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也瞧出了祁陨脸色苍白可怖,闻言当即出帐亲自去请军医。
祁陨握着她手腕,察觉到自己几乎周身的筋脉冰寒,仅是握着她手腕,便似乎用尽全身力气,除此之外,无法动作分毫,甚至,脑海中的意识也有几瞬是空白模糊的。
他清楚,自己所中之箭,有毒,且是剧毒。
可明白箭上有毒后,他第一反应却是庆幸。
他想,幸好这毒箭未曾伤了卫韫玉分毫。
他以一身血肉护在她身后,箭雨毒药再是可怖,又如何能伤的了她啊。
这毒剧烈,倒是祁陨,若无解药,恐毒发之后,性命难保。
祁陨自己也察觉到了这毒的可怖,他眼下周身几乎都无法动弹,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没了意识。
他眼眸紧锁着卫韫玉,怕极了这便是此生看她的最后一眼。
“阿玉,箭上有毒,这回,我大概真的活不成了。”他声音轻忽,落在卫韫玉耳畔,却激得她顿时便红了眼眶。
“混说什么!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卫韫玉回握住祁陨掌心,语无伦次道。
祁陨轻笑,想抚一抚她眉眼,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他只能虔诚而无力的望着她,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姿态。
卫韫玉眼眶了打转的泪水,落在他手背,温热滚烫。
祁陨感受着那泪珠的温度,恍惚想起从前。
“那时身埋冰雪荒原,我甚至不敢奢望你会在京城为我的死落一滴泪,只想着,若是能得你一声轻叹,大抵这一生,也算足够了。”
他望着她一言一语低声诉说,喉头难免哽咽。
而卫韫玉,握着他掌心,泪珠如断弦。
“阿玉,可是,人总是贪心的,从前你眼中从未有过我,我不敢奢求其它,只盼你稍稍能望一望我,哪怕只是片刻也好。可如今你就在我眼前,为我流泪,为我叹息,可我却无法像孤身在冰雪荒原时那般觉得只得一声叹息便够了。”
“我多想,你心里有我。又多怕,此后你会在漫漫余生里忘了我。”
卫韫玉握着祁陨掌心抵在额头,泪水湿透了他手掌,哽咽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
宫门之下无数箭雨,她知道,他一直在她身后护着她。祁陨身中毒箭,却护她未染半分血污。
她怎么会忘了他呢,又如何能忘了他啊。
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如祁陨这般赤诚,再没有一个人,如他这样,满心满眼都是她……
“阿玉,有没有哪一刻,你是喜欢过我的?”他昂首问她,话音带着无尽渴望。
话落却突然猛咳了起来,呕出了血。
卫韫玉慌乱无措,泪愈发的乱。
祁陨拼尽力气,用干净未染血污的那只手,抚了抚她鬓边,轻声道:“别怕。”
罢了,便是她从未有任何一刻是喜欢他的,那有怎样,总之,他喜欢了她一辈子,无论她有没有喜欢过他,他的喜欢,到死也不曾有分毫后悔动摇。
纵使此生求而不得又如何,她曾为他真心落过泪,那些遗憾,在她的泪眼朦胧中,好似都不值一提了。
一声“别怕”话音刚落,祁陨整个人便脱力倒下,那只手也从卫韫玉发间无力垂下,卫韫玉抬手攥着他手,声音颤抖喊着他名字。
“祁陨……祁陨……”
营帐的帘幕被人自外掀开背着药箱的军医和一位神色匆匆的郎中一道疾奔入内。
这位神色匆匆的郎中,便是此前去往漠北的神医。
他先军医一步到了祁陨两人跟前,卫韫玉认出这郎中便是此前在西北为祁陨治好了腿疾的神医。
“神医,快,快救救祁陨,求您一定要救救他。”她面上泪痕交错,焦灼求道。
那神医抬手为祁陨诊脉,神色愈加凝重。
祁陨脉象极弱,奄奄一息,神医喂了他一粒药丸,开口道:“殿下外伤无碍,只是这毒,好生凶险。这毒是宫中秘药,我虽能配出,却需要一味雪莲,雪莲远在天山,一时不可得,况且,配这解药,需得四五日方能得,可殿下身体极弱,我喂了他生息丸勉强吊着他的命,却至多只能助他扛到明日。明日若无解药,殿下必死无疑。”这神医开口道。
卫韫玉跌坐在榻旁,愣愣望向没了意识昏过去的祁陨。
她掌心紧攥,心口如窒。
明明她已经报了仇的,明明祁湮心口中箭,性命难保,她该畅快的啊,可为什么她此刻这般难受啊。
因为祁陨,她不舍得他死。
可为什么不舍得呢?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幼时情谊吗?
不是的。
那是因为他的死,有些许缘故,是为了护她安好吗?
