绫受邀去了城东南的篱溪。
是处青山染浅碧,溪水潺潺,野桃意趣横生,颇为喜人。
男女老少或踏青游走,或聚在亭阁内谈论诗词文章,间或传来赞叹声或“幸会”、“人中骐骥”之类的客套言词。
符展琰那日所提的讲学会,设在林边的凝碧台。
周边人头攒动,既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年轻士子、富家公子和随行的书童和仆役。
顾逸书兄弟心生向往,千辛万苦挤了过去。
顾逸亭与苏莞绫两个女儿家没好意思往里凑,索性带领丫鬟们,朝女眷众多的桃花林里逛,看能否遇上堂姐。
衣香鬓影,柳绿花红,人在春光中,自成春色。
花木香气怡人,绕过层层桃树的掩映,她于一座临水亭阁中寻到正与贵女们边品尝果茶边闲谈的顾盈芷。
顾盈芷发簪宝石累丝钗,薄施脂粉,珍珠璎珞光采华丽。
一袭粉绫银线褙子,下穿金丝拖裙,高贵娴静韵味尽显。
作伴的四名贵女,顾逸亭上一世皆认识,有的关系密切,有的则面和心不和。
她们瞥见这对表姐妹相携而近,眸光难掩惊叹与艳羡。
“呀!盈妹,这两位是你穗州的亲戚?”
其中舒家四娘子上下端量顾逸亭和苏莞绫,见二人青裙如雾,衣饰精致,肤如堆雪,笑道:“肤色好白!倒不似以往所见的岭南女子。”
苏莞绫闻言,略微不悦。
众所周知,穗州一带终年温热,兼之天气潮湿,女子肌肤往往呈现浅淡的麦芽色,不如江南或北方女子白腻。
但顾家祖籍实则为黄河以北,百年前逐渐南移定居,到了顾逸亭这一代人,多半是南北血脉兼有,容貌反而别具一格。
顾逸亭素知此人口没遮拦,但本心不坏,当下微微浅笑:“谢这位姐姐夸赞。”
顾盈芷向友人介绍表姐和堂妹,简单告知姓氏和排辈,介绍四位千金时,则详细讲述她们父辈或祖辈的官职。
余人好奇地问起她们岭南风俗,就当地人“什么都吃”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展开讨论,仿佛将表姐妹及家人想象成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见苏莞绫越发不悦,而顾盈芷自始至终保持不冷不热的淡笑,顾逸亭浅浅一笑:“姐姐们说笑了!我大伯父自幼在穗州出生长大,还有近期来京的荣王世子亦如是……你们看他们二位,像不知熟食的粗野南蛮吗?”
“……”余人哑口无声。
“净是荒谬言论,传出去不怕人笑话!”顾盈芷蹙了蹙眉,“今日来的多是文人雅士,咱们别只顾着吃吃喝喝,玩点风雅的游戏不好么?”
“好是好,”林相家的外孙女贺娆挑笑道,“你家的小表姐和小堂妹初来京城,不知可玩得习惯?”
她们对顾逸亭略知一二,听说她领府上的厨子参加了一场美食比赛,心中当她是只会做饭的女子,哪怕生得天姿国色,打扮得高雅端丽,终究掩饰不了“厨娘”的身份。
“小妹才疏学浅,哪会玩什么风雅游戏?”顾逸亭谦虚谨慎回答。
贺娆正要揶揄两句,把这事儿揭过去,不料顾逸亭续道:“还请众位姐姐多提点。”
顾逸亭早从她们轻佻口吻捕捉到了不怀好意的戏弄,心下暗忖: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只爱妆扮游玩的千金能有多风雅!
话已至此,贺娆唯有眼神示意顾盈芷,让她见好就收。
“咱们来个……七言诗接龙如何?古人或今人的诗词皆可。”
顾盈芷在小姐妹中读书最多,既得此良机,自然要卖弄一番。
她转而友好地提醒顾逸亭和苏莞绫:“规矩就是,用每一句最后一个字来开启下一句。咱们要求别太难,偶句押韵,意境大致别跑太远吧!”
其他人叫苦不迭,纷纷嘟嘴,顾盈芷已笑吟吟地道:“我来开头,你们随便接啊!今儿桃花灿烂,嗯……‘桃花几度催红雨’。”
她话音刚落,贺娆负气道:“你就不能挑个容易的韵脚么?”
