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弄。”
简简单单四字,包含了委屈、愤懑、羞惭。
顾逸亭正想说“让厨娘做”,对上他的期许眼光,心下了然——他要她亲自出马!
倘若无旁人,没准她会因一时技痒而答应。
当着表姐之面,叫她对一名客居的小青年百般迁就、俯首帖耳?她颜面何存?
“不会弄?”水眸幽幽一转,她淡笑道:“我告诉你。”
宋显维磨了磨牙,鼻腔内哼出怪音,犹如小狗憋屈却不敢抗议的呜咽。
苏莞绫偷眼端量,讶于其俊朗,也讶于他对顾逸亭的亲密。
顾逸亭觉察表姐异样的眼神,立马摆出一本正经状。
“咳咳,阿维,你去备鼠曲草二两,只掐顶端的一寸;橘叶二两,要不老不嫩,大小相似的完整叶片;纯糯米粉三两,蜂蜜或糖……”
她如数家珍,一一告知如何捣烂叶末,如何做青汁,如何搓揉粉团……
宋显维生于宫中,打小被伺候着长大;近年在外历练,最多和弟兄们烤烤肉,何曾接触过这些细活?
他听得头都大了,又死要面子,一心做出像样的食物,令顾逸亭刮目相看,遂愤然抱着食材,返回厨房。
就不信了!领兵打仗、杀敌剿匪,十八般武艺样样皆能,对付几个小青团,有何难?
他撵走围观仆役,经过多番捣腾,勉强凑了满盘大小形状不一、以橘叶半裹的软团子,小心翼翼放入锅里蒸。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他满怀期待,豪迈掀盖,于蒸汽腾腾中迎接人生首次下厨的杰作。
白雾散退后,他整个人惊呆了!
这哪里是团子?
分明是个……大饼!
先前圆团子全塌了,黏连在一起,结成绿油油好大的一坨。
宋显维的脸也跟着绿了。
他脑海中冒出的唯一念头是——趁没人发现,赶紧偷偷处理掉。
然而,细碎脚步声伴随两三句低语渐近,那对表姐妹……竟相偕而来?
宋显维试图抓起那锅中盘,偏偏炉火未灭,瓷盘异常滚烫,只得急忙盖回锅盖。
顾逸亭一进门,笑容因这乌烟瘴气的场面而凝滞,“唉?怎搞得到处是粉?”
“厨房有点乱,二位莫弄脏衣裙。”宋显维只想催她们离开。
顾逸亭见他一脸心虚,顺手从橱子里取了件素白罩衣,径直套上:“我检验一下成果。”
“还没好呢!”
“好没好,我说了算,”她打开盖子,被眼前的绿饼逗乐了,笑得如花枝乱颤,“揉面时水放太多,也放得太挤。”
宋显维窘迫之余,又觉让她开怀而笑,也不枉一番折腾。
顾逸亭熟练地将盘子端出,以筷子挑起一小块,放入嘴里。
糯米软且绵,无奈又咸又苦又甜,生生掩盖了青草和橘叶的甘香与蜂蜜之清甜。
她不好当面吐掉,勉为其难咽下,赶忙舀了碗清水漱口。
宋显维脸色更难看了。
无需亲尝,他已从她的反应判断,这玩意铁定很难吃,甚至极其难吃!
顾逸亭皱眉觑向条案上的一片狼籍,心中已有数。
她说加入“蜂蜜或糖”,想来他理解成“蜂蜜和糖”。若两样同时添加,最多甜味翻倍,他却错拿了盐。
她唇角噙笑,语带戏谑:“阿维,你盐糖不分,怕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吧?”
宋显维夺了她的筷子,自行夹起一溜,哪怕有心理准备,也觉食难下咽。
恼羞成怒之下,他干脆连盘端起:“什么鬼!扔掉!”
苏莞绫忙上前打圆场:“咸的?可否容我一试?”
