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昆搞不懂宋显维缘何忽然追究起此事,惶恐解释:“殿下,我次日路过问了两句,那掌柜和小二十分客气,说尽快给我调货……就在那时,阿俞派人通知我,让我南行去追秦大……大哥。
“我来不及送货,让店家直接送去余杭码头,交给穗州顾家。殿下,他们送了,还是没送?”
“送了,”宋显维寒着一张俊颜,“还送了整整十箱衣物!”
“这般大方!属下只付了一枚银锭子啊!”狄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
宋显维挑眉道:“你付的银子长什么样儿?给本王瞅瞅。”
狄昆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取出一枚十两的中锭,银灿灿,崭新之极。
宋显维接过在灯下细辨,只见底部錾刻了一行极细的铭文——蓟州军资库永熙八年兴龙节每锭十两司录参军监扬。
“你傻不傻!”他见状大怒。
蓟州军资库铸造的银子有两种,分别为五十两的猪腰型银铤和十两的锤型中锭。其中银铤铭文明显刻在表面,而银锭子的则刻在底下角落,不仔细看几乎难以辨认。
近年驻守过蓟州的有定国公霍浩倡、宁王宋显维、武定侯沈遂之。
而永熙八年是熙明帝以女子身份正式登基的前一年,也是宋显维在外历练的头一年。
狄昆这蠢蛋!
手上握有从未用过的新军银,人又生得威风凛凛,外人不用想都猜得出是从军之人,还装什么江湖好汉!
*****
实情大致如宋显维所料。
那日狄昆穿得朴实低调,一进秀彩斋,张口便指明要购买店内最优质的银红纱罗。
他周身武人英气,长得就不像个跑腿的,自然引来掌柜与店小二的侧目。
掌柜找出一匹银红色缎子,称有一款顶好银红纱罗,数量极少,恰巧昨日被人挑了,没来得及补货。
狄昆也不懂缎子和纱罗的差别,既然来了,便不愿空手而归,付钱买下缎子,又问“京城秀彩斋分号是否银红纱罗”。
掌柜云里雾里,含糊应对之际,一人匆忙而入,低声对狄昆道:“狄大人,钱大人给您捎来一封密函。”
狄昆拆信,却是钱俞转达宋显维之命,让他火速通知秦澍注意。
他来不及把银红缎子送去余杭码头,便加了点钱,让秀彩斋的店小二尽早替他跑这一趟,把缎子交给穗州顾家,并再三叮嘱“一定要恭敬、客气”,而后带了下属,风风火火出店。
掌柜记起先一日下午,一大帮贵女冲进来抢绸缎和成衣时,刚好来了几位广南东路的客人,容貌甚美。
当中那身穿青白衣裳的小娘子气度不凡、娇媚动人,更是世所罕见的丽色。
而那时,她挑中了那最好的银红纱罗!后来因曲家、云家等人鱼贯而入,丽人无奈离去。
此际,掌柜听出这魁梧威猛的客人对话含有“大人”、“密函”,再细看银锭子底部的印记,外加对方口音正是京城腔调,忙找来从京城分号调至主店的小工,看他对这位客人是否有印象。
小工从秀彩斋门口张望,见客人翻身上马,骑马行出数丈,迎面撞见友人停下商谈,霎时大惊:“那位……可是宁王爷座下的狄指挥使啊!曾在北域生擒诺玛族的四王子,解了祁城之围!”
“你、你确认没认错?”
“狄大人容姿不凡,我亲眼见过他随宁王爷之侧,怎可能认错?”那小工语气坚定。
掌柜竖起耳朵,模模糊糊听见“圣心难测”、“姐弟情谊”、“有自己的心思”、“顾家入京”等字眼,再观他们随行部下虽刻意简朴,但个个英武,心中暗呼:有眼不识泰山!
“宁王座下的狄指挥使”亲自光顾秀彩斋、指定购买“最好的银红纱罗”,又特意交代对穗州顾家人“恭敬客气”……掌柜串联微小细节后推断,那位小娘子极可能是宁王府的“贵客”!甚至是未来的宁王妃!
