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程殊墨并没有被西岗的人打死。忐忑了三天,李青荷终于又看见,他出现在老树湾的农场里。
程殊墨受伤不轻,头上还缠着纱布。他看到李青荷,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也许当时,他并没有看见自己,一切只是巧合吧?抱着这样的侥幸,李青荷把这个秘密咽在肚子里,连叶龄仙也没告诉。
但是从那以后,她总是悄悄关注着程殊墨。一方面心里亏欠,一方面又害怕他认出自己,这种心情非常矛盾。
以至于事情发生后,她还极力劝阻叶龄仙,不要再去西山练戏,没想到后来,他们还是碰上了。
一想到叶龄仙和程殊墨可能存在“私下接触”,李青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龄龄,你怎么又去西山练戏了?一年前,我就提醒过你,让你别再去了。山上有野兽,而且现在风声紧,不能唱古装戏。”
叶龄仙没再多问,只宽慰她:“放心吧,我早就观察过了,山上没野兽,捕兽夹都是摆设。而且上次去公社,我遇到了一个戏班,里面有两个师傅特别好,他们给了我戏谱,教我唱现代戏呢!”
叶龄仙展示手里的戏本。
李青荷懒得看,她着急:“你现在唱戏有什么用?艺校停了,戏院关了,地方戏也不流行了。现在的城里人,都喜欢看电影、看歌舞团,谁还唱地方戏?还有,那些老师唱得再好,在别人眼中,还不是下九流的戏子?”
空气变得安静,叶龄仙敛起笑容,看得李青荷心里发怵。
许久,她才平静道:“青荷,一个人的好坏,不应该是别人议论出来的,而是自己挣出来的。你说得对,戏曲不是唯一的表演形式,可我选择了这个行业,就会以此为荣,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李青荷知道自己说错话,立即道歉:“对不起,龄龄,我不该这样说你们,可我是真心为你好。”
又是“为你好”,叶龄仙有点听腻了。这一次,她算是真正认识了这个人。
别看李青荷在女知青里,尤其是在“工人无产阶级”的朱红霜面前,胆小如鼠、唯唯诺诺。但要让她找一个比自己弱的,她一定会选择叶龄仙。
这是一个既得利益者,骨子里的优越感。再过几年政策开放,当李青荷重新掌握话语权的时候,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她连朱红霜都不会放在眼里。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上辈子,叶龄仙给她写了那么多求助信,全部都石沉大海了。
任何时候,一个人只能靠自己。
但叶龄仙也很清楚,尽管心里再失望,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她大度一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为我好。”
在这之后,一连几天,叶龄仙都没有去西山练戏。
一方面是李青荷在盯着,一方面是因为她每个月的亲戚造访,小肚子疼得厉害,每天干完活,只想回知青点躺平。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她才攒了半袋头饰,和程殊墨在基地会合。
“身体不舒服吗?”程殊墨一看见她,就觉得她又瘦了一圈。
叶龄仙数着头花,随口答,“我没事,就是犯困,偷懒了几天。”
程殊墨没接布袋,语气凝重:“叶龄仙,生病了就要看大夫。公社的赤脚医生不行,我骑车带你去县城,走,现在就去。”
他很严肃,大有她不去看病,他就不去供销社送货的意思。
叶龄仙心里一暖,又有点害羞,她小声解释:“我真没事,就是……每个女同志,每个月,都会休息几天的……”
程殊墨就算在再不懂,这会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第一次意识到,男人和女人的生理结构,是不太一样的。
“那……你要好好休息。”他接过布袋,简直落荒而逃。
但临走前,程殊墨还是转过身,走到叶龄仙面前,认真看着她。
他说:“叶龄仙,你唱戏挺好,这里也不会有人打扰,所以……别再放弃了。”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非业内的“观众”,夸她唱戏很好,鼓励她不要再放弃。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曾经放弃过,最热爱的戏曲艺术呢。
叶龄仙忍着眼角的湿意,认真承诺:“嗯,我再也不会放弃了。”
晚上,叶龄仙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编发绳。
突然,床头的玻璃窗,再次被敲动。
叶龄仙急忙披上衣服,出门查看。漆黑的夜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常。
她一回头,却发现窗台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包红糖。
叶龄仙抚摸着红糖,手指轻颤。
先前棉鞋的疑惑,今晚也有了答案。
这个人,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那么善良啊。
谷雨过后,到了四月底,即将立夏,气温也越来越高了。
女同志都脱下棉衣,换上轻薄的外套。男同志嫌热,连外套也不穿,只套一件衬衫或短袖,仍旧在田里干得满头大汗。
天气热了起来,日头也一天比一天毒。叶龄仙恢复练戏后,对脸部的保养也很看重,就怕晒黑了,以后上妆不好看。所以,她早早就戴上了草帽。
当然,因为没有钱,连草帽都是自己编的。因为编得好,女知青们都来讨要,她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
