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摸到刀柄,高进武就被一股大力弹开,狠狠掼在了地上。
是程殊墨!
叶龄仙看见他,像是神兵天降,既如释重负,又为他担心,“程大哥,你小心!”
高进武恼羞更怒,从地上站起来,扑过去,“姓程的,我弄死你!”
他还没碰到人,就被程殊墨身长手长地扼住了脖子。
“高进武,离叶龄仙远一点!我告诉你,老子哪都比你强!”程殊墨恶狠狠地警告。
叶龄仙冷静下来,冲他大喊,“程大哥,你别跟他打架!”
高进武身份特殊,她自己和高进武同归于尽无所谓,但绝不能让程殊墨因为她而留下污点,陷入万劫不复。
他应该有大好的前程。
程殊墨放松了力道,但还控制着高进武。
他侧过头,对叶龄仙喊:“你回宿舍,我处理他。”
叶龄仙知道,程殊墨是为了保护她。
两个男人打架斗殴不可怕,但如果把叶龄仙卷进来,她准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你怎么办?”叶龄仙心疼。
“我能应付。”程殊墨斩钉截铁,“相信我,快走!”
附近几间农舍,已经亮起了灯。几家大门转动,是出来打听动静的。
此地不宜久留,现在也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他们只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叶龄仙感激地看了程殊墨一眼,大步跑开了。
她没有回头,直到跑进知青点,眼泪才汹涌地流下。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二天早上,程殊墨和高进武都没出现。
叶龄仙悬着心,在麦地干了一天活。
等到晚上,大队终于出通报,程殊墨和高进武违反规定,私下斗殴,罚他们扣除两周工分,在大队劳动思过一个月。
至于程殊墨的收购员工作,也暂时停职了。
不过,问到他们打架的原因,两个人都咬死牙关,坚决不说实话。高队长气得不行,要把他们从大队里开除,发配到云贵高原去割橡胶。还是王支书劝了半天才作罢。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很快就有传言,程殊墨和高进武,是为了叶龄仙才打架的。甚至说,高进武和叶龄仙已经看对眼,是程殊墨横插一脚、横刀夺爱,两人这才大打出手。
三人成虎,就连李青荷也信以为真,连续几天甩脸色,对叶龄仙不理不睬。
叶龄仙干着急。不用说,消息是高进武那边放出来的,而且八成是张翠茹的手笔。
她可以去质问张翠茹,却堵不住悠悠众口。很多时候,人们参与流言传播,不是因为相信它,而是寻求一种乌合之众的认同。
意外的是,谣言传开后,大队原本不同意叶龄仙去公社试戏,却又改了主意,批准了她的请假。
原因很简单,程殊墨和高进武是为了她“争风吃醋”的。高队长和王支书都巴不得这个“红颜祸水”,能去公社清净两天。
高进武因为打输了,成了“受害者”,通告第二天,他就归队干活了。
程殊墨却因为打赢了,成了主要过错方,被关进劳动棚面壁思过,还要写八百字的检查。
劳动棚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前几年大运动频繁期,里面关的都是“反学威”、“黑五类”。现在不兴挨斗了,场子也就荒废了。破破烂烂,四面漏风,平时根本没人管。
叶龄仙正急着,想办法去见程殊墨。吴俊和猴子却率先找到了她。
吴俊热心道:“程知青,明天在村口,你把饰品拿给我们,我们帮你送到供销社换钱。你放心,程哥都安排好了。”
程殊墨被禁足后,大队的收购工作,一直是吴俊和侯学超在做。
比起卖东西换钱,叶龄仙更担心程殊墨的人。
她焦急问:“程知青现在怎么样?他在劳动棚好不好?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灯泡,他有没有生病?”
猴子为人直爽,大咧咧宽慰她:“放心吧,我们程司令好的很。食堂天天给他做独食,王支书还贡献了自家的床褥。他这禁闭关的,可比咱们下地干活舒坦多了!”
是啊,程殊墨再不济,家里还有人在机关工作。王支书明里暗里也会照顾他。
想到这些,叶龄仙也觉得自己关心则乱。
她愧疚道:“对不起,发生这样的事,连累到你们。但请你们别误会,也别听信传言,我和程知青,什么关系都没有!”
吴俊虽然长得憨,却是个聪明的,早看出来什么,哈哈一笑:“叶知青,你不用道歉,收购这活儿,我们早就眼馋,也想去公社转转了!”
猴子又抢着说:“叶知青,你放心,没人误会你们俩。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我们程哥,早八百年就有心上人了!在京市,也是个小戏子。他照顾你,顶多爱屋及乌……”
“闭嘴吧你,乱用什么成语!”
吴俊听着不对,故意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八字没一撇的事,别他妈乱说!”
