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罕见的真心为重伤垂危的祁湮担忧。
她一声声焦灼的喊着祁湮的名字,有那么一瞬,真像是个母亲。
床榻上的祁湮眼眸紧闭神情痛苦,他这一生,无论是话本里的帝王,还是今世被一箭穿心的他,都对不住了太多人。
崔太后焦灼的唤声,并未落在他意识里,昏迷的他,魂魄似乎被抽离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话本里,原本的世界。
他看着卫韫玉唇畔染血死在他怀中,他看着千里之外葬身冰雪荒原的祁陨。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一步不错的进行。
可他,却并未像预想的那般畅快。
他迎娶新后,他看着崔氏女身上的皇后冠服,恍惚间,总是想起多年前明月高楼之上,他和那个姑娘许诺,来日共享山河。
自她离世后,他不曾再对任何人提过她的名字。
久而久之,世人好像也忘了他的结发妻子,本该姓卫。
位居中宫的崔氏女貌美又温婉贤良,崔太后在为娘家谋利之时,确实也为祁湮这个便宜儿子打算过。她为他选了个适合位居中宫的人选,这个人选其实远比他年少时想要求娶的姑娘合适的多。
深闺女子温婉从顺,无论他如何行事,皆会顺从,比之性情刚烈眼中不容沙砾的她,不知要好上多少。
祁湮从前便不满她不肯顺从,也曾一次次想过,如果她肯顺从,肯委屈,肯甘心为妾,肯俯首只一心为他,再不管什么对错与否,什么大义仁善,那么她也能好好活在她身边。
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一次次的说服自己,她的死,怨不得他。
可是,真的怨不得他吗?
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起那杯毒酒,他怎么会不悔?
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和她之间遍布错误与谎言。
卫韫玉以为的青梅竹马,从一开始便是算计。
那年选伴读,他选了卫韫玉,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伴读,而是因为他知晓卫国公府衰微,选她为伴读,日后施恩求报,更为容易。
后来卫韫玉因女身之祸,求到他跟前,他施恩相护,其一是她本就是他麾下的一柄利刃,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折在那草包公主手上;其二则是,即为女身,更好利用,日后若有二心,但这女身的把柄,便能轻易捏死她。
况且,既是女子,总免不了溺于情爱,以情诱之,比以利诱之,得来的刀更为忠心。
所谓年少情深,却不过是一场算计。
祁湮以为,自己也一直将她视为棋子。
在他眼中,既是棋子,便该一心为主。
可卫韫玉,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思想有情意,从不是任凭他摆布的棋子。
他施恩于她,她还他情深,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对旁人没有感情,这感情未必是情爱,也可以是族人亲情,少时友情……
偏偏祁湮,不能接受。
他不能接受卫韫玉眼中卫氏族人家族利益重于自己,更无法忍受卫韫玉给祁陨的温柔善意。
她只该一心为他,凭什么眼里还看得见旁人?
祁湮的这般执念,自何时而生他早已记不得了。
或许是那日卫韫玉在他膝头落泪,或许是那一日明月高楼誓言允诺……
这场戏,这场骗局,不知是何时何地,惹得戏中人明知是戏,却陷入其中。
只是,他不知道。
不知道戏演的真切,是当真入了心,既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
故事里原本的祁湮,在祁陨死后,皇位坐的异常稳当,十余年朝政稳妥,直至拔出门阀势力,他未遇一险是命定的君王。崔氏一门湮灭后,金陵的陈阙举旗反了,可陈阙师出无名,纵使打着为昔日旧主先帝九皇子复仇的名号,到底还是谋逆,况且祁陨已死,陈阙再如何也不足为惧。
祁湮御驾亲征,用了五年破了长江天险,尽收天下兵权。
陈阙死于阵前,祁湮马蹄之下。
那日金戈铁马,祁湮冷眼看着铁蹄之下的陈阙,猛然惊觉,这世间与卫韫玉与祁陨,与他们三人之间旧事相关的所有人,至此,都死了。
崔氏满门死了,陈阙死了……世间大抵再也不会有人提及祁陨和卫韫玉的名字了。
而祁湮,旧爱埋骨亲人尽死坐拥江山。
班师回朝那日,宫中大宴相庆,觥筹交错间,祁湮恍忽瞧见许多年前,宫中上一次大办宴席,那是他大婚之日,立在他身边的,是自幼年便相伴左右的卫韫玉。
可惜,她死在那一日满宫繁华,死在他手上。
祁湮苦笑饮尽杯中酒,抬眼时见宴下一女子,红衣明艳,笑眼弯弯。
醉眼朦胧中,他喃喃了句——“卫韫玉”。
记不清是卫韫玉死去的第几年,他将卫府庶女纳进了宫中,他知晓那女子的心机,因着那张脸,他纵容了她的心机,如她所愿,将其纳进宫中,也因着这张脸,他待她颇有几分特别。
后来呢?他借着这张脸回忆往昔,对眼前人也不吝啬。
宫中阴暗算计不知多少,那卫府庶女心机不浅,一步步在深宫之中走到最后。
祁湮偶尔醉酒,会瞧着眼前人眉眼出神,也曾在心中想,若是卫韫玉当年肯为妾入东宫,这段路,会不会她也要走过。
一步一步,舍去少女时所有懵懂,在宫中熬成心机无数的女子,至死都被困在宫城这四四方方的天际下。
自崔氏自缢而死后,祁湮的后位空了许多年,直到选定继承人时,他立了继后。
卫府庶女,成了他临死前的皇后。
可他,到死,都不知晓这位继后的名字。
史书工笔,祁湮是国朝中兴之主,他扫除门阀积弊平定东南叛乱,提拔寒门学子,选了大批庶族武将,史官待这位君王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他这一生,好似从无遗憾,又好似满是遗憾。
垂死之际,伴在身边的是继任君主的母后,卫氏女。
他问她,记得许多年前的卫韫玉吗?