有一次,路过农场,叶龄仙不经意看见,大热的天,程殊墨和几个男知青,汗流浃背,蹲在田里除草。
怎么才几天不见,他就晒黑了?叶龄仙叹气,这人,都不知道戴个帽子吗。
院子里还晒了不少干草,叶龄仙鬼使神差地,抓了一把,花了两个晚上,编了一点顶更结实、更宽大的草帽。
做好之后,叶龄仙仍旧去练戏,只是离开基地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草帽遗落在大石头上。
第二天农场集合,叶龄仙一眼就看见,男知青队伍里,程殊墨戴的那顶草帽,非常醒目。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比那晚喝了红糖水还甜。
中午,大队食堂,叶龄仙无意路过男知青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目不斜视,假装无事发生。
然而,旁边的吴俊和猴子,全都坐不住,起哄地吹起了口哨。
第12章 争风
渐渐的,叶龄仙请程殊墨帮忙“带货”这件事,在老树湾已经不是秘密。
不过,这是镇供销社统一收购的,合法又合理。参与者那么多,谁也挑不出毛病。
所以,面对某些瞎起哄,她直接选择无视。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已经四月底了,眼看五一劳动节越来越近,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出了食堂,叶龄仙没回知青点,而是去了趟大队。
她想找大队干部请一天假。
五一那天,她要去公社,去龙虎班试戏。她要堂堂正正,用实力赢得他们的认可。
可是,高队长、王支书听了她的请假理由,却打起了太极。
老队长皱眉,“叶知青啊,你搞文艺是好的。但五月中下旬,咱们农场的小麦就熟了。到时候,需要大量的人力收割,你这时候跑到公社去唱戏,不是影响工作嘛!”
“不会的,龙虎班农忙的时候,还是以劳动为主,农闲时才会搭台唱戏。您放心,我不会耽误夏收进度的!”叶龄仙急着解释。
王支书则干咳两下,“呃,我们还是先上报公社,等上面批下来,再做决定吧。”
不能怪村干部死板,他们也是为工作着想。
每年收获季,老树湾都要和西岗大队比赛,比谁收割快、产量高。多一个劳力,就多一份力量,也多一份胜算。
叶龄仙拗不过,只好失望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忧心忡忡。万一请不到假,她这一个多月,岂不是白练了?
正想着心事,眼前多了一道黑影,还好她反应快,差点撞上去。
看清来人,叶龄仙忍不住后退几步,“高同志?”
天已经黑了,村里为了省电,夜里不怎么开灯。高进武这个时候出现,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戒心。
见她这么防备自己,高进武有些受伤。
他靠近叶龄仙,殷切抬起手,捧上两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叶知青,送给你,希望你能收下。”
高进武手上,是两块玉兰牌的香皂。
大队的女同志都用胰子洗脸,风一吹干巴巴的,一到夏天,脸颊就晒出了“西山红”。谁会拒绝香皂的魅力呢。
但是叶龄仙只看了一眼,就摇头:“高同志,我用不上,你拿回去吧。”
“这个,不是我的。是我大嫂,她前两天去城里开会买的。叶知青,你这么好看,只有你用才不会浪费……”在喜欢的姑娘面前,高进武还是有些紧张。
叶龄仙的关注点却在于,怎么又是张翠茹整的幺蛾子。
这位“大嫂”恐怕也是看中叶龄仙,爹不疼娘不爱,无依无靠,就算以后嫁过去,也是任人拿捏。
叶龄仙反省自己,都怪她平时优柔寡断,才给了他们这样的错觉。
她决定快刀斩乱麻,把话说清楚。
“高进武,如果之前让你误会了什么,我很抱歉。但今天,我明确告诉你,我不收你的东西,是因为我对你没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我不喜欢你。所以,请不要再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马上就要收麦了,希望你投入劳动,不要再胡思乱想。”
这样明确的拒绝,高进武不是没想过。但是,这些话真正从叶龄仙口中说出来,他还是感到当头一棒。
高进武的自尊心,有些挂不住。
“叶龄仙,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深入了解?”高进武面露痛苦。
他使出杀手锏,“龄仙,难道你不想回城吗?大队只有一个名额,如果我们处对象,我可以让我爹帮你。”
该来的还是来了。
“回城的事,我会跟着政策走,自己想办法。”叶龄仙语气冷漠,坚定,“可是,哪怕我在老树湾待一辈子,我也不会和你处对象。”
“你不和我处对象,那你想和谁处?你看上谁了?”
高进武突然提高了声音,整个人也变得狂躁。
“我知道,你就是看上程殊墨了!否则,你凭什么给他缝扣子?你喜欢那个二流子知青,对不对?”
叶龄仙被他吼得头晕,或许为了彻底摆脱,她猛地回答,“对,我就是看上程殊墨了,我只想和他处对象!”
两个人都愣住了。
叶龄仙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她立即补充:“不管我看上谁,都跟你没关系!”
太迟了,高进武逼近叶龄仙,抓住她的肩膀,眼里全是嫉妒。
“为什么?你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程殊墨那个二流子?我哪里比不上他,他到底哪里比我强?”
被触碰的那一刻,上辈子的痛苦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叶龄仙恶心得反胃,下意识去掏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