也不是的。卫韫玉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她手上早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不是没有人因她而死,可她从未如此刻这般痛苦过。
更没有哪一刻,这样盼着一个人平安活着。
至多此刻,望着生死难料的祁陨,卫韫玉终于意识到,他于自己而言,究竟有多么不同。
也终于明白,她心里是有他的。
或许是那日白雪梅林,他同她对饮梅子酒,笑眼温柔。
或许是西北边城,他一身血色自客栈走出,满目坚毅。
又或许是赣江水岸,他撑着重伤之躯,为她挡下一箭,同她说,他只是不想她疼。
也可能是方才那一瞬,他同她说“别怕”。
分不清是哪一刻哪一时,他就这样走进了她心里。
如润物细雨绵绵无声,待惊觉之时,早已入骨。
卫韫玉清楚意识到,她想要祁陨好好活着。
帐外响起通传声,守在外头的暗卫掀帘入内,禀告道:“卫世子,宫里遣使前来,说是受宫中陛下之命求见世子您。”
暗卫话落,卫韫玉低首将脸上泪水抹去,方才起身。
“劳烦神医看顾祁陨,我去去就来。”她话落抬步出帐。
军帐外候着的是祁湮身边的一个暗卫,只比程劲晚一年到祁湮身边,也是他的亲信之一。
“娘娘安好……”他先是恭敬唤了声,随即才接着要道明来意。
可这声娘娘一出,卫韫玉心头厌色便涌起。
她抬手打断,径直问道:“别废话,解药呢?”
“禀娘娘,陛下吩咐,请您带着您手中的解药亲自入宫一趟取宫中解药。”暗卫回话道。
卫韫玉抿唇未语,回首望向帐内,那里躺着的是中毒昏迷生死不知的祁陨。
她掌心紧攥,咬牙回道:“好。我同你去。稍等。”
话落,她先回身重又到了帐内。
卫韫玉当然想要祁湮死的彻底,毫无活着的可能。可她如何舍得祁陨死,她想救他,想他好好活着。
她一回到帐内,陈瑛先迎了上来。
“世子,宫里说了什么?”陈瑛问道。
卫韫玉合了合眼眸,沉声道:“我入宫一趟,去取解药,殿下身中毒箭,军中还需仰赖陈将军你多费心,天亮之前我若未曾回来,便动兵攻城。”
陈瑛闻言愣了愣,有些忧心卫韫玉入宫的安危,想开口劝她,犹豫几瞬后,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好,世子放心。”
交代了陈瑛后,卫韫玉侧眸望了眼榻上昏迷的祁陨,方才抬步离开。
候在帐外的暗卫见她出来,迎了上来,恭敬道:“军帐外备了马车,娘娘请。”
“唤我卫世子即可,你口中的娘娘,早就死了。”卫韫玉冷声道。
她并未上马车,而是自己打马入宫。
自京城外往皇宫内苑疾驰,沿途的景象在月色下朦胧模糊,卫韫玉眉眼冷厉,在月色更加萧瑟。
今夜宫门大开,宫墙外还散落着此前的乱箭,卫韫玉将马匹拴在宫门外的石柱旁,抿唇踏入宫城。
寒夜里的冷风自大开的宫门掠过,抚起她鬓边碎发,卫韫玉足下踩着淬了剧毒的箭矢,眉眼泛着冷意往御殿而去。
御殿殿门紧闭,守在殿外的是祁湮的亲信程劲。
“娘娘进去吧,陛下等了您许久。”程劲躬身示意道。
卫韫玉沿着玉石阶而上,抬手推开紧闭的殿门。
上一次到访皇宫御殿,她还是个魂魄。一晃至今,再来此地,宫中一切皆无变化,依旧是那般不堪的样子。
龙榻之上的帝王倚靠在软枕上,衣冠板正身上丝毫不见狼狈,除却面色苍白唇瓣无色外,几乎难以窥见颓态。
若不是卫韫玉清楚自己那一箭射在他心口,只怕还会以为他真无性命之忧。
卫韫玉不明白,正因为祁湮性命垂危,才会特意理了仪容见她。
这一面,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了。他不想让她只看见自己的狼狈。
殿门吱呀微响,祁湮抬眼望去。
眼前人一身戎装,不见丝毫女儿情态,祁湮望着眼前的她脑海里闪现封后之日,那一身凤冠霞披。
“你来了?”他轻声道。
“解药呢?”卫韫玉声音极冷极淡。
祁湮垂首,而后摊开掌心,露出那白瓷药瓶。
“这里。”他说。
卫韫玉却没有第一时间接下这解药。
反倒问道:“我如何确定这药真是解药?”
祁湮昂首苦笑,回她道:“我没有必要骗你。你若不放心,可寻郎中验一验药。”
卫韫玉闻言接下药瓶,同时在他掌心放下了自己的解药。
她自己射的那一箭,她清楚,纵使服了解药祁湮也活不久,她也没有必要在药上动手脚。
拿了解药,卫韫玉扭头便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