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鬼话她是不信的,此人心术不正、品性恶劣,再好看的皮囊都入不了她的眼。可偏偏自陈墨言初入崔府,第一次见到搂着竹笸立在梨树下的崔琰,就再也无法忘怀。如果说自心内生出的好感不足以支撑他对她长久爱恋,那么,外祖母给她留下的据说可以比拟整个崔府的财富,则成了他锲而不舍的真正缘由。
见崔琰不吱声,他并不气馁,对于她的冷漠,他是早就习惯了的,“你放心,他们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阿窈怎么都不肯说……”
“阿窈怎么样了?”她此刻最担心的正是阿窈,听到他提,自然急切地想知道。
“她没事,如今被关着,不过他们倒也没对她怎样。”他倒也没想到她会对一个丫头这么上心,“放心,我会关照她的……”
“五日前,大舅母和大妹妹去瞧你,不想发现你不在,问阿窈,她不吭声,大舅母无法,她也是着急,就派人禀报了两位舅父,噢,你可别怨她,好好的小姐不见了,对谁家来说不是大事?”
还没等崔琰开口,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陈墨言看见,立即动手要解自己的外袍,“可是冷?不如……”
崔琰如没看见般,即刻起身来至供案前,点燃三炷香,默默祷告。
陈墨言一阵难堪,心内又痒又恨,他看着面前她亭亭如玉的纤影,去解外袍的手瞬时紧握,“四妹妹,你真的不知道我……”他抬眼看了看院内的参参古木,又看了看旁若无人的崔琰,生生忍住将要冲口而出的话语。
心慌之下,一张纸片从他的袖口飘飘然落在地上,崔琰正张开眼警惕着他的动作,亦瞧见了那张纸,但看得并不真切,只似是一副简单的工笔画,她随即瞥见了他慌乱躁动的神色,赶忙如没看见般闭上眼。
陈墨言一边捡拾纸片,一边看崔琰,见她依旧纹丝不动,便放了心,“舅父那边,我还会去求情的,”他眼珠略动,“妹妹再坚持一会儿。”
崔琰微微侧头,见院门轻轻合上,方微微叹了口气,回身盘坐在蒲团上,揉着僵硬疼痛的膝盖。
南临府最宽阔平整的街道当属通云路,整条街以大块的青石铺就,街道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除了商铺,街边还摆满各色摊点,整条街喧腾热闹,是南临府最为繁华的地方。沿着这条街道一直向东,道路便渐渐冷清下来,这里便是南临府衙的所在地。
府衙大堂内,林秋寒正耐着性子翻看文书,在赤焰湖耽搁了小半月,自然堆积了不少亟待处理的公务。可是裴长宁在他府衙只负责人命案,其他杂务是一概不插手,是以此刻他只得强迫自己端端正正坐着,恨恨地看着一旁悠闲喝茶的裴长宁。
林秋寒把书册翻得哗哗作响,眉间的浮躁之气越积越盛,终于将手中的文书甩向一边,“不干了!不干了!都是些什么破事!”
“你这头衔是陛下封的,冲我发什么牢骚?”裴长宁睨了他一眼,起身递给他一杯茶。
林秋寒瞪着他,将那茶杯接过仰头饮尽,“说起这小子,我还没来得及找他呢!他自小就这样,不管干什么,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撒个娇就成,就是现在还是这副死样。”
裴长宁站定,原本沉静的眉间竟染了一丝阴郁,别人看不出,他林秋寒可是一眼就懂,“哎,你放心,那小子比你我都滑头,功夫深着呢,不用替他担心。他若是不成,能顺利亲政?你和我呀,替他守着大门就成。”
“难不成刚刚发牢骚的是我?”裴长宁幽幽地道。
林秋寒被噎住,还想再呛回去,扭头看见小六一溜烟跑进来,只好住口,转而问小六:“干什么慌慌张张的?生怕被人不知道你跑得快!伤口换过药了?”