对应小道消息说,宁王曾现身于广南东路,掌柜慌忙拦下送货的店小二:“不能只拿一匹银红缎子啊!这是个天大的良机!”
回想顾家小娘子的身材气质,掌柜当机立断,从最新制作的奢美成衣中挑选与之配衬的各式华服,又精挑细选了上好面料,以最大诚意悉心包装。
耽误了些时辰,待他们赶至余杭码头时,顾家的三艘船已出发。
秀彩斋掌柜眼看没赶上,气馁之余又心生一计,跑回新宫桥的弘威镖局,重金聘请他们日夜兼程赶去吴江。
弘威镖局押送秀彩斋十箱货物北行的动静不小,惊动了新宫桥一带的其他商家。
什么?秀彩斋把最新款、用于打通财路的华衣美服、镇店雪狐裘、最昂贵的料子都拿去送人了?
什么?千叮万嘱要恭敬?莫要得罪贵人?
什么?连宁王爷座下战功显赫的武将都给那位顾小娘子打下手?
出售胭脂水粉、香料等物的容香坊掌柜对顾逸亭姐弟印象深刻,自行以想象弥补了不合情理之处。
——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敢当众嘲讽宁王肤色黝黑、满脸胡子、额角有疤……还说宁王爷冷面心狠手辣!
——只有最亲密最熟悉的人,才会透彻了解,才敢出言讽刺!
——至于为何说“不能提宁王名号”,定然是年轻女子脸皮薄,或是小情人之间起了争执。
——因此,宁王巴巴地派人给她送宝贝,小心翼翼哄着啊!
杭州各商家想起“顾小娘子”驾临时,只看到货架空空如也,真是糟透了!
京城商机被垄断,又因明文规定不得送礼给五品以上大员及亲眷,江南众州府的商家一直恨得牙痒痒的。
而今“顾小娘子”尚未封妃,父亲也非朝官,正正处在政策法规的缝隙间,乃杭州商家们千载难逢的契机!
一则打着“招待不周”的名义,向未来的宁王妃或宁王侧妃道歉,拉拢关系;二来,等顾家小娘子入京,结交贵人时,正好用得上他们所赠的物品。
届时,准王妃打点各家各户,等于为杭州商家广而告之,大挣好名声。
往后,他们在京销路自然打得开。
此番倾囊相授,总比走千里路把好东西送去京城,却寻不着合适机会送给合适的人来得划算!
而顾小娘子不必额外花费购买礼物,于双方而言,乃双赢的局面!
眼下秀彩斋在“向未来宁王妃致歉”的行动上夺得头筹,撷春斋、翠玉轩、凤星扇行、容香坊等大商家自是不能落后,亲自回去备礼,估算行船日程,火速奔赴平江府。
因朝廷未曾正式宣布,他们不敢声张,更不好直言在与未来的宁王妃攀交情。
浩浩荡荡的杭州送礼队伍惊动了平江府的商家。
于是,平江府的明绣坊、玉茗茶行、织锦坊等掌柜打听清楚,也不甘示弱,带了自家精品跑去无锡等着,继而招来了常州及辖下四县的商家……
可怜顾逸亭莫名其妙,先后收到了一大堆绸缎、成衣、玉器、首饰、刺绣、茶叶……乃至陶罐、梳篦、竹刻、地方小食……
她既不知身边之人是宁王,更不晓得在江南各城的商家眼里,她已是宁王妃板上钉钉的人选。
*****
了解狄昆在秀彩斋的举措后,宋显维彻底无语,只想揍他一顿。
“本王随口唠叨了一句‘银红纱罗被抢’,你居然能弄得一连数城的商家鸡飞狗跳!你说你好端端的,用什么军资库银买东西!”
狄昆委屈兮兮:“属下没什么花钱的机会……殿下的赏银,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你还有理!”宋显维巴不得给他两拳。
深吸了一口气,他怕惊扰同船的二叔公、顾仲连和顾逸峰,压低嗓音:“放话下去,不许再送了!通通给本王闭嘴!”
“是!”狄昆应声。
宋显维盯了他片晌:“去阿竺那儿统计一下,给送礼的商家每家先拨一千两银子作定金,让他们报个数,余下等本王回京城后再结!”
