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爷忍不住长叹一声。
不过说归说,他对到徐家酒楼那边的安全还是放心的,先不说徐家为人,就说人家拿外孙女当心尖尖,怎么都不可能让锦心在那边有什么闪失、被人冲撞了什么的。
再有他也跟着去,他觉着也是能够万全的。
徐姥姥的酒楼其实不算豪华,但二楼也有一个大包厢,是两个包间打通的,桌案几榻一应俱全,要开这包厢先就要付一笔银子,只接待大客户,多是冲着徐姥姥的手艺来的,每年也不过开个三四次,多时五六回罢了。
不过如今外孙女要看热闹,徐姥姥可不心疼银子,直接推了脑子转得快想到这边包厢的几家贵人,提起几日就开始打扫包厢、预备吃食,那日早上锦心过去一瞧,窗边几案上满满当当各色小吃零嘴,都是她喜欢的。
长辈的用心总是令人感动,徐姨娘算来也有半月余未曾回娘家,想念他们想念得紧,今日酒楼生意不错,徐姥姥她们忙活着,偶尔进来一次她都眼巴巴地瞧着。
所以寄月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是极欢喜的,锦心也吃了一惊,“寄月姐姐你怎么在这儿?今年不是要北上吗?”
“圣驾南巡到江南,金陵知府忧心有夏狄余孽刺客作祟,招揽了一群江湖高手沿街护驾,我与姐夫正好分在这条街上。你姐夫就在隔壁呢,我来瞧瞧你。”寄月先回答了锦心的问题,然后才抱拳向众人一礼:“四海镖局,徐寄月。”
她随身带着佩刀,华心还是头次见到这种风格的女子,一时眼中说不上是讶然还是惊叹,总归是眼巴巴地盯着寄月瞧。
文夫人待寄月的态度颇为和蔼,并不是许多刻板妇人不喜女子习武、行走江湖等等,反而颇为喜欢她明媚爽朗的大方模样,未心看着她,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艳羡。
寄月坐下时候顺手摸了把锦心的头发,与她交谈几句,说着说着话忽然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个东西,是个包得严密的小红纸包,“新平安符,过年时候忘在姑苏了,今儿正好给你。换下来的旧的不要扔,埋在河流附近的土里,知道吗?”
锦心嗯啊答应着,随口嘟囔道:“阿姐你怎么愈发絮叨了你?”
“狗咬吕洞宾!”寄月戳了戳她的额头,说话间听到远处的依仗声,便起身道:“我得回隔壁去了,你乖乖听话。上次我与姑母你说的那个医生现搭上关系了,秋日里我看能不能把她请到金陵来给阿沁瞧瞧,她的医术不错,在江湖上名声很盛,多少得有些本事不是?”
徐姨娘忙道:“你多费心了。”
浅谈两句,她便起身离去,文夫人与徐姨娘道:“你这侄女真不错,明媚爽朗处事大方,性子又好,待家人又上心。”
“她打小就是假小子样子,太太你这样夸她,她知道了多高兴呢。”徐姨娘笑着道,众人随意话起家常来,锦心坐在窗边随意往外看着,街道早已被封锁,两边有衙役官兵,百姓们殷勤盼望等着圣驾来临,锦心看着衣衫整洁面色红润的百姓,说不上是讽刺还是好笑。
这种形式古来皆有,现任的金陵知府算是个有能为的,但这种事情其实是无可避免,真要叫底层百姓扑到圣驾前来,场面就难看了。
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时下还是贫苦百姓占了大半。
锦心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目光微有些冷。
兴,百姓苦;忘,百姓苦。
这一个“苦”字,要怎么才能从百姓身上完全抹去呢?
今年紧急翻修行宫、去岁加固河堤……这些都是征的百姓徭役,再有去年西境动兵,全国各地征收赋税,本打算高薪养廉去掉冰敬、炭敬,又因为去年的军事而尚未能完全实行。
海上商贸如今官方还没收拢回去,贺时年的意思是等太子登基之后新建国营部,太子倒是有那个破例,只是重利在先,届时又是一番风雨。
再有一旦彻底开放对外港口,带来利益的同时也会直面海外的危险,这里头诸事繁冗,机遇与危机并存。
幸而如今几度整军,按照锦心前世对海外诸国的了解,现今的同时期,瑨的国力也算是强盛的了。
只是瑨一贯对海军不大重视,太子是贺时年引导教出来的,他重视海军,但作为太子应当谨慎行事,从前从未插手过军务,即便去年随军出征一回,当今也有禅位之意,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走得太急。
要做的、应当做的事情很多,可此时锦心望着楼下的芸芸众生,却忽然在想,即便他们做得再多,永远有一群“蚂蟥”趴在身上吸血,百姓的日子再好过又能好过到哪里呢?
为了稳固统治,历朝历代皇帝以“君权神授”统治百姓的同时又行愚民政策,不开民智以稳定政权,所以锦心不喜殿中高高在上的神佛,但归根究底,他们也只是皇帝用来统治百姓的工具。
君权神授,他们口口声声是如此说的,自称是天子,天父母地、天地之子,说圣天子有百灵相助,可她真就那么不信呢?
