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至今,这家伙常伴在她身边,倒是头一次以书信的方式与她沟通。
——亭亭芳鉴,此番西行,迫不得已,预计八月归,珍重,勿忘。维字。
他虽不好文,但笔走龙蛇,如铁画银钩,削金断玉,光华炫目,气势非凡。
或许由于当着顾逸峰之面所书,信上不含一句情话,那句“勿忘”,不知指的是要她记得珍重,还是别忘了他。
顾逸亭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心中寥落。
不单纯因这突如其来的告别。
她知晓,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丢下她,仓促离开。
遇上大难题了?是枢密院的事务?还是海外杀手的事有了眉目?
家国大事,顾逸亭历来猜不准,还不如少费脑子。
她谨慎将书信藏好,暗暗祈求他一切顺利,无灾无难。
“对了,姐……”顾逸峰似记起了什么,“大伯父说,请咱们去尚书府小住,最好请得动二叔公同去。你且看何时得空,可与堂姐说一声。”
顾逸亭怅然的面容泛起微微浅笑:“既然阿维近日没空,咱们随时都成啊!”
若有堂姐作伴,大概能弥补某人不在的寂寞吧?
*****
当顾逸亭姐弟和二叔公搬进尚书府时,宋显维已快马加鞭赶赴西北方向的蓟关。
——江泓的叔父江皓延,失踪三年后,有了下落。
镇守西北的武定侯受宋显维所托,辗转派西行商队悄然打听,最终解救了诺玛族俘虏营的上百名中原人,其中包括江皓延,以及路岷所带领的六名兵卒。
因江皓延经过浴血奋战,断了一条臂膀,又受苦受难数载,走了数千里路回到蓟关时,支撑的一口气泄去,竟一病不起。
宋显维接到急报,生怕故人撑不住,不惜纡尊降贵,亲自跑这一趟,只为尽早了解当年隐情。
他确认路夫人一家与海外杀手组织的关联,疑心路夫人和江泓一样,因那场战争之故,对他怀有恨意。
路岷的死,成了他人生中的重大转折点,是时候以正确的方式去面对。
日夜兼程,宋显维于六月上旬抵达蓟城,受到武定侯夫妇的热情接待。
面对垂首跪地、须眉斑白地独臂男子,他的心蓦然一颤。
江皓延从宋显维八岁那年便跟在他身边,那会儿不过二十出头,年轻力壮,斗志昂扬。
时至今日,因诸多变故,正值壮年的他,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
“殿下……属下失职,且教导无方,不求您宽恕。”
江皓延已听说江泓之叛,抬眸凝望宋显维时,热泪横流,愧疚、悲痛、愤慨、欣慰兼而有之。
他在宋显维身边资历虽长,但武功平平,不及钱俞、柯竺两名后起之秀,一直担任的副职,多年来坚守己任,不偏不倚。
宋显维忆及往事,再目睹对方空荡荡的左袖,黯然道:“江叔,你先起来。本王未引导阿泓从善,内心有愧。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咱们还不如……讲讲那场突袭。”
江皓延长跪不起:“是属下……没能劝阻路岷那小子,在他的怂恿下,私领五百精锐跟随。”
时隔三年,宋显维总算从某位活着的当事人口中得到确切信息。
“军令如山,那时本王和武定侯皆未下令,你们!你们缘何擅自出兵?”
江皓延艰难垂首,语带哽咽:“是……因为不服。”
那年宋显维初临北境,带领部下到关外的祁城历练,遇诺玛族大军突袭,力战不敌,被困于孤城内。
其时武定侯掌控十万大军,被敌方主力牵制,远水难救近火。
宋显维预判形势,眼见久战难支,命狄昆和袁峻连夜出城,穿过茫茫雪原,深入敌营,生擒诺玛族四王子回营,迫使敌方退兵。
狄昆和袁峻一战成名,受全军的赞赏和礼敬。
路岷对此心生不忿。
他的好哥们宁王,把此次立功的良机,交给了与他素来不睦的狄袁二人!
路岷自幼被亲姑母路氏带在身边,已是康平侯柳家的一份子,和宋显维沾亲带故算是远亲,私下亲如兄弟。
进入宁王府任职后,他自诩比钱俞、柯竺、狄昆等人身份尊贵,偶与他们起龃龉。
他自问各方面绝不亚于狄昆,眼看对方忽然受众人追捧、洋洋得意,他一怒之下,挑唆资历老、官职不高的江皓延,一同趁月黑风高,追杀残兵,妄图以此立功。
当夜,他们骑兵突击,力挫敌军后部千余人,若及时返回,确为其功一件。
错就错在,路岷过份自大,意欲乘胜追击,孤兵深入,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他本人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而江皓延等数十名部众被俘,随诺玛族败北残军辗转迁移三千余里。
只因那次追击的千人队死的死、俘的俘,无人返归,宋显维直到今时今日,才了解来龙去脉,愤恨之余,难免感伤。
路岷至死也不理解,宋显维之所以派遣狄昆和袁峻夜袭,并非更看重和信赖二人,而是此事凶险万分,易出差错。
——他答应过路夫人,全力保住她母家仅有的血脉。
谁曾想过,路岷立功心切、不听号令、自取灭亡?
