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攸宁怔住,手指颤颤巍巍举起,试图去探的鼻息,空空荡荡,已经……断气了。
他还压在她身上。
听说人的魂魄有重量,魂魄离体而去时,人的身体便会减轻。可她现在非凡没有减轻那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反而愈加窒息。
她杀了人,她……第一次,手上沾了人血。
是霍西洲的。
左仆射在外边叫骂多时,不闻帐中丝毫回音,死寂中,左仆射冷静下来,挥手,令身后之人通通闭口,再小心谨慎地试探帘帐之内:“皇后娘娘?”
帘帷内静了少顷,传来燕攸宁古井无波的声音:“他死了。”
南衙十六卫均感到轻松,军心大振,而长渊军蓦然六神无主,此消彼长,双方的交战于长渊军大势不利。
重华殿外短兵相接,杀气腾腾。
霍西洲今日迎亲所带不过两百长渊军,处于劣势,但很快便迎来了驻军支援,南衙十六卫亦慢慢变成了下风,交战之际,不知道是谁,扯着破锣大嗓嚎嚷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遂有几名武士一头扎进了帘中,燕攸宁吓了一跳,只见他们看到霍西洲的尸体,先是愣住,随即阴恻恻地大笑,恍若得逞了一般,一人插起他的一条臂膀,将他拖了出去。
燕攸宁急忙起身,也拨开帘栊,只见他们拖行着已经咽气的霍西洲,在地面拖出一条蜿蜒的血迹,接着便将他掼在左仆射面前,“回左仆射,人已中毒而死。”
重华殿外的长渊军怨气腾腾,高声叫道:“杀了毒妇,为王爷报仇!”
乌泱泱的长渊军犹如蚂蚁一般潮涌而来,直奔向重华殿,南衙十六卫还在奋力抵抗,只听见左仆射翘了翘嘴唇上风流别致的一撇小胡子,笑说道:“让他们过来,你就说,谁要是敢闯进这重华殿,先卸了霍西洲一条胳膊,再砍断他一条腿,挖了他的眼珠,断了他的头颅,长渊乱贼尽可以一试!”
燕攸宁不知左仆射竟是如此毒辣之人,人都已死,还要对霍西洲的尸体做这样的事,她不禁心生恶寒之意。
左仆射吩咐道:“将霍贼尸首架起来。”
“诺!”
接着,燕攸宁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定睛望去,只见他正按着腰间佩刀,指挥若定,命人将霍西洲的尸体悬挂在重华殿上,她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光烈中郎将麾下右史!
认出来的那一刻,燕攸宁大吃一惊。
因为此前,他以为光烈中郎将右史早就在长安城坡之际投降了霍西洲。
如今看来,绝不是如此。
他是左仆射的人!
到底是发生了何事,如左右仆射、光烈中郎将之流,他们所谋的,又是什么?
她快要糊涂了,这时,那右史清一清嗓,扬声传出去老远,道:“叛贼霍西洲伏诛,尔等喽啰,还不速速投降!”
长渊军同仇敌忾,杀声震天,“为王爷复仇!”
右史见他们不吃这一套,回眸看向左仆射示意,左仆射点了下头,右史便气定,伸手,拔刀出鞘,刷的一声,只见寒光如电闪掣,右史手起刀落,将霍西洲的一条右臂劈下。
燕攸宁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断臂豁开大片猩红的血液。血,到处是血,他被吊在重华殿门口,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血,连她的身上,也全是他的血,那股味道,一直往鼻子里钻,六识里钻。
一阵眩晕袭来,燕攸宁倒回了床褥中,陷入了一片黑甜,人事不知。
第5章 梦醒,重生
燕攸宁一觉醒来,身下铺着蓬乱的稻草,扎得人皮肤刺痛,就算是在永巷里时,燕攸宁也没吃过这种苦头,她微蒙着的眼倏然睁大,看向四周。
这竟是一处三面都是光滑石墙的牢狱,而她,竟然被下狱了。
怎么回事?
她记得,自己铲除了霍西洲,此刻的她应该是李朝的大功臣!
牢门外的地道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燕攸宁的心提了起来,整个人挨着身后的石墙靠去,身子紧绷成了拉至满月的弓。
面前渐渐亮了起来,两盏辉煌的彩绘娟纱人胜宫灯照在黢黑的路面,映出一层一层的台阶,燕攸宁看到六破泥金织锦罗裙和豆绿宫绦就从这灯火下映出,由远及近,罗裙上的团花蝠纹做工细腻,栩栩如生,再接着,她才看清来人的脸,在几名宫人的簇拥之间,看得尤为清楚。
“燕夜紫?”
