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下,年轻宦官顿了一下背影,终究头也不回地进去。
张瑕一眼也未看她。
*
辽袖抬头,城东方向火光冲天,人群熙熙攘攘,嘈杂不堪,一路上行人交头接耳。
“听说梨林失火了!围城的梨树烧得一干二净!”
“那可是陛下当年栽种的梨树,谁这么大胆?”
“火舔得飞快,幸好徽雪营骑军及时赶来,控制了火势,只烧光了梨树,没烧着一砖一瓦。”
众人不敢再议论下去,徽雪营能这么早赶到也挺奇怪,就像事先预知好的。
谁敢烧梨树?如果是那个男人下的命令也就说得通了。
前段时间,他不是违反大宣律法放了一整夜烟花吗?
第二日满朝文武震怒,皇帝没上朝,又是由崔拱传达圣意。
众人心知肚明是文凤真放的火!没想到文凤真竟然面色如常,笑盈盈地揽功,对徽雪营灭火一事颇以为傲。
纵火犯自己灭了火,这算什么功劳!
如今正是年节,京师的有情人都愿意在梨林赏景,漫天梨雪中放河灯,本是一处闲情逸致的好去所,如今梨林被烧成了一片焦臭废墟,男女老少都恨得牙根痒痒,见到他那副优雅从容的的姿态更讨厌了。
他倒是有钱去销金窟潇洒,发什么疯把梨林烧了?
众人心底唾骂:狗娘养的黑心烂肺的文凤真,你活该孤寡一辈子!
辽袖的心口闷闷的,她约好了与宋公子在梨林相见,如今梨林被烧毁,她与宋公子的约定也推迟了。
窗棂透过金光撒在她侧颜,少女紧抿朱唇,脸颊不自觉气得鼓起来,煮熟的汤圆似的,眼尾被风吹得泛红。
手腕子上一圈圈金链子,熠熠生辉,少女怔怔叹了口气,她倒是想摘掉,又不敢摘,只好用宽大袖袍掩起来。
晚间冯祥来送东西,碧玉小药钵,盛了莹红的药膏,晶莹剔透,幽香扑鼻,宛如水晶泥。
“辽姐儿,光阴不听话咬了您,这是殿下送来的药膏。”
辽袖眼帘微垂,指尖颤栗,仍是强装镇定,声音不免露出一丝虚弱。
“多谢殿下,放这儿吧。”
前世文凤真每回折腾完,也会命宫人奉上药膏。
少女皮肤天生娇嫩,容易弄坏的名贵绸缎似的,易留下红印子,她像被一场大雪压垮的梅花枝头,无力虚弱地趴在玉枕,拢着秀气的眉头,一张小脸如明月清辉。
他修长的手指替她上药,指关节晕出粉红,指腹薄茧令她紧张不安,少女泪痕未干,握住他往下的手腕。
“陛下……臣妾可以自己来……”
他嘴角牵起:“你自己看得见吗?”
年轻帝王一双漂亮的凤眸望着她,不言不语,捏着她纤嫩的下巴,颤颤巍巍的泪珠打在他手腕,她一时怕得连哭都哭不出声。
辽袖不敢再看这药瓶,雪芽见到姑娘神色不对,立刻将药瓶收起来。
冯祥一招手,一个面生的婢女走进来。
“殿下说您房中只有雪芽一个丫头,不够用,特意吩咐老奴给您再寻一个,这丫头叫云针,手脚伶俐得很。”
云针给辽袖行礼:“奴婢见过辽姐儿。”
辽袖一打量这个丫头,瞧上去心思敏慧,声音又甜,只是文凤真为何要给她塞一个丫头?
冯祥继续道:“殿下还说了,若是您缺钱,尽可以在库房中取,只是别再去当铺卖东西了。”
辽袖一转头,脸颊愈发气鼓得像汤圆,白白软软,戳一戳糯糯的,声音轻轻的。
“不要他的钱。”
前世他瞧不起她,觉得离了他就活不了,今生辽袖不肯拿他的钱。
冯祥乐呵呵道:“辽姐儿这说的什么话,太见外了。”
这天夜里,辽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缩起来,屋子烧了地龙,温暖宜人,她却冻得四脚冰凉,眨了眨朦胧不清的眼眸。
君心难测,他放了一场宵禁夜的大烟花,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想看烟花的?好像世间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似的。
如今又赏了一个叫云针的婢女,是来监视自己的吗?
文凤真的心思愈发捉摸不透,辽袖叹了一口气,将被子拉过头。
猜不透,就不猜了!