一步错步步错,宋显维因自责、私心与怜悯,未曾对外开诚布公详情,模棱两可的说法招致了一连串的恶果。
路夫人必定早已对他这个表姨甥心生怨恨。
至于为何拖到前段时间才派杀手来杀他,倒教他百思不解。
柳家在路夫人的操持下,生意遍布海内外。
此番东窗事发,他们竟丢下家业,在众多密探的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比宋显维预估的还要神通广大。
历经劫难,江皓延身残体弱,已没法回宁王府任职。
宋显维念在十年情份,打算带他回京城安置,又多逗留了大半月,确认其身体能应付长途跋涉,才启程归京。
一来一回,花了近两月。
细究下来,他和顾逸亭相识至今,还未分开过这般久。
要不是路途辛劳,心事重重,他早就被绵长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
幸好,她在京城可享锦衣玉食,又有父母兄弟陪伴,无忧无虑,用不着他牵挂太多。
马儿的铁蹄每向东南一步,他离她的所在,又近了数尺。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拥她入怀,细诉别后情思。
冒着残暑酷热下狂奔了十余天,宋显维总算在七月中秘密赶回京城。
他原想夜间潜入顾府,给未婚妻一个巨大的惊喜。
然则夜里翻墙而入,才知顾逸亭正好搬去尚书府小住。
人去楼空,气得他牙痒痒的。
看来他不在,他家亭亭逍遥快活得很啊!
竟将他抛诸脑后,愉快地和堂姐住一起?
仔细回想,在他那场漫长的梦境中,顾逸亭几乎等同于尚书府千金,与她的堂姐十分亲密,以至于他醒后归京,即刻找人去打听。
何曾料到,顾尚书府中查无此人,却让他在南下办事时巧遇上了?
宋显维寻不着未婚妻,百般滋味难以言喻,恨不得直闯尚书府将她拖出来,亲到她哭着求饶为止。
可他再任性、再肆意妄为,终究没敢放肆至这一步。
他忿然回他的宁王府,在月下耍了一整套剑法后,沐浴更衣,闷头睡至天明。
*****
起初,顾逸亭没了宋显维终日的纠缠,大为不适,更是为他远离京城、路途奔走的辛劳而牵肠挂肚。
没多久,杭州、平江、常州等地商家掌柜们陆续拜访。
他们听闻顾家小娘子当真成为准宁王妃,以各商家的名义进行了一场盛大的义卖募捐,商品如愿流入京中的富贵人家,商铺名声达到史无前例的鼎盛,甚至直达天听。
震惊狂喜之际,他们纷纷亲至京城,向顾逸亭贺喜答谢。
所幸,这一回的礼物以精美为主,没像先前那般大量且浮夸。
接连数日,顾逸亭被各种应酬弄得越发烦躁,一得空便去大伯父家“避难”,这两个月前前后后已去了三回,每次小住三四天。
她除了陪伴堂姐做女红、练字、看书外,闲来还会亲力亲为下厨,指导尚书府厨娘,制作最地道正宗的穗州美食,以便大伯父过把瘾。
她以米浆连鲜虾、瘦肉、菜等物,一同加热蒸熟,再全部铲回一堆,分切成一段段的油味糍片。
半透明状的粉片包裹着新鲜肉菜,晶莹剔透,最后淋上用糖调煮的酱油,口感爽滑香糯,味鲜香浓。
她也曾用小砂锅作为器皿,直接放置于明火上,用山泉水煮丝苗米。
当米饭煮至七成熟时,加入腌制好的配料,如腊味、香菇滑鸡、豆豉排骨等,淋入原汁,盖上锅盖,再以小火煲熟收汁。
锅离火后,她揭盖再浇一次酱汁,嗞嗞响声和勾魂摄魄的香味,惹得大伙儿狂吞口水;香软有嚼劲的米饭充分吸收了肉汁,晶莹剔透的丝苗米在锅底形成一层金黄色的锅巴,脆且味浓,最终被吃得一干二净,连锅子都像是被洗刷过似的。
更别提她做的白切鸡、脆皮烧肉、清蒸鱼、蒜香骨、白灼虾、鳆鱼焖鸡等菜式,教尚书府众人耳目鼻舌焕然一新。
她身为准王妃,却毫无架子,待人礼貌客气,使得全府上下赞不绝口,连带性情淡漠的顾盈芷也越来越友善。
顾尚书夫妇待她的亲切慈爱,已不亚于上一世。
兴许有事可做,她对宋显维的想念稍稍淡化了些。
除却用膳时会担心他吃不好、夜深人静时担心他睡不好、独处时怀念他的拥抱和亲吻、猜想他身在何方以外,大部分时间,她皆伪饰出一副洒脱从容状。
他说过,八月归。
她乖乖的,安心地,等他。
*****
是日,符展琰早早派人传信,说下值后到访,顺便用膳。
尚书府的下人们顿时忙了许多。
正当顾逸亭与厨娘们探讨菜肴做法时,门外急匆匆奔进来顾盈芷的丫鬟,语不成调:“小、小娘子!那、那位……来了!请请请您速去一趟!”
顾逸亭虽觉狐惑,却没作他想,洗净双手,摘下围裙出迎。
符展琰与顾盈芷定亲十七年,从小相熟,并不似别家的未婚夫妻那般避嫌,相互登门作客乃常态。
不论前世今生,未来堂姐夫隔三差五来小坐,顾逸亭多半会陪堂姐一同接待,免得二人孤男寡女,落人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