来人二十多年纪,面貌与她五成相似,作少妇装扮,明艳贵气,比她刺客沦为阶下囚的惨淡光景,自然可谓是云泥之别。
燕夜紫身旁提灯的宫女站得不远也不近,堪堪照着她通身玉翠,将她衬托得恍若神女。她就这般,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燕攸宁。
“姊姊,我说过,这局我不会输的。”
燕攸宁冷笑,偏过了视线。
燕夜紫笑凝她侧脸,“如今,我睡了你的男人,拿走了江山,曾属于你的后冠,如今戴在我的头上,如何,我算是赢了吗?”
燕攸宁道:“谢你舍身睡粪坑。”
当年,夏国公还盛极一时,东淄太妃有意与夏国公府联姻,看上的本是燕夜紫,不过,燕攸宁夺占了她的东淄王妃之位。没过几年,燕攸宁便自食恶果。起初李苌贪图她的美色,新鲜感也尚在,对她还算是不错,但她一直无所出,李苌后院的几个妾接连为他生了一子三女,她的肚子也仍没有任何动静。
东淄太妃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为她看诊,大夫说燕攸宁应是早年亏了身子,诊治过后,断言她这辈子生育的希望不大。
从那以后,她在东淄王府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丈夫的冷落让她意冷心灰,她曾试图挽留,但李苌翻脸无情,愈发露出了本相,接连纳了十几个妾室回来,燕攸宁也死了心,只当守了活寡,没再把这种事耿耿于怀。之后,他继位为帝,成日里不是嬉玩宫女,便是调戏臣妻,不知何时起,和辅国大将军的继室,也就是燕夜紫搞在了一起。听说李苌极为后悔当年娶的人是她而非燕夜紫,两人好上以后,合伙废后,将她发落去了永巷。
不过饶是如此,燕夜紫也没答应进入李苌的后宫,看来是深谙这种妾不如偷的狗屁道理,恰恰好将李苌玩得死死的,也终于将他玩死了。
燕攸宁早已不关心,李苌死的那一天,究竟是被哪个女人吸干了精魄。
应该也不必去猜了,就是面前这位高冠巍峨的美妇人。
燕夜紫微笑,“不过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谁还在意胜利者是用什么办法取胜的?”
燕攸宁也微笑,两人太过熟稔,连微笑的弧度都几乎一模一样:“周骠满足不了你?睡李苌睡得这么热切。他那人一身花柳病你不知道?”
燕夜紫脸色微变,但,知己知彼,她很快明白过来,燕攸宁不过是虚晃一枪,燕夜紫不予她计较,踱步至前,玉手轻盈地揉搓:“你一定还在奇怪你昏睡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也罢,我便告诉你。”
“在你昏睡之后,由左右仆射率领的南衙十六卫击退了长渊乱贼。”
“当然,”她话锋一转,红唇轻曳,“他们用的办法有些下作,居然当众,将霍西洲给分尸了,那些长渊军没见过他们战无不胜的首领吃过亏,最后竟会以如此惨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个下场,啧啧,得亏姊姊晕了过去,否则见了,以后只怕夜里也睡不着,因那霍西洲,可是好好儿地,死在姊姊你的床榻上。”
燕攸宁还记得,霍西洲被光烈中郎将右史砍下一条右臂的情景,一时胸口中酸水翻涌,几欲呕吐。
燕夜紫语气轻佻,“霍西洲的尸体,被肢解成一块一块的,最后,教那狠心的左仆射拿去喂了狗。我可听说,像这种死法的人,是不得进入往生的,万一他冤魂不散,以后缠着姊姊可如何是好?”
顿了一顿,她朝后头黑暗处拍了下手,“不如,我来帮一把姊姊。”
掌声落地,从燕夜紫的身后缓步走出一素纱宫衣的女子出来,燕攸宁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便再也移不开,她骤然瞳孔紧缩:“秋雯?”
秋雯的手里捧着一只漆绘红木托盘,里头盛放着一把匕首,一条白绫,一瓶毒。她埋着头,脸陷入乌漆的阴暗中,看不分明。
跟了她十多年的心腹婢女,在永巷里亦对她不离不弃的秋雯,今日,居然卖主求荣,站到了那边!
秋雯垂着面,没有去看燕攸宁,低低地说道:“大娘子,这皇后之位,本来就该属于二娘子的,是您窃取了,娘子,您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报应。”
多行不义,必自毙?
呵,她这一生,唯一的不义之举,就是杀害了霍西洲。
现今报应果真来了。
燕夜紫掩唇失笑,“不如我再告诉姊姊的,就在姊姊答应与霍西洲成婚以前,我派秋雯过去找霍西洲,送去了很多你在永巷时的旧物什,东拼西凑,凑了一堆聊表相思的物件,骗他说你在宫里过得很苦,早就后悔嫁给李苌了,你思念着他,盼望着还能做他的女人。我猜他是信了,不然怎能教姊姊你得手?哈哈,我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人杰枭雄,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个痴情种子!好教姊姊得知,李苌曾经告诉我,他曾将霍西洲推下山崖,想害他性命!所以这个不中用的,得知霍西洲攻破了长安,他自己便把自己吓死了!姊姊,你这一生确实比我聪明,想要的你都能得到,可惜你看男人的眼光实在是太差了,少不得让妹妹唏嘘!”
