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几句话的功夫,便又倦了。
大夫说渴睡并不是坏事,吃喝上不受罪,睡觉就是安神。
他家的宅子可以住人,除了大门被人砍凿得稀烂,屋内外经历了倭人洗劫,算是勉强没有被大火殃及的一处。
但是庆脆脆不想挪动,工坊眼下尚算安全。
王海进来请礼,“夫人,按照您的吩咐,将库房中存好做红糟酿的稻米每日取两旦,在城中支应起了粥摊。”
不仅是花溪镇,临近村落,不少百姓都殃及其中,流离失所的人太多,只能往花溪镇来。
王海将手中的账簿递过来,“这是条陈明细。”
他等着老爷翻看的时候,回禀了一件事情,“夫人,咱们施粥,镇上活下来的许多人家说辞不少。”
“怎么说?”
“说咱家是为了赎罪,说要不是夫人和老爷当年,花溪镇便不会...”
才从虎口下逃生了几天,便急不可耐地生闲话了。
“哪一家说,再来求米的时候便拒了。饱了肚子就生事,那就饿着吧。”
王海一窒,“这其中有孔二夫人的娘家严家,还有许多县里官的干亲。也不给吗?”
平头老百姓才不会多嘴生事呢。
庆脆脆坚定道:“只要传那种话,一粒米都不给。”
别说是县太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她就不信钦差巡抚来的这关头,县里的官敢翘着尾巴生事。
不出两天,城里相传王家的流言渐渐止息了。
觉得王家害人了,那就别吃王家布施的米粮。
倭寇杀人放火,更多是劫掠府中的财物。
当初能在工坊逃生的人保住命就不错了,金银细软少有妥善的。
这时候朝廷禁路了,尤其是花溪镇往县里的路层层设关,排查不明来源的人。
做生意走商?先抓起来盘问十来天。
回家探亲戚,亲戚是谁?哪家哪户?祖上几房?家里田亩?
这种时候,谁敢乱走,一个不慎就是死。
朝廷设了粥棚,可十里八乡多少流民汇聚,一日两次的粥棚变成了一日一次。黏稠米汤水渐渐稀了,过了十来天,成了喝到碗底才见几粒米的光景。
这时候王家一天两旦米粮分发的高义,就是很多人的救命稻草。
人家是做善事,那也不是烂好心。
吃着人送的米粮,一转头嘴里就嚼巴难听的,可远些吧。
王海笑道:“夫人想得法子果然是好。每日领了米,走前要拿循环签子,下一次再来,看签子落次数,也不生乱,还能避免有些人一天来好几次。”
就连官府派来的人都来他们粥铺前学,到最后官府施粥地方索性和王家的并在一处。
官府的上午放一顿,吃得半饱,众人开始收拾城中狼藉,按照要求清理街面。
做活一天了,去兵卒那里领了王家的牌子,然后排队领饭。
这一顿是一天中最富足的。
米汤熬得香甜微微稠,一人还能领到两块咸肉干。
吃了盐,人才有力气。
夜里还有军户所的军爷巡逻,各处残垣下避风处就能睡个安生觉。
“有些流民力气大,欺负老人和小孩,郑副千户令人当街斩杀了几个坏坏,这镇上如今平顺了。小的瞧着,再有个四五天,城门就能开,路上的光卡就散了。”
只有通路,货物流通起来,这镇子还能起。
庆脆脆点点头:“孔老夫人那处?”
“小的着人留意着呢。老夫人毕竟年岁大了,一场倭乱后本就身子不好,再加上那桩丑事。大夫说就这几天的事了。”
庆脆脆敛目不语,沉思一会儿,“给孔二夫人传话,就说...虎头叫她一声娘。”
有这一句话,孔二夫人知道决断。
王海明白夫人言下之意,没瞧着老爷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便应声出去了。
屋中有虎头和长生妞玩闹的欢笑声,院中传来大跳挥舞着木剑垛稻草人的响动。
王二麻子看脆脆又陷入深思,出声阻断道:“后悔了?”