小六在回程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胳膊磕到石头受了伤,崔琰当场给他处理了伤口,并且叮嘱他两日后到同济堂找她换药。
“换、换过了……”小六急促地喘着气,用力咽了咽口水。
“那你跑什么?”林秋寒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裴长宁,继续问小六道,“难不成是崔大夫托你给裴大人带了什么口讯?”
“不、不是!”小六摇了摇头,“崔大夫今天根本没去医馆……”
“什么?”裴长宁面色微沉,霍地起身至小六跟前。
“我去医馆,医馆的白苏大夫说她今天没去,他和沈老堂主都觉得奇怪,说她从没有这样过,若是不去医馆,她会捎个信的。已经两天了……我想着,应该回来告诉大人。”小六终于平复下来,有些着急地说道。
“莫不是前些日子太过疲累,在家休息呢?”林秋寒想了下说道。
“不会!”裴长宁冷着脸,即刻否定道,随即一手拽住林秋寒的胳膊往外走。
“哎——干、干什么?”林秋寒在他身后叫着,脚步却不停,跟着他一同出了府衙。
崔府祠堂内,崔昀领着众人正审问崔琰,她跪在堂下,纵然双膝疼痛难忍,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一丝动摇。
崔昀摸着胡须,瘦长的脸尽显老练,“丫头,我已经让你反思了近两日的时间,今日,当着列位先祖,我再问你一遍,你知不知错?”
☆、君心为何
“我没错。”不出意外地,崔琰轻飘飘地说出这三个字,她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泛起了潮红,身子亦有些受不住地微颤。
院内苍梧森森,砖角浮苔青青。众人各有所思,是以堂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若当真是去采药的倒还好,就怕……”刘氏冲着崔琰翻了个白眼,首先打破颇为压抑的气氛,但轻咳一声后又止住后面的话。
“就怕什么?”崔昉坐在刘氏身侧,故意提高语调问了这么一句。
“就怕啊,这丫头跟哪个男子私相授受……”刘氏见众人显然对此来了兴趣,很是满意,挪了挪肥胖的身子,“噢,我也是瞎猜的,看她爬墙的样子倒不像是第一次,想来她经常出去的……”
崔昀抚了抚额,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恨他的母亲,身为崔府的嫡长子,她至死竟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眼下虽说是他在掌家,崔府在外面的生意也还说得过去,但他知道面前这些人哪个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分崩离析不过是迟早的事。
二房早在老太太还没去世前便着手往几个重要的铺子里安插可靠的心腹,即便是此刻就分家,他们也是一点亏都不吃的。就连和离归家的崔昐,当日老太太在时不知道被她哄骗了多少去。
至于崔琰……难怪他暗地里将崔府翻了个遍,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尊翠玉佛,原来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她送出了崔府!
“管家!请家法!”崔昀几乎是怒吼着,满堂的人皆噤声不语。
身材魁梧的崔才是崔府的家生子,自祖父一辈起不过是崔府略有些脸面的奴才,到了他自己,竟一步步做到崔府的管家。此刻听见崔昀的吩咐,知他的确是动了怒,是以也不吩咐旁人,亲自去请了家法来。
崔管家看起来要比崔昀高上一个头,此刻很是恭敬地弯腰站在他身边,手捧一个雕花锦盒,里面便是崔府的家法。
随着家法被一同请来的还有一条牛皮长鞭,足足有五尺长,因时常保养擦拭,如今还泛着幽光,令人望而生畏。
崔昀手握鞭柄,顺着鞭柄垂下的红穗子微微抖动,他缓步来至崔琰面前,弯身对上她的眸子,“我再问你一遍,这几日,你究竟去哪了?做什么了?”
崔琰漠然地撇开眼去,无视他浑浊黯淡的眼里充斥的怒火。
崔昀血气上涌,身子不住地颤抖,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扬起了手中的皮鞭……
“啪!”
