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担心菜肴变凉,对脾胃不好,是以在器皿下点燃了小蜡烛。”
“顾小娘子考虑周到,体贴入微,了不得!”荣王世子宋昱漾起和蔼笑意,“十二生肖为菜?有意思!”
“请王爷、世子和诸位大人品鉴,这十二道菜分别为——灵鼠献瑞、牛转乾坤、虎雄千里、玉兔东升、龙腾云天、蛇序呈祥、马到成功、三羊开泰、封侯挂印、金鸡报喜、狗至兴隆、诸事顺利。”
顾逸亭一口气报了有关十二生肖祥瑞菜名,与之对应的,则是竹鼠干煮豆腐、水牛乳冻、黄鳝做的炝虎尾、桂花干焖兔、鱼汤龙须面、三丝蛇羹、海鲜上汤马齿苋,以及烤羊、白切羊肉、凉拌羊肚丝的一羊三食,猴头菇、竹笙、云耳等做的三鲜上素,现烤的脆皮黄金鸡,嫩笋枸杞汤、红烧野猪肉。
荣王听着新鲜,让侍女全都布好,细尝后啧啧赞道:“寓意好,品相好,味道更好!浓郁与鲜香配得巧妙!融合各地菜系的精妙,官菜之华贵大气,粤菜之鲜嫩精清,淮扬菜之雅意,川湘之辛辣多变……非一家所长,搭在一起却无违和之感,反而相得益彰!”
其他官员一同尝试,这个夸野猪的五花肉肥瘦匀称,瘦有筋道,肥有软糯,酱汁浓稠。
那位则称蛇羹回味无穷,像活了一般。
还有夸赞看似寻常的一道鸡,脆香十足,味美多汁,软滑细嫩。
世子宋昱作了总结:“顾小娘子别出心裁,难能可贵!”
台上一致首肯,台下人声鼎沸。
“不会吧?再好吃,不比别家的珍稀有诚意啊!”
荣王听了个真切,笑问:“说说看,为何是这十二道菜?而非矜贵食材?”
顾逸亭扬起精致唇角,娓娓而谈。
“民女亦曾想过以极品海味参加比试,但为了诠释百家盛宴的精髓,所挑选材料,均为顺应天时、质朴自然的佳品,既讲究色、香、味、型和营养,还需力尽精、雅、情、礼和仁爱。”
荣王有点懵:“哦?愿闻其详。”
顾逸亭笑靥透着平和:“王爷,民女私以为,饮食之道,贵在守心,无须旁门左道,无须凶残虐杀,无须逆天而行。秉持天地人和之美,方可称为‘美食’。
“美食的色香味型与营养,想必在座诸位耳熟能详,民女不再赘言。所谓‘食不厌精’,在选料、烹调、环境,唯‘精’,可达味与境之‘雅’,‘雅’则可激发‘情’,而‘情’则生‘礼’,礼则融仁与爱。”
荣王若有所思,宋昱接口:“不错!若然一味为追求奇诡而残害生灵,有违天良本心,断不可取!”
“说到百家盛宴,何为‘百家’?”顾逸亭稍挺腰背,柔韧绵嗓渐增硬朗之气,“百家背后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岭南的百家,更是繁衍而生的千家万家,乃至皇土上的世代臣民。
“王爷每年精心筹办盛宴,意在传承与弘扬,因而真正该推崇的,不应只是天潢贵胄才享受到的高级食料,而是天下百姓都可尝到、且做得出、不拘泥于任何菜系的美味佳肴。
“只有用常见易得的食材原料,去创造天下同欢、万民同乐的百味佳宴,才能称之为‘盛宴’。”
她腮畔弥着淡淡桃花色,彰显她年龄应有的娇态,却散发雅正意韵。
热议声中,她谦虚补了一句:“民女年幼无知,见识浅薄,欠妥之处,望王爷和诸位指正。”
荣王边听边吃,风卷残云般扫荡了好几道菜,捋须而笑:“妙!妙!妙!”
余人面面相觑,难辨他夸赞的是菜肴还是言论。
“顾小娘子年纪轻轻,已具独到见解,实在难得!”宋昱对顾逸亭所言大表赞同。
顾逸亭含笑称谢。
这一关,算是过了。
即使赢不了头名,她也不至于辱没父亲的声望。
人群中有人提出质疑:“既然顾小娘子说要顺应天时,缘何会有蛇?”
顾逸亭颊边红霞愈浓:“岭南地暖,蛇蟒偶有从冬眠中苏醒。数日前,此蛇盘缠树上,试图攻击我,遭府里人打伤,眼看救不活,才做的蛇羹。”
魏家家主发话:“王爷,顾家随随便便以‘龙’为题,未免对今上不敬。”
其他家族大抵看不惯顾家以简朴食材大获赞赏,遂跟着起哄。
“不过是个菜名,你们小题大做、攀扯圣上,岂不是更不敬?”顾逸亭明眸流转,气定神闲,“再说,圣上胸怀天下,豁达大度,是位不可多得的贤明君主,怎会计较此等细枝末节?”