皇帝、宗室、王公贵族,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趴在底层百姓身上吸血的蚂蟥,吸血的同时,还要奴役人心,叫人对皇权信服尊敬,视天子为天,按下一切与政权相违背的可能,只求江山万年绵延,皇权稳固。
那这天,可知人间百姓疾苦,可知强权压人,可知逢暴君遇乱世时,百姓何其苦?
锦心看到了骑马而来的贺时年,一袭青衫,面容清隽,一身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气概,在官袍礼服丛中更显出尘。
锦心凝望着他,看着翩然潇洒的模样,略弯了弯唇角。
想来她前世留下的东西,他应该看到了。
就是不知他是何感想,晗儿又是何感想。
他们两个亲手打下江山,收拢起的稳固的权柄,最后也将分散于她留下的后手。
晗儿是他们之后的第二代,他有为明君的韬略志向,锦心也并非信不过自己亲自教导出的孩子。
但秦二世而亡,他们即便保证了第二代,那第三代呢?第三代帝王会怎样,有谁能够保证呢。
只希望前生最后,晗儿莫要恨她。
但即便晗儿恨她,她也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她亲手组建起的新内阁,总有一天,会发挥出最初她心中所希望的作用。
也不知贺时年当年看到那份文书的时候,心中是何感想。
只可惜今生,她却没有那个精力心力,再去用半生的时间,去谋一场或许在百十年后的变革了。
锦心闭了闭眼,睁眼时正见贺时年含笑望着她。
或许对于宗室王权而言,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合格的帝王。
但她自认前生,无愧于天下百姓。
那就足够了。哪怕她的骨肉亲人、兄弟姊妹最终也成为了大宁的宗室,她仍然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今生……今生,或许很多年以后,她还是会忍不住,再谋算一场。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锦心回与贺时年一个淡笑,四目相对间,锦心知道无论她要做什么,贺时年永远都会支持她的。
他永远会在她身后,为她挡住身后的暗箭,扫去前路的荆棘,前世今生,一贯如此。
圣驾在金陵安置,那日之后锦心便在文府中安心等待贺时年的动静,承恩公此次随驾前来,本来他应该坐镇京畿的,如今这两家人拖家带口地来了,其实也有贺时年的关系在其中。
皇帝对贺时年,或许更多是愧疚,但也有两分感情在心中的。
即便只是浅薄的两分,很多时候也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他们这群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算计人心,对自己不在意的人,从来不会有何顾忌。
这日荀平的消息传来,锦心选择先向文老爷坦白。
其实本来应该是贺时年直接登门的,从一开始设定的计划中,锦心都从头到尾都被拔出去,洗得干干净净,与男子私相授受罪名太大,对闺阁女儿打击太大,即便文老爷对她一贯疼爱至极,怕也会生气失望。
按理,这路已走了九十九步了,如今只等贺时年迈出最后一步。
但锦心几番纠结迟疑,最终实在是舍不得。
虽然把她洗得干干净净了,但这样发展下去,真的就好像他们所有人联合在一起,算计文老爷一样。
还是由她先向文老爷坦白,无论文老爷是生气还是失望,她都相信文老爷对她不会彻底失望。
被宠爱大的孩子是有恃无恐的。
第一百二十六回 阿爹梦到我的阿沁吃了……
外书房照旧还是那几个老妈子伺候茶水, 见锦心过来忙迎上前来:“老爷下午从半山观回来就一直没出书房,我们这就通传去。”
锦心点了点头,婆子于是上前通传, “老爷,四姑娘来了。”书房里悄无声息的, 锦心微微蹙起眉, 婆子也满心不解, 扬声又传了第二遍, 里头还是半晌没有声音,锦心转头看了婄云一眼,婄云不着痕迹地微微摇头,她面色微变,抬步便要上前。
此时婆子已传了第三遍, 屋里终于传出些声响来, 文老爷的声音略有些低哑, 似是刚从睡梦中苏醒一般:“阿沁来了?快进来吧。给我沏一盏浓茶来。”
锦心压下心中的疑虑, 抬步进了书房中,进去便见文老爷坐在桌前用力按着眉心, 衣服的袖子上都是褶皱,面有几分倦色,便将心中原本存着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低声问他:“您是身上有哪里不舒坦吗?可要请闫老来替您看看, 不如就先叫婄云替您把个脉……”
“阿爹没事儿。”文老爷冲锦心笑了笑,敛起方才神情中的几丝恍惚茫然,笑问锦心道:“怎么这样急来找阿爹,是有什么事吗?”