“雨零花昼春杯举。”顾逸亭含笑接了。
除却苏莞绫外的余人愣住,全然没想到她应对如此之快。
苏莞绫顺口道:“举目凄凉无故物。”
另一名徐千金则应道:“物色相猜更问语。”
贺娆没辙,念了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其他人慢吞吞地接了几句,如“休记蓝田生美玉。玉笛孤吹怨夜残,残春又逐花飞去……”
意境一下子打乱,到了“绿字”后又被顾盈芷以“绿波春水向东流”绕回来,顾逸亭不紧不慢接了“流水行云无觅处”。
此后越来越难,最终仅剩顾盈芷、顾逸亭和苏莞绫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接着。
另外四人听她们毫不犹豫地道出“远岫出山催薄暮”、“暮霭沉沉楚天阔”,已目瞪口呆。
眼见再玩下去,就剩她们仨住了,顾逸亭笑眯眯的补了句“阔步青霄今得路”。
顾盈芷意犹未尽,忽而背后有数人同时鼓掌道:“好一个‘阔步青霄始得路’!”
顾盈芷闻声,芙蓉秀脸霎时阴沉了三分。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顾逸书兄弟、符展琰及几个哥们。
讲学会结束后,他们结伴而来,恰巧听到顾盈芷等人在玩诗词接龙的游戏。
顾逸书兄弟素知苏莞绫平日爱好诗文,而顾逸亭虽不精于此道,胜在记性极佳,他们倒也不觉惊奇。
但符展琰和好友则十分震悚,目睹表姐妹容姿非凡、对答如流,端详她们的眼神,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佩服。
贺娆原先以为顾逸亭和苏莞绫虚有其表,岂知最终是趾高气昂的己方出丑,不由得咬了咬牙。
顾盈芷没被比下去,且表姐堂妹表现出色,也让她倍长面子。
可不知何故,心却像有砂石落入蚌中,硌得她浑身难受。
*****
玩赏大半日,符展琰亲送顾家人回西城。
路过尚书府时,顾盈芷未请他入内,他也不便强留,又陪顾逸书兄弟走了两条街。
抵至顾家门外,苏莞绫先行回去,顾逸书与之聊了几句功课。
听他们论及即将到来的殿试,顾逸亭猛然想起一个细节。
上辈子,符展琰好像考了三甲同进士,成绩尚可。
但他曾说,本来可以考得更好,只因考试前夜,上吐下泻外加肠子绞痛,偏生府医有事外出,他束手无策,导致次日精神不佳,发挥失常。
当时,顾盈芷认定他能考出佳绩,为此找借口,还嘲讽了两句,使他怏怏不乐。
“符世子!”顾逸亭猝然从回忆抽离,脱口喊住即将上马的符展琰。
符展琰错愕:“小娘子有何指教?”
顾逸亭情急生智:“符世子,二哥,近来春夏交替、冷暖交接,二位既要应考,切莫吃生食,并提前多备些大蒜和海盐,哪天肠胃不适,可尝试拍碎生蒜,加入盐巴,以热水泡开,趁热饮用……”
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教二人目目相觑,云里雾里。
顾逸亭自觉突兀,尬笑道:“我、我……我就提醒一下下,反正有备无患嘛!二位一定能考出佳绩!祝你们旗开得胜、金榜题名、鹏程万里、前程似锦……”
顾逸书满面疑惑地瞪视自家妹子,想不通历来谨言慎行的她何以会说这些。
符展琰听她说得恳切,笑道:“谢谢顾小娘子,在下记住了,承你吉言。”
顾逸亭汗颜,有一瞬间,只想扶额。
目视符展琰作揖而别,带领下人策马离开,她暗暗舒了口气。
上辈子,未来堂姐夫待她这个小姨子相当不错。
她不确定,此言能否帮得上忙。
但提醒一句,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
她死前曾深深遗憾过,堂姐突然把婚期提前了一个月,奈何她发觉自身月信不对,没敢滞留京城,连他们的婚宴也不曾参加。
实在可惜。
但愿今生,她能当面祝福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呆然立在朱门外,惊觉兄长和弟弟已丢下她,勾肩搭背往里走,她怒而追上。
提裙跨入门槛,她绕过青石影壁,却被从旁闪出的一道昂藏身影挡住去路。
她收势不及,险些直撞入对方怀里。
正想质问谁胆子这般大,那人已迅速展臂,圈上她的纤腰,以灼热暖流将她裹牢牢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