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崔大夫明日不得空?”林秋寒问。
“并不是。”崔琰虽然犹疑,但来不及多想。
“那就这么定了。”林秋寒很是得意地看向面前的两个人,方才的气忿一扫而空。
……不求霞帔加身,勿需富贵尊荣。布衣粗食,山河无疆。惟愿年岁不负,与君白头。
她抛却作为女儿家的尊严,满心的希冀,却没有得到回应。从最初的殷殷期盼,到患得患失,再到懊恼自己的鲁莽。还未来得及膨胀的火苗,终究如那一树梨花,漂泊无依,零落归土。
寒光澈澈的剑锋,似是永不凝固的血,妖冶邪魅的蓝莲……
“啊。”崔琰陡然从梦魇中醒来,大口喘着粗气。
四周静谧无声,她瞪大了双眼,盯着屋顶,半晌才缓过来。那都是上一世的事了,现在她还活着。
暗夜里,悬在门上的手终究还是被收回,无声无息……
崔琰清早起身便急急地收拾行李,夜间从梦魇中醒来后辗转了许久才又睡着,早上便睡迟了些。
她摸着所剩不多的银两,那日大伯母虽说差人送点了银子,但也有限。如今她还要再上山几趟,又搅进了凶杀案,想来也要耽搁不少日子。只能找个农户家先寄宿,省些花销。
她轻叹了口气,刚刚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便听见“笃、笃”的敲门声。
她朝门口走去,忽地想起那道疤还没粘在脸上,只得折回镜前粘好。
拉开门,见一道颀长的青影背身侧立着。盯着他瘦削的背,她微微失神,上一世,她跟在他的背后,不知走了多少路。
一不留神他就转身,对上她有些恍惚的眼。“早。”崔琰慌忙低头。
“走吧。”他飞快扫了眼屋内,又看了看她,“楼下等你。”不等崔琰点头便急急走开去,不过行了两步的距离,又回头。略思索后,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左脸相同的位置,“疤,歪了……”
崔琰登时从脸到脖子红了一片,看了眼他似笑非笑的脸,“哐!”地一声关上门。
老叫花住在一个破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他正紧闭着眼躺在稀疏的稻草上,身边散落着几只缺了口的碗。
庙里到处弥漫着破败的气息,霉味四溢。崔琰见他对来人没有任何感觉,脸色蜡黄,腹部高高鼓起,四肢肿胀,便跪地给他把脉。
“他活不了多久了。”崔琰轻轻叹道。
裴长宁惊闻,也蹲在她身边,“怎么?”
“他腹有瘤疾,已病入膏肓。”崔琰依旧搭着脉,眼中透着疑惑,“只是他的脉息也太弱。”
她觉察出不对劲,只见她将耳朵凑到他胸口细细地听。
“快!他喉咙里有东西!”说着便示意裴长宁将其翻过身,她则一手捏住老叫花的嘴,一手伸进去按压他舌根,丝毫不觉得腌臜污秽。
“哇!”老叫花吐出一大口秽物,瞬间便通了气,面上渐渐有了血色。
崔琰轻吁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裴长宁头一次见她这般面带微笑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很是舒畅。
他起身四周张望,走开去。崔琰并不在意,只细细地查看铁锅里烧干的药渣。
一时,裴长宁提着一小桶水放在她身旁,又走开去。崔琰心内好笑,从上一世起他就是这样,不多话,却能给她无限的温暖。
她净了手,打开药箱取出一粒丸药,给老叫花服下。正忙着,见两个女子走进来,皆是疑惑地盯着她看。
“你是大夫?”年纪稍大的那个问。
见崔琰点头,她就熟络地说开来:“我夫家姓骆,这是我女儿,玉槿。都是街坊邻居,听说这老叫花被吓着了,我们娘俩来瞧瞧。”
崔琰亦说明来意,骆大娘母女了然,并不打扰她诊治,只在一旁将带来的吃食取出。
骆大娘是个自来熟的性子,玉槿却大相径庭,三十岁上下,姣好的面容总有些倦意和畏缩。
“他一直没有看大夫吗?”崔琰指着老叫花问。
“看大夫?吃百家饭的,哪里看得起大夫。”骆大娘叹道,“若不是这次他发现了王礼那死鬼,县衙会派人给他请大夫?”