她顿了顿,转身朝荣王父子一福:“不知王爷和世子,是否认同?”
“当然!圣上英明!”宋昱笑得欢畅。
身为皇亲国戚,怎能否认君主的圣明?歌功颂德之辞,自是要加以肯定啊!
随着台上台下称颂之言此起彼伏,宋昱环视四周,眸光有意无意睨向顾逸亭,唇畔轻勾愉悦浅笑。
直至菜肴全部品完,荣王当场宣布,顾家、周家、杨家为优胜的前三名,加以奖赏,获参与编撰《珍馐录》的资格。
欢呼声、祝贺声交织连片。
顾逸亭郑重谢恩,笑颜糅合潋滟春色,叫人移不开目。
她赢了。
阴错阳差,因祸得福。
是时候,把盗窃海鲜、糟蹋食材的奸险小人揪出来。
*****
东城顾府,里里外外,喜气洋洋。
顾逸亭将所有下人召集至跟前,逐一盘问过除夕夜至正月初的行迹。
无疑似内奸者。
可如无府上仆役的介入,外人如何轻松盗走她储备的食材?
她决意静观两日。
吩咐下人整理盛宴物品,她系好围裙,回居所小厨房忙活。
细细切好山药、清理鸡肉,放入瓷炖盅,隔水而炖。
或许是生火之故,脸颊微微烫灼,心也隐隐冒着腾腾热雾。
以碎石弹开毒蛇相救后,小青年昏迷了整整一日才醒。
顾逸亭因扭动的青蛇而突发奇想,连夜更改方案,筹备食材,只在那人深睡时探望过一回。
而今尘埃落定,理所当然要表谢意。
让青梧盯火候,命其半个时辰后加入枸杞子,顾逸亭左右无事,回大厨房和大伙儿一起做汤圆。
左思右想,终觉亲自走一趟,更显诚挚。
掐算时间回居所,不见青梧身影。
鸡汤挟着温润鲜香四下弥散,顾逸亭捧出炖盅,为保鲜美,没打开盖子,另备碗勺和盐巴,用竹盘盛好,莲步西行。
春日悠悠穿过疏朗竹影,落了一地斑驳。
她跨进客院,冷不防撞入那双聚拢星辰的清朗眼眸中。
那人一身雪色广袖道袍,并未加巾束带,静然靠在廊前晒太阳。
远远闻到香气时,似用力吸了吸鼻子。
其躯体精壮,凛凛如松,乍露孤狼俯瞰众生的傲然之气。
偏生神色慵懒倦乏,没来由予人小奶狗待抚慰的憨厚感。
顾逸亭步伐微凝,莫名忐忑。
比人前阐述见解、据理力争还紧张。
那人怔怔的,似在等她靠近。
目光落在她欲言又止的润泽唇瓣,瞬即凌乱如被狂风吹袭。
“我……我给你做了点鸡汤,趁热喝。”
顾逸亭抱着速战速决之心,径直行至石桌前,放下托盘,掀开盅盖。
然而,当她垂眸,眼光立时一僵,脸色发青,檀唇翕动,哑口无言。
第4章
鸡汤火候刚好,浓香扑鼻,但先前让青梧添的枸杞子一颗也无。
让顾逸亭震怒的是——大块鸡肉不见了!汤勉强剩一半!
难怪重量不对!
谁?谁敢动她亲手炖的鸡汤?
纵观全府上下,大概……只有一人。
小青年眼神发亮,吸了吸鼻子,咽了口唾沫,慢悠悠起身。
看得出,行动大有好转。
顾逸亭尴尬而笑,连汤带肉倒出大半碗,凭经验加了一小撮盐。
那人坐在石桌边,直视她的一举一动。
待热气腾升的鸡汤挪至跟前,他细嗅香味,先谨慎喝了一勺,脸上微露惊叹之色,而后端起碗,咕咚咕咚全喝了。
仿佛饿得发慌。
顾逸亭猛然记起,仆役说,他只吃粥饭。
是在防范什么人?为何愿意喝她的汤?
她直觉其第二次昏倒,极可能缘于出手救她,牵动内息所致。
无论他是何身份,终究有恩于她。
按下戒备心,她将所剩的山药和鸡肉碎舀出。
碰触到他隐含失落憋屈的眼神,心头登时软化。
“你中了毒?”
小青年一愣,点头。
“你……见过我?”
小青年笑得略微腼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算肯定还是否定?
顾逸亭苦笑:“你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否则……”
否则,她都不晓得如何称呼他。
小青年薄唇微动,犹豫未决,又似说不出话。
顾逸亭凝望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柔声安抚:“若开口艰难,你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