只是不知为何,锦心总觉着这会文老爷看向她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复杂。
很轻微的, 或许连文老爷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复杂。
锦心沉吟片刻,还是坚持叫婄云给他把了脉,幸而文老爷还真没什么事,只是有些精神不安心神不宁,不算眼中,婄云提笔写下一个宁神的方剂,还有一道茶饮,严明若不想用药便喝两盏茶也罢。
文老爷看着她提笔干脆,下笔如有神,开方时一气呵成胸有成竹,一派沉着淡定的模样,端茶的手忽然微微一顿,神情微怔,似有几分恍惚的疑惑又似隐隐的讶叹明了,思绪又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锦心拧着眉,打量着他的模样,心中总有些不安,到底没将与贺时年的事情说出来,而是好好关心了他的身份一番,看着外书房的小茶房将煎好的宁神茶端来与文老爷喝了,她才起身离去。
离去前不忘叮嘱伺候的妈妈:“晚晌阿爹若是有什么不舒坦的,还是请闫老来看看才稳妥。”
“是。”老妈妈在这边伺候有些年头了,不敢不将锦心的话当回事,笑着应了声,道:“姑娘放心了,我们会小心伺候的。”
锦心点了点头,方带着婄云抬步离去了,只是将要穿过秀气漂亮的月洞门时脚步忽然微顿,婄云关切地问道:“姑娘,这么了?”
“我阿爹的脉可有什么异样吗?比如……与我当时可有什么相似之处?”锦心眉心蹙着,声音低低地问。
婄云一时愣怔,连忙摇头道:“老爷这不过是一时的心神不宁罢了,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引起的,可气血并无亏虚,与您的脉象并不相似。怎么了?”
“……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锦心道:“给外边传个信儿吧,就说我说的,再缓缓。”
婄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其实这一缓也没缓上两天。
第二日文老爷照样出门,也不知见到了什么人,回来径自进了园中,彼时锦心正在书房内看华心与林哥儿习字,二人在她的书案前相对坐着,她则坐在书房北窗下的软塌上,手上慢条斯理地打着香篆,动作姿态都颇为从容,自有一股子与她这本该明媚娇憨少女年纪不符的气定神闲。
本来,规矩学得再好也是只长礼数不长岁数。虽然锦心如今也是要筹备笄礼的年岁了,可到底面容尚未能完全脱了稚气、身条也未曾抽开,她几个姐姐,便是最沉稳的蕙心,如她这般年岁时也会有些跳脱之举,是如今为人妻母,才真正稳重下来。
可他这个小女儿……似乎自幼便有一番远超同龄人甚至远超他自己的通脱从容。
只是锦心一贯对着家里人的时候都是一片少女的娇憨姿态,撒娇痴缠信手拈来,叫他不自觉地忽略了其他。
可此时他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锦心打香篆,她眉目平淡,甚至不似常人在做这事时要谨慎小心,动作如行云流水亦是信手拈来,方才在院里还听到她出言提醒弟妹认真习字的声音,似乎也能分出注意盯着身边的两个孩子,没放多少心思在手上的动作上。
可即便如此,她的动作还是有条不紊,有一股子他在文夫人身上都未曾见过的优雅好看劲,眼帘微微垂着,姿态随意,神情有几分漫不经心,疏恣淡然。
是一种足以拿去入那些古画的美,文老爷甚至觉得那些被世人吹捧动戈价值连城的古画中的仕女古人,都不及自己的小女儿此时的姿态美。
这里头有几分是因为屋里坐着的是自己的亲闺女,又有多少的真情实感,文老爷自己也分不清楚。
左右此刻,他是真心实意地如此想着。
“老爷,您来了。”婄云忽然出声,目光微冷透着警告地看了小安一眼,“也不通传一声,叫老爷在门外站着像是什么样子?还不斟茶去。您快请进来坐。”
锦心被她这一声影响,提起模子的动作一顿,然后迅速全然提起撂到一边,起身来看向文老爷,“阿爹,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坐,沏今年的春茶。”
“是。”小安并未分辨是文老爷未曾叫她们通传,心中懊恼自己大意,连忙恭敬地应声,退下去预备。
文老爷笑着看向锦心,“听说你们几个写字呢,就没叫人打扰。今儿气候好,等会沁娘陪阿爹在园子里走走,好不好?”
锦心怎会拒绝,自然是立刻答应了下来,文从林与华心亦起身请安,文老爷走过去看了他们的字,满口夸赞,又道:“你们该认你们四姐姐做先生的,你们两个这字算是她一手教出来的了。”
文从林笑嘻嘻道:“我们倒是想给阿姐敬茶,阿姐说吃了我们的茶日后必定麻烦事不断,不肯吃呢!阿爹您说说她。”
华心在旁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文老爷笑看了看他们,又看一眼锦心,理直气壮地道:“我怎会为这种事说你们阿姐呢?还是你们不够诚心,才未能打动到她,你们自个儿再努力吧。行了,你们两个去吧,我有事儿与你们阿姐说。”
文从林“噢”了一声,将桌上东西整理整理,自觉收到一个藤编的大盒子中,华心亦是如此,然后将藤盒放到墙角的书架格子里。
华心落落大方地欠身,向文老爷道了个万福礼,“女儿告退了。”
“儿子告退。”二人行过礼,纷纷去了,文老爷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笑着与锦心说道:“前日金先生来寻我,说林哥儿的武艺他无可指点教授之处,便是去考武举也足够了,教他文科的周先生也说他功课不错,这孩子平日虽仍跳脱了些,于功课学习上倒是能沉得下心了;华儿一贯是很优秀的,字写得好、琴练得也好,你母亲总说先生与她夸华儿,说华儿的天资不输给她的姐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