一会儿,老叫花悠悠醒来,“呦!醒啦!可多亏了崔大夫。”骆大娘抢先道。
老叫花畏缩着,脸上尽是惊惧之意,不过很快他的眼光落在骆大娘母女带来的吃食上,便亮了亮。
“饿了吧!”骆大娘会意。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他心满意足地躺下。裴长宁过来问当日发现王礼的情景。熟料,一提起王礼,他便激动起来,嘴里语无伦次地乱叫,“鬼,鬼!厉鬼来索命了。不是,不是,是报应……”
只见他越说越亢奋,脸色发红,崔琰只得用银针慢刺他的印堂、率谷两个穴位。
裴长宁拧眉,待他安静下来,便问骆大娘:“他平日里就这个样子吗?”
“嗯,”骆大娘道,“平日里就疯疯癫癫的,前些年还好些,有个儿子跟着他,儿子死后就彻底疯了。”
“他有个儿子?”
“可不?”骆大娘叹了口气,“跟他一点都不像,是个机灵的小子,叫小豆子。他呀!”她指了指老叫花,“从前好赌,把家当都输光了!芸娘命苦,怎么就跟了这么个人!病了没钱治,年纪轻轻就死了。留下小豆子同他相依为命。谁曾想,屋漏偏遭连夜雨,这老天爷啊,惯会开人的玩笑,芸娘走了没两年,小豆子也得了急症走了。”
“这下他可疯了,整日里悔不该当初,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吃,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也就我们这些街坊可怜他,时不时来照看照看。”
“别看大伙都叫他‘老叫花’,他还不到四十岁。这么邋里邋遢的,弄堂里的小孩子都叫他‘老叫花’,时间一长,大伙也就跟着这么叫。”
骆大娘同玉槿都看着老叫花叹气,忽地,骆大娘像是想起什么,对玉槿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省得那畜生回来找不到你,回头又要生事。”
玉槿点头,起身还没站稳,便被冲进来的醉汉撞了个趔趄。还没等她站稳,便被那人扬手打了一巴掌,“大白天的,不好好在家待着,又想出来勾引哪个男人?”醉汉身形不稳,只狠狠地看着裴长宁。
玉槿见他出言不堪,顾不得脸上疼痛,忙向着裴长宁服了服身,以表示歉意。正要去扶醉汉,却被他大力推倒在地,“怎么?更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呢,就舍不得了?”
“好姑爷!看在我的面上就算了吧,啊?来,我扶你回家休息。”骆大娘上前扯住他的手要往外拉。
“算了?”醉汉不理,直往玉槿走去,“老子受了委屈,怎么就算了?”
浊臭味直向崔琰扑来,她看向裴长宁,他却冷冷地道:“走。”
崔琰不答话,只倔强地扬了扬眉,只听他继续道:“这不关你的事。”
崔琰不理,只身挡在玉槿前面。“哪里来的丑丫头?快给我滚开!”
她依旧不动,闭眼等着即将落下的巴掌,却听不见动静,睁眼便瞧见裴长宁单手抵着那醉汉。凌冽的气势逼得他酒意醒了七分,直往后退。
“臭娘们!给我等着!有种你给老子躲一辈子不回家!”他指着玉槿骂道,畏惧地看了看裴长宁,头也不回地跑了。
“多谢。”玉槿眼里蓄着泪,甚是委屈地看向她母亲。
方才还神气活现说着别人故事的骆大娘现在也泄了气,“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
等到那母女二人相扶着离去,“你这是害了她。”裴长宁对崔琰说道,似是不屑。
“那就眼看着她在你面前被打?”崔琰反问道,秀丽的面庞染了愠色。
“总好过接下来更加严重的局面。”裴长宁毫不退让地回她。
说着伸手去拿药箱,“不用。”崔琰推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将药箱背在身后。
裴长宁看着她急步而去的身影,竟一时无措,只得急急跟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签约啦!谢谢各位……
☆、不是传说
“果不出你所料,”林秋寒一进门就急急地喝了口水,跟老大娘们纠缠了大半日,比受刑还难过。“先前邢鸣问话的时候,她们个个言辞凿凿,都说看见了水鬼。可今日我一出马,没说两句就都露了馅,支支吾吾的,没一个说得清的。”
想起今日问话的情景,林秋寒就好笑。没有人在旁边附和,那些大娘们连气势都矮了半截,先开始还是坚持自己看见了许知被水鬼拖下湖去。可问她那水鬼具体什么样、许知是怎么被拖下去的,便开始磕磕绊绊。及至林秋寒连骗带吓的说撒谎骗人影响断案是要被治罪的,个个都将自己推个一干二净,说是自己当时没看清,听旁人说的。
“你说她们年轻的时候也都是天真烂漫的姑娘,怎么上了年纪都变得这么难缠可恨?”林秋寒叹道。
裴长宁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抿唇笑了笑,“老叫花住的破庙后面是条小河,可以通赤焰湖。”
“你这是怀疑……”林秋寒窃喜,这就可以结案了?