狄昆有些糊涂:“殿下,不是已送给顾小娘子?您还抢着掏钱?”
“你懂什么!让你办,你就办!”宋显维怒而摆手,正欲除下外袍歇息,却见狄昆呆立原地,他蹙眉道:“还不去?”
“没、没钱……”狄昆摊手——上万两银子定金,他上哪儿去要?
“找阿俞!”宋显维一脚踹了过去。
“殿下莫伤了贵脚!”狄昆闪身避过,“我滚我滚!马上滚!”
宋显维一想到传言把顾逸亭吓得泪流满面,恨不得把始作俑者踹到水里。
现今还仅仅是江南各地商家的暗中揣摩和心照不宣,以及旁观者窥出点门道。
等江泓快马加鞭进京面圣,“宁王相中顾小娘子”的事实将直达天听,从而昭告天下。
事情越闹越大,他真没想好如何向意中人坦白。
借着微醺酒意,宋显维缓缓入梦,是以分辨不清,帘外幽暗处窥探他的那双眼睛,是幻觉还是真实。
*****
翌日卯时末,弥漫河道上的浓雾悠悠散了大半。
朝阳透过厚厚的云层,吝啬地为灰蒙蒙的水面洒下浅淡暖光。
船家的吆喝声伴随船只摇移,唤醒了沉睡中的顾逸亭。
她披衣起身,洗漱梳妆,从漫长梦境中回归困扰她的现实,却全然记不起自己何时入眠。
男男女女早已起床,眼巴巴等她弄好吃的。
她困倦地伸懒腰,打着哈欠,吩咐厨娘熬煮最简单的白粥。
当白粥被端至众人齐聚的甲板时,大家情不自禁面露失望。
粥底虽软糯绵软,但单独吃时,味道极其寡淡。
宋显维只尝了一口,憋嘴道:“亭亭,犯不着这般省吃俭用吧?不是说好了,别担心商家的馈赠么?”
顾逸亭领着厨娘,捧出几个坛子和罐子,分别夹出了五味咸菜、一盘豆豉鲮鱼、桂林白腐乳和大良牛乳。
咸菜有大芥菜、小黄瓜、酱萝卜、莴苣片和碎水芹,每一款都有不同程度的咸、酸、辣、甜、脆,拌入粥水后,平凡的清粥顿时变得惊艳且馨香。
先炸后腌的豆豉鲮鱼,鱼肉酥香又有嚼劲,连鱼骨都是软糯的,配上豆豉的浓香,让人想连舌头都吞入腹中。
还有表面橙黄、味道鲜美奇香的白腐乳,还薄薄圆片状的牛乳片,则让白粥添加咸中带微甜的豆味或乳香味儿。
牛乳片为穗州附近的大良镇特产,是顾逸亭不远千里为京城的族亲而带的特产。
当地人在加热新鲜水牛乳时,添加适量食醋,使水牛乳凝固,再逐一用模子压成又薄又脆的大圆片,用海盐水浸泡保存,需要时才捞出来拌粥或拌饭,具有清热下火的功效。
宋显维觉得新奇,夹了两片,在白粥里捣碎了,只需一口,咸香奶味和大米的清甜如双剑合璧。
他胃口大开,一吃就停不下来,连喝两大碗,见牛乳片几乎被他一人独食,才不好意思地解决了豆豉鲮鱼。
见他意犹未尽,顾逸亭优雅地品尝着柔滑白粥,唇角勾了一抹浅笑:“柳爷,这顿清粥咸菜,委屈您了!”
宋显维半晌后方反应过来,“柳爷”指的是他,不由得尴尬一笑:“不委屈不委屈,好得很好得很!有你在,天天喝白粥也是好滋味!”
他后面那句像极了情话,公然道出口,惹来顾家上下一片戏谑与嘲笑,也如温热糖浆于无形间烫红了顾逸亭的脸。
“少油嘴滑舌!”她低低啐语时,眼波流转,恰似晴光荡进笑目中,揉碎了灿烂金辉。
宋显维满目柔情,态度诚恳:“字字句句,无一不出自真心。”
钱俞柯竺辛苦憋笑,装作听不见,慎防被主子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