夜深,雪芽轻轻拍了拍辽袖的肩头。
一只梨花伸出来,伴随着一对精致的白玉耳坠。
“宋公子那边儿托人送来的,他说那天瞧见您有耳环痕,却没有佩戴耳环,所以给您选了这样一对耳坠,他觉得生日礼物选的是文房四宝,选的不好,他说要重选。”
辽袖眼眸顿时清亮柔和,嘴角扬起两个小梨涡,其实她并不是不喜欢小首饰。
雪芽笑道:“宋公子还说,元宵那天请您去首辅府赴宴,他们全家都想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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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张瑕白皙的面色在跳跃的烛火中有几分莫测。
“陛下这一个月依旧是问道斋醮,道士们研制的药丸,早晚两次皆会服用。”
“陛下至今未立太子,坚信二龙不相见的道理,宁王屡屡想侍疾都被拒之殿外,他可不是心急么,按道理他是皇后嫡长出,却迟迟不曾入主东宫,这几日六部与内阁,司礼监吕前都在为此事上书,痛斥妖道误国!”
黑暗中,文凤真半边侧脸陷入浓重的阴影。
“药丸于陛下的身体有益,我等做臣子的,自当尽心尽力,不可易节,张瑕,你说呢。”
张瑕长身玉立,笑容温暖和煦。
“殿下说得是,还有一事,皇后娘娘下个月省亲,首辅府将宴请京中名流,皇后是那位红衣生前最好的闺中密友,倘若见到红衣的亲生女儿辽袖姑娘,想必——一定会感慨万千吧!”
张瑕望向文凤真的眼眸意味深长。
“她也会去?”文凤真翘起嘴角。
“真是一无所知的笨人。”
*
凉侯府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曹姨妈抱着裴青禾吓得嚎啕大哭,侯爷焦急地踱来踱去,额生冷汗。
方才岐世子又闹过一回,他仗着有府军,丝毫脸面不给。
他恶狠狠道:“这聘礼本世子不要了,三日之内,一辆轿子把辽姐儿抬过来!”
“否则——”岐世子冷哼一声,下流地将裴青禾打量个遍。
“我就叫我父王奏请陛下,换人也不是不行,你们总得给我交个人!”
裴青禾吓傻了,哆哆嗦嗦直往娘怀里钻。
曹姨妈哭肿了眼,差点晕过去,醒来直嚷。
“这可怎么办啊,且不说,辽姐儿的聘金都拿去给大保填债了,再者,世子他只要人不要钱,侯爷,您倒是想想办法啊,您去找找官场上的朋友。”
裴青禾有个哥哥,名叫裴大保,自小被曹姨妈溺爱得不成器,生性好赌,巨富家底也挥霍不起,辽袖的聘礼正是给他拿去还赌债。
裴大保靠关系做了个锦衣卫,成日飞鱼服绣春刀,趾高气扬欺男霸女,横得不得了,方才面对岐世子却畏畏怯怯,脑袋一缩做王八。
此刻娘亲妹妹哭哭啼啼,他喝了酒,眼一红,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
“反了那个小贱人了,哪有收了别人的聘礼不嫁人的道理,让咱们沦为笑话!”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无父无母,自然就得由我们这个娘家人做主,她赖在淮王府不肯走,已是伤风败俗。”
裴大保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我这个做大哥的把她带回来,无论用什么手段,也是合情合理!”
*
这时节天道短,天色早早黑尽,空中地下到处是打旋儿的雪花。
辽袖披着宽大的莲枝狐裘,像只轻灵的小雀儿一样,伸开双臂踩在雪地里,马车下来一名中年妇人,另一名携了医箱的老大夫。
辽袖握住妇人的手,眸底盈盈生辉:“大娘,您从东川赶过来,这一路受苦了。”
辽袖幼年丧母,在乡下庄子一直由大娘照料,大娘虽没见过世面,却也懂规矩。
她一见到辽袖,眼含热泪,捏着她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连声说:“辽姐儿,半年未见,你真是大不相同了,跟京城的大小姐也没有两样。”
“可见淮王府的风水养人,必定日日锦衣玉食养着,我们辽姐儿,本来就是正经大小姐,眼下越来越好了。”
大娘这回进京城,带来了东川专治眼疾的陈大夫。
陈大夫给二小姐看完眼睛,直言若想重见光明是有希望的,一听此言,二小姐整日的心情都好起来。
大娘进京城以来,还没有瞧瞧一国之都的气派,想请辽袖带她见见世面,辽袖正好也想带大娘好好游玩。
二小姐虽然目不能视,但天生乐观坦率,说自己对京城熟悉,可以坐她的马车一起去。
一路上,大娘时不时掀起帘子,啧啧称赞,目光中流露出期待与艳羡,毕竟大半辈子没踏出过镇子的妇人,还带了些畏怯与无知。
辽袖安抚着被火狮子惊着的大娘,初入京城时,她也是这样,水土不服,对一切新鲜事物好奇又畏惧,见着京城人氏衣着光鲜,谈吐有礼,谨言慎行不敢出错,生怕让人耻笑去。
蓦然,辽袖眉头微蹙,鼻尖嗅到一股异香,顿时心神不宁,晕乎乎的。
她转头看向二小姐,早已沉睡在车厢中。
辽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却已无济于事,她脑子一片空白,手脚软绵绵,愈来愈沉,只一双眼眸定定地望着大娘。
“大娘,你……”
辽袖娇小的身躯靠在绣榻,一根手指都抬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