岂料裴长宁摇了摇头,“先从这条线查吧。老叫花曾是个读书人,家境也还过得去。但是交友不慎,被人做了局骗进了赌场,从此沉迷赌博,倾家荡产不说,最可怜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做局之人就是王礼和许知?”林秋寒恍然大悟。
裴长宁点头,“可他的疯却不像是假的。”寒潭般的眼眸沉静幽深,“明日上山。”思索良久,他淡淡地道。
“木羽?”林秋寒了然,若当真是他,那他一个疯子,如何知道木羽?如何得到木羽?
“那还得请崔大夫带路,”说道崔琰,林秋寒像是想起什么,“咦?她不是今日同你一起的么?怎么不见她?”
他四处张望,见裴长宁逐渐冷凝的脸,“你,不会又把人家姑娘给得罪了?”他试探性地问道。
见他不答话,林秋寒急了,“我就知道!你母妃先前跟我说什么来着?说你跟你父王一样,在儿女情长上不开窍,我还不信。哎呦,这一路你可急死我了!”他边说边抚住胸口,“别看人崔大夫面冷心冷,实际上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我问你,这姑娘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
话没说完,只听“哗”地一声,银光陡闪,一柄长剑直抵他的咽喉,剑锋凛凛,寒光澈澈。
林秋寒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夹住锋利的剑头,涎着脸笑道:“果然兄弟情比纸薄。”
收剑入鞘,裴长宁转身便走,“去哪?”林秋寒紧紧跟在身后。
暗红浑圆的一轮春晖正低低悬在两个山头的中间,片片霞光如滴入水中的红墨,在低矮的天空蔓延铺展开来,丝丝缕缕,虚幻而绮丽。
连绵起伏的群山渐渐被薄雾笼罩,边缘泛着柔和的夕光,碧青的颜色逐渐变得浓重起来。
这是赤焰湖最隆重的时刻,风拂过湖面,卷起一浪一浪,红菱草随浪舞动,在夕阳的映照下,如炽烈的火焰,一团团、一簇簇,燎尽整个湖面,冲动而热烈,不顾一切。
透凉的湖水柔柔地打着湖边细白的沙子。崔琰沿着湖边信步走着,任卷来的水打湿裙角。
感谢老天,可以让她重来一次。尽管此生或许依然会有遗憾,但她眷恋生的感觉。
生,可以感受晨风雨露,可以感受欢欣悲凉,可以……再次看见那人的脸……
她立住,只静静盯着那轮落晖。
“瞧。”林秋寒眼尖,远远便瞧见立在湖边的崔琰,用手捅了捅一旁的裴长宁。
发丝飘扬,衣袂翻飞,微微侧着的脸映在幽红的光里,目光悠远。她就这么站在夕阳下,清扬婉转的身影,竟有一种决然孤清之感。
裴长宁微微呆住,屏住呼吸,清冷的眸子泛起点点柔光。他破天荒地放弃戒备,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只想将眼前这一幕牢牢刻在心里。
“灿如春华,皎若秋月……”只听林秋寒喃喃地道。
听到身后的动静,崔琰扭头,只瞥了裴长宁一眼,便微微点头向林秋寒致意。
“崔大夫,”林秋寒尚未回神,“好兴致。”
“赤焰湖果真名不虚传。”崔琰又回望浩渺的湖面,点头道。“今日多谢大人。”她想了下,继续道。
“什么?”林秋寒一脸茫然,不知其所指。
“多谢大人替民女付了房钱,回南临后民女会如数归还。”崔琰提醒他。
今日她从老叫花那回客栈后便准备退房,不想掌柜的说她的房钱已经预付。她问是谁,掌柜只说是同她一起的公子。
“哦、哦……”林秋寒故意拖长尾音,但见裴长宁并没有承认的意思,“小事,崔大夫不必放在心上。再说崔大夫帮了大忙,也算是替我知府衙门办事,区区几两银子,还就不必了。”
这么个人情,他倒是乐得占,反正花的又不是他的钱。
自然地,三人沿着湖边又走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