燕攸宁错愕地抬眸,她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成婚的那天,霍西洲是真的怀着一颗心来的,他以为她身陷囹圄,被废后之后在永巷吃尽了种种苦头,他为解救她而来,对她全然不设防备,信了她的鬼话巧语,竟毫不推辞,将那盏毒酒仰头喝尽!
是她负了霍西洲,竟是她杀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还以真心来待她的人!
而燕夜紫背后的辅国大将军周骠为首,集齐左右仆射及北衙六军南衙十六卫,合起伙来,做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所有的人,都只下了一个赌注,那个筹码就押在她一个人身上,他们赌她能杀死他们谁也奈何不了的霍西洲!
燕夜紫见她眼波流转,一时惊骇,一时发抖,一时仿佛大彻大悟,便知道她想明白了,燕夜紫红唇翕动,轻笑:“可惜晚了姊姊。念你诛杀霍贼有功,我为你挑了几种还算体面的死法,姊姊,你过来选一个吧。”
她目光示意秋雯过去,将托盘里的白绫剧毒和匕首面呈燕攸宁,让她自己来做选择。
燕攸宁扶着墙根,艰难地爬起身,朝着牢门而去。
到了近前,她停了一下,因为头脑恍惚体力不支,身体晃了晃险些又摔倒。不过是选个死法而已,燕攸宁没有任何犹豫便地挑了那瓶剧毒。
她将瓷瓶握在手中,偏目看向燕夜紫:“你说李苌曾经将霍西洲推下山崖,是怎么回事?”
人之将死而已,说这些也没什么,燕夜紫淡淡地道:“七年前,霍西洲与李苌争夺你的玉佩那场赛事,本已将是霍西洲获胜,李苌自己本事不济,险些被西夷兵暗中加害,霍西洲救了他一命,事后反被他推下了万丈深渊,李苌夺了玉佩回御前复命,说是自己险胜。你应还记得,当时李苌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露了一次脸,灭了西夷的威风,要不是那一次,去年遴选新帝之时,又怎会轮到李苌那么个荒淫的草包。”
原来如此,燕攸宁想起来了。
那次比赛之后,霍西洲便下落不明,不知所踪,当时只是一个区区扬武校尉的霍西洲的失踪,在大胜西夷扬我国威的欢腾之下,无人在意。
直至他兵起长云,自封长渊王,席卷西夷三十六城,踏平南蛮七十二郡,威加海内,震慑四合。
如此之人,固一世之雄也,却始终孤孑不娶,她可否认为,这其中有一分的原因,是在于她?
终究是她负了他,若不是她,霍西洲他现在应该也得偿心愿了吧,得了这个天下,坐上那个帝位,将现在她面前的这些奸贼一个一个铲除。
“若有来生……”
她必好好待他,偿还他此世之义!
燕攸宁握紧了瓷瓶,拇指推开瓶塞,将那瓶见血封喉的剧毒仰头全部倒入口中。
合卺礼成,已是夫妻。
他尸骨无存,她已是不能与他死同陵寝,如今选择与他一样的死法,便算是死在一处了,只盼一句……若有来生。
咽喉近乎辣穿,意识逐渐地开始混沌朦胧。燕攸宁矮身倒了下去,再无生气。
……
噩梦中惊醒,燕攸宁发出短促的一道呼声,仿佛有什么掐住了她的脖子,那一瞬间令她有种真实的窒息感,她的双目陡然睁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天还未亮,屋内的香烛已经燃尽,耳房的婢女闻声赶来,争着问发生了何事,一面点燃了屋内的蜡烛。
燕攸宁的神思慢慢回笼,前世种种记忆纷至沓来,苦痛无比,一直紧揪着她的心脏,令她难以平复。
她捂住胸口揉了揉,试图令自己缓过来,抬眸看向四周,只见一切陈设均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这竟是自己出嫁前的闺房!
发生了什么?
燕攸宁愕然,摸了摸自己的脸、耳朵、头发,随即掀开被子赤足跑了下去,一直奔到镜台前,捧起镜台上的那面菱花镜。
铜镜映出一道美丽清瘦的人影,还面庞稚嫩,看着不过十四五的光景。
“咣当”一声,燕攸宁手里的铜镜摔落在地,险些碎成几瓣。
“今是何年?”
她喃喃问道。
秋雯抿唇微笑:“娘子可睡糊涂了?今是庆元九年,三月初四啊。”
庆元九年三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