说罢,她另取筷子夹了,咀嚼时柳眉微蹙,复笑道:“甜咸带苦,再蘸点酸辣汁,五味俱全,别具风味。”
她像是没介意这软趴趴的怪味绿饼,竟真加入酸辣汤汁,接连吃了好几口,算是替宋显维挽回一点脸面。
宋显维惊诧中暗含感激:“苏小娘子,别吃,怪难吃的。”
苏莞绫莞尔道:“阿维小哥何须介怀?凡事皆有过程,这次没做好,下回再来就好。再说,能一下尝尽人生各味,绝非易事。”
顾逸亭心底没来由泛起淡淡酸涩意。
她素知表姐寄人篱下,对顾府上下从不摆架子,即便丫鬟仆役犯错,也处处包容。
奈何,今日表姐体贴的对象是阿维,倒显得她先前的玩笑话刻薄了些。
“罢了,闲着无事,我示范一遍,”顾逸亭卷起窄袖,着手清理乱糟糟的桌子,又对宋显维道,“你来打下手。”
宋显维留意她臂腕交界处那一点微红小痣,似梅瓣落于雪上,一如他在梦中反复亲吻过的……
霎时间,他绯云满脸,红得不像话。
顾逸亭利落把橘叶剪碎,吩咐他铺在砧板上,细细剁成末,再以捣臼捣烂,用纱布挤出叶汁。
二人本就容貌佚丽,并立时互相配合,宛若一对璧人。
苏莞绫杵在一旁静观,莫名心生惋惜。
表妹生来被寄予厚望,即便不去京城,也应嫁给荣王世子那样的青年才俊。
这小伙子长得再俊,气质再佳,终归要被辜负。
她念及自身身世飘零,前路未卜,舌尖唇间的酸甜苦辣咸混合在一处,化作内心回荡的叹息。
宋显维忙于取汁,顾逸亭则择净鼠曲草头的老叶和黄花,清洗沥水。
此步骤完毕,他们猛然惊觉,苏莞绫不知何时已离开,且带走了宋显维所做的“青团”。
顾逸亭心中越发不畅,筛糯米粉时,用力过度,抖出一片雪雾。
宋显维凝视她微微撅起的檀唇,不合时宜的情愫翻涌而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遏制非分之想,脚步却不听使唤,朝她挪了两步。
顾逸亭螓首微垂,嘴上嘀咕:“愣着做什么?”
宋显维轻抿薄唇,迟疑片刻,悄声道:“有件事,想必已被你看出端倪,我……老实跟你招了吧!”
顾逸亭错愕转眸,这一望,恰好撞进那双直视她的眼眸。
墨眸凛似寒星,朗如孤月。
清亮中隐隐有火光,灼得她心惊肉跳。
第17章
“你大概……猜得出,阿金和阿木,和我是一伙的,对吧?”
宋显维自知,当日与钱俞柯竺擅闯杨家酒楼,行动配合默契,绝非相识几日可练就。
眼下与顾逸亭单独相处,他决意开诚布公。
瞒骗她的事,能少一件是一件。
顾逸亭没想到他眸光炙热,说的却不是甜言蜜语。
宋显维见她踌躇未答,解释道:“我受伤后,他们先后来寻我,左右无聊,便在你这蹭吃蹭喝……我们没恶意!真没!他俩能挑能扛能打能骂,你当自家人使唤就成!”
要是钱柯二人得悉他为哄人,轻易卖了他们,估计得先抱头痛哭,再齐齐撞墙。
“那你呢?好吃懒做!连个团子也蒸不好。”
顾逸亭又好气又好笑,以少量泉水煮开橘叶汁和鼠曲草泥。
宋显维听出她无计较之心,半哄半诱:“我不是没全好么?再说,我也在干活儿呀!我……我帮你揉粉团。”
他边说边献殷勤,助她把叶汁倒入筛好的米粉中。
米粉随着搅拌凝结成块,形成漩涡状,让他记起宋昱那日所言的沉船事件。
正月头,获悉海外杀手假扮渔民从海上逃离,宋显维命部下不惜一切代价去拦截,最终把船弄沉了才拿下人。
事后,他们向船家赔了钱,也私下知会了荣王。
没想到,冬天难得出海的船只,正好是顾逸亭为填补百家盛宴所需而租借的。
宋显维算是先弄沉了她的船,后拍死了她备选计划的野猪……巧合至斯,不可思议。
“偷笑什么?别多加青汁!”顾逸亭软糯的嗓音及时拉回他的神思。
宋显维收敛笑容,正色道:“百家盛宴的事,我很抱歉。”
他顿了顿,终觉不适合在刚做了绿饼时,坦诚沉船与己相关。
毕竟一扯开,他的亲王身份很快暴露。
身中奇毒、只会做怪味食物的亲王,会给她留下何等恶劣的印象?
不说为妙。
顾逸亭被来得古怪的道歉搞糊涂了。
野猪的事,不是早翻篇了么?
犹记初见时,他的眼神总予她一股久别重逢之感。
后来,他说不出话,面对她的询问,点头又摇头,
此刻,她忍不住,再次抛出困扰多日的疑问。
“阿维,你以前……在某处见过我,对吗?”
他微微垂眸,眸光随之变得柔和且羞赧。
良久,他薄唇轻扬,语气笃定:“见过的。”
顾逸亭即刻追问:“何时?何地?为何我半点印象也无?”
他长眸稍稍眯了眯,眼缝里潋滟出一点隐约极了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