庆脆脆摇摇头,从床上下来,她肚子已经有四个月多了,内间门户紧闭,生着两架炭盆,所以只穿了一件素白中衣。
撑着腰走到窗前,依稀能看见院中小姑娘咬紧牙,一下下用力砍在稻草梆子上的眼神必然坚定不移,底下藏着一小团火。
“若不是朱珍珠将我们在工坊的消息告诉于大壮,翘翘和小川未必只有一死。”
于大壮满心报复,只要找不着她,翘翘和小川受些折辱奔波,至少命在。
可寻到她所在,便注定活不下去。
所以对于朱珍珠和她的孩子,庆脆脆不会留情。
这事儿还是罗家一个老婆子告诉王海的。
原是那夜起火,罗家管家从门缝里瞧见了庆脆脆一行去向,告知罗老爷后,问询是否要逃。
罗家老爷死不开门,只说门户内有定门柱撑着,强盗便进不来。
所以倭寇一把火烧开大门后,罗家上下除了朱珍珠和一个老婆子,都没了。
老婆子是藏在柴房恭桶里才躲过一劫,朱珍珠却是因为打扮贵气,衣饰华贵,被倭寇压着寻罗家的金银。
就在要砍杀她的时候,碰上了从王家找人未果的于大壮。
她其实没认出那是谁,只是听对方说得一口汉人话,自觉逃生有望。
所以于大壮从她口中得知了庆脆脆一行人的去向。
当然她也没好果子吃,贼匪在她背后挥了一刀。
老婆子生等着外边没动静了,这才跑出来。
她没胆子往外去,就在罗家藏着,藏到天亮听着外边有兵马的动静,出门一看,发现珍小夫人没死透,留着一口气生了孩子。
那孩子不是罗家的。
是孔二老爷的。
老婆子伺候了朱珍珠一场,可怜她,便抱着孩子去了孔家外边一通哭喊。
孔老太太尚未从家业被抢被烧中、二儿子身死的噩耗中恢复过来,甫一听此丑事,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滚下来了。
便有了方才庆脆脆和王海的一番话。
孔二老爷一个死人了,活人的廉耻荣辱自然落不到他坟上。
但那是朱珍珠留下的孩子。
要怪就怪他投错了胎。
院子里庆母喊大跳去喝水,小姑娘摇了摇头,抹去额间的细汗,眼神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稻草人。
爹说了,娘和弟弟保了她一条命,那就要活得有些用处。
她不知道什么叫活得有些用处。
但也明白,那夜若是自己有本事些,自己没有从马上摔下来,没准就能保住娘和弟弟。
爹说她还小,不能上马去杀倭人报仇。
那就等她长大。
长大了,给娘和弟弟报仇。
——
新旦这天,县里重新统算人口和田亩,派钱银修补城墙,同时告知百姓,江州境内的倭寇已全数歼灭,民生可安。
也是这一天,庆脆脆等人搬回了家中。
谷雨和立夏笑着进屋子中,“夫人,陈婆子方将她藏在灶眼里的贴己翻出来了,哭着喊着要来给您谢恩。”
庆脆脆:“用不着。让她从此好好做事,再别犯以前小手脚的错,若不然,还是要赶人的。”
这话传出去,隔窗听着陈婆子磕头的动静。
家中狼藉早已清扫,柜面床榻宝瓶之类的东西也都撤下去了。
能看得入眼的,都已经被于大壮等人给毁了,幸亏有些不在明面上的东西还藏着。
庆脆脆指点丈夫将靠窗户柜子角下的两块地砖搬挪开,里边是一长条小宝箱子,盖子一开,银钱铜板银票,还有许多她自己攒起来的贵重首饰。
她自来有藏东西的习惯。
王二麻子是知道这事儿,却没想到能藏这么多。
他惊奇地看着家里的地砖,“这底下,不会都是金银财宝吧?”
庆脆脆只道你猜,从里边取了一张票子,转身出去。
王海躬身接过来,看清上面的数额后,松口气。
新旦后,北屿县滩涂田的大管事来了,带着厚厚一叠账本,是要会账。
工坊账面上一点存余没有,东家家舍又被洗劫过,他唯恐给人家会不了账,真就像对方说的那样,要用滩涂田地抵做赔偿了。
看来是他多心了。
“夫人,那小的便出发了。”
他这一趟要亲去北屿县一趟。
所有的滩涂田都已经承接起来,王家不愿再招揽这么大的事情,故而令他走一趟。
所有的滩涂田一分为二,一半交付给成家大公子,另一半充作佃田,承包给临近村落的百姓。
自此在北屿县的生意,王家便只有地皮商的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