她答——“记得,姐姐啊,是个生不逢时的可怜人。”
是啊,生不逢时。
可为什么啊?为什么当年的他,让她生不逢时。
垂死之际,一生偏执的祁湮,竟落了滴泪。他眸光混沌,瞧着那泪珠,心中想着,不知人死之后,是烟消云散还是去往碧落黄泉。
如果不曾烟消云散,不知漫天神佛,可否允他,看故人一眼。
祁湮昔年从不敬畏神佛,先帝临终之时,他于先帝病榻前立誓,说此生断不会做同室操戈之举,绝不会伤幼弟性命,若有违誓,神佛皆弃,孤寂而死。
彼时不畏神佛,立誓毫无顾忌。
未曾想,这一生,到底是应了当日誓言。
神佛皆弃,孤寂而死。
第45章
“太医,陛下他,还能有救吗?”崔太后稍稍平稳心绪,忐忑问身旁太医。
太医头垂的极低,微微摇头,请罪道:“这一箭伤了陛下心脉,且有剧毒,莫说眼下并无解药,纵使有解药,心脉遭受如此重创,也是无法保命的,老臣无能,至多为陛下吊着两日的性命,太后您还是早早准备吧。”
这太医言下之意,是在提醒太后,要为皇帝驾崩准备后事了。
他此言一出,太后脸上血色全褪,只剩煞白。
突然,那床榻昏死过去的人,有了动静。
祁湮撑着龙榻边沿,猛地侧身吐出一口黑血,竟醒了过来。
“快,快为陛下把脉。”崔太后赶忙示意太医上前。
而刚刚苏醒过来的祁湮,垂手在床榻上,抬眼望向身旁的人。
他眼眸混沌沉凝,丝毫不像此时本该二十来岁的祁湮,反倒是像极了话本里,那个垂老的帝王。
旧事与今生在他脑海里翻涌,最终凝成完整的记忆。
太医为他探脉,这一探,心便凉了。
皇帝醒来,不过回光返照,这脉象,是已死之人的脉象,毫无生机,眼前的皇帝,怎么会清醒?
他眸带惊色,冲着太后等人摇了摇头。
祁湮却低眸苦笑出声。
诸天神明可真是残忍,赐他往生却要他重又失去。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心脉尽毁,活不了的。
宫门之下卫韫玉遥遥射来的这一箭,当真是铁了心要他性命的。
是啊,他早该知道的,卫韫玉恨他入骨。前世她死在他怀中,临死时那一眼,满是恨意,他想,大抵她会化为厉鬼缠着他吧。他不惧鬼神,也曾在后来的无数次辗转难眠的深夜,盼着她能化作厉鬼寻他复仇,至少,仇怨难解,她始终在他身边,无论以何种形态。
而不是生死两隔,连入他梦中都不肯。
可惜,他作孽太多,至死,无论梦境现实,都未曾再见故人一眼。
“都退下,程劲留下。”祁湮低眸看向这个前世最忠心于自己的侍卫,低声吩咐道。
太后等人不敢惹他动怒,欲言又止后,终还是退了下去。
明黄烛火摇曳的御殿之内,安静的可怕,只有祁湮大抵近卫亲信程劲跪坐在龙榻前。
祁湮看着他右胸前的箭洞,忆起他死在自己南征金陵的江水中。
“程劲,你着人去请皇后,告诉她,祁陨中的箭上有毒,若是想要解药,便请她带着她所下之毒的解药,入宫见朕。记好了,要她亲自带着解药入宫,否则,拖到明日午时,她便只能为祁陨办丧了。”他口中自然不会是如今的崔皇后。
祁湮话中意味清楚可知,他要卫韫玉亲自入宫,也要解药。
*
另一边,京城城门外,十万大军围了长安城门,卫韫玉带着祁陨疾驰入营。
陈瑛远远瞧见他们的身影,忙迎了来。
“陈瑛,请军医过来。”卫韫玉翻身下马,扶着身旁祁陨往帐中走去。
陈瑛当即便喊了人去请军医,自己则紧随着祁陨和卫韫玉两人身后入账。
祁陨唇色苍白,攥着卫韫玉的手腕的指节却未松半分力道。
卫韫玉将他扶在帐中榻上,瞧他脸色心中愈加焦灼,忙回首催促道:“陈瑛,催一催军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