叶龄仙的心,却被狠狠堵了一下。
明知不该问,她还是忍不住好奇——
“程殊墨,他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第13章 旧梦
说到传统戏曲,至少在十八岁之前,程殊墨是完全不感冒的。
受家庭影响,少年时代,政策相对宽松时,他更喜欢读中外译本,去电影院看外国电影,甚至偷偷用父亲的留声机,听灌着英文歌的唱片,过得非常“新潮”。
那时候的程殊墨,别说听戏唱戏,就是看见建国前留下来的戏园、茶馆,都要嫌弃老古董,铁定绕道走。
碰上小戏子,完全是场意外。
那年夏天,大学早已停招,他通过了体检,马上就要去建设兵团报到。日子虽然迷茫,前途倒也宽阔。
不过,他不喜欢像别的学生那样,有事没事上街喊口号。有这功夫,他宁愿去“旧货”市场淘点宝贝。
但他运气不好,刚出门,就碰见了老对头雷彪。
因为老师的事,他和雷彪的人前几天刚打过一架,为此,雷彪脸上还挂了彩。这次见程殊墨落单,这群街头混混,恨不得立刻弄死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程殊墨跑了两条街,情急之下,闯进了市人民大剧院。
大剧院当天有正式演出,门口戒备森严,要有盖章的票或请帖才能进去。如果什么都没有,想进去凑热闹,只会被骂骂咧咧赶出去。
一般人瞧这阵势,早就打退堂鼓了,可程殊墨偏不。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大大方方走上前,高傲地昂着头,一边走一边喊,“让开,我找我爸。”
门卫见程殊墨模样俊俏,气宇轩昂,穿的衣服也讲究,军装军裤都是新的,里面的衬衫比雪还白,一看就是领导子弟,哪里还敢拦,客客气气放行了。
雷彪的人后脚赶到,进不去也不敢硬闯,只能隔着马路骂骂咧咧。
程殊墨进了大剧院,见里面停着几辆熟悉红旗轿车,顿时有些心虚,没想到父亲真的在这里出席活动。
他不想和父亲打照面,万一被老头子撞见,回家又少不了一顿骂。所以,他悄悄绕到了剧院后台。
他找了一间虚掩的、无人的休息室,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挂着一排戏服、头冠。
凤冠霞帔,长袖青衫,五颜六色的,像云彩一样层层叠叠。
看来这是某个戏曲节目的化妆间。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程殊墨怕被人发现,立即躲进联排的化妆桌下面。
桌布垂下来,遮挡着视线,他只能看见对面,摆着一个红色的大戏箱子,里面的道具多得快要漫出来。
吱悠一声,化妆间的门被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哼着唱段,踩着莲步走进来。
那会儿程殊墨还是个戏曲小白,完全没听懂小姑娘嘴里唱的什么。
视线太低,程殊墨看不清小姑娘的脸,只能看见她细胳膊细腿的,脚上的戏鞋绣着烫金花,缀着珍珠和流苏,轻盈,漂亮。
又听她扑通一声,背对着他,跪在戏箱子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原来,戏箱子上贴的,是戏神唐明皇的画像。
“戏神祖师爷,今天是我第一次登台,虽然一句戏词都没有,但求您老人家保佑,让我千万别走错台步,别给我们先生丢人!”
这姑娘柔声细语,清脆悦耳,似乎天大地大,再没有比眼前的戏更大的了。
她虔诚得,就连程殊墨也不好意思,再笑她封建迷信。
小姑娘拜完“戏神”,安静了片刻。
程殊墨以为她要离开,去前台演出。却又见她踮起脚尖,摘下来一套戏服,闪身钻进斜对面的布帘隔断。
很快,她脱掉碎花小衫,窸窸窣窣换起了衣服。
这就非礼勿视了。
更衣间有布帘子挡着,程殊墨根本看不清什么,他还是不自在地别开脸。
就在刹那间,一节如藕似玉的腰肢,不经意映入了他的眼帘。
细腰起伏,盈盈一握,腰弯还有一点小小的、浅浅的红痣,像是朱砂落雪,看一眼,记一生。
不到三秒钟,等他反应过来,小戏子已经换好衣服,踏着莲步,跑了出去。
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回去后,程殊墨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为了避开仇家,躲进后台化妆间,毕竟唐突了女同志,说出去终归不够君子。
后来,因为雷彪的举报,他的当兵名额被撤换,失去了去建设兵团的机会,和吴俊、侯学超一起,被“发配”到了老树湾大队。
没有电影、没有唱片的日子,是苦涩的。但是男人嘛,如果这点儿苦都吃不了,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
程殊墨很快适应了一切,摸索出了一套自有的生存法则。
他不是大队最能干活、最能挣工分的,但踩着红黑两线的边缘,他在公社和大队都混得开,总能搞来不少稀罕玩意,帮扶身边的哥们。
这导致,村民们大都嫌弃程殊墨违反纪律、游手好闲,男知青们却总是帮他打掩护,对他崇拜得不行。
不过,男知青们有时候夜聊,话题百无禁忌,尤其聊到女同志,程殊墨没什么经验,是从来不参与的。
但很奇怪,远离城市的喧嚣,关于女同志的片段,他能回忆起来的,竟然只有大剧院后台,陌生空间里的那一次“偶遇”。
那一弯映着朱砂痣的小蛮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