粗布蓝衣应声而裂,鲜红的血迹慢慢洇开,崔琰觉得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使她的心一阵一阵发紧,全身冒着冷汗,额头更是有大滴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鞭子落下的时候,她一时受不住,身子不禁前倾,她咬紧牙关,紧抿着唇,甚是艰难地缓缓直起腰身。
崔昀紧了紧握住皮鞭的手,方才那一鞭似是稍稍解了他集聚多年的恨,即便他自己也知道这恨并不只是对崔琰,他一一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威严而肃穆,这样的神情,更像是在宣示他作为掌家者的权威。
崔璎看着受罚的崔琰,心中生出一种快意,可很快这解气的感觉很快便被重新燃起的恨意代替。她自小便视她为敌,可她却似乎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也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被敌人轻慢来得更加没有尊严?
崔昀铁着脸,手臂暗暗蓄力,霎时扬鞭,又一次用力抽下去……
眼看着皮鞭又要落下,不想他的手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人牢牢钳制住,那人动作极快,快到像是从天而降,内力又极深,深到他被制住的手像要被捏碎一般。
众人都被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子惊住,夫人小姐们亦忘记了回避,还是崔才反应快,抢先挡在夫人小姐们的身前。
“你、你是谁?”崔昀一阵吃痛,被面前这个气势凛冽的年轻男子惊到,战战兢兢地问道。
裴长宁不答话,只瞥了他一眼,便轻轻将其推开,转而看向崔琰。
她纤薄的后背长长一道鞭痕,衣服撕开,露出微微绽裂的肌肤,血迹正一点点往外渗出。
看着面前这个身子颤抖着却还努力挺直脊背的女子,裴长宁心中一阵紧似一阵,他无视满屋子的人,撩开袍角,兀自蹲在她面前。
只见她低着头,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过了许久才勉强抬起头来,眼神虽有些涣散,面上却依旧倔强,见了他后,眼中清光微闪,仿若一下子松懈下来,接着身子一软,倒向一边,他顺势转了方向,稳稳将她接入怀中。
隔着薄衣,他感受到她滚烫的身子,便即刻将她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从头至尾,他都未曾再去看旁人一眼。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男子将崔琰抱走,竟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走到院内,便和从崔府大门进来的林秋寒迎面而遇,“嚯,下手够狠!”见了双目紧闭,满面泛红的崔琰,他不禁说道。
裴长宁的脸又沉了沉,不动声色地向他使了个眼色便径直离开。
“你、你们到底是何人?”虽说方才裴长宁推开崔昀只用了一成的力,可就这一成的力也使得他踉跄后退,幸得崔才接住才免于跌倒。此刻,他见裴长宁离开,来了个看起来面善的,便整了整衣,摆出一副问罪的架势来。
“在下林秋寒。”林秋寒眯着一双勾人心魄的眼,摇着手中的折扇,笑意盈盈地看向众人道。
崔府祠堂并无隔断,夫人小姐们无处可避,只好仍旧站着。崔瑶人微言轻,不忍见崔琰受罚,所以称病并未到场。在场的崔璎和崔玥被林秋寒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眼瞥得心神荡漾,都不禁绯红了脸。
闻言,满屋子的人皆变了脸色,似是震惊,又似是不信。
“林、林……秋寒?”崔昀并未亲眼见过南临知府,听林秋寒说出这个名字,本来还以为有假,可又想起曾经听闻南临知府林秋寒洒脱飞扬,风姿卓绝,和面前的这个人一般无二,心里便没底起来。
“放肆!”原本立在林秋寒身后的邢鸣上前喝道,“知府大人的名号也是你能叫的?”
“大人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崔昀面如死灰,领着众人下跪。
“起来,起来。”林秋寒笑道,转瞬却敛了笑,盯着手中的折扇,“不知这崔大夫犯了什么错?惹得您老动这么大肝火?”
“这……”崔昀刚刚起身,被这一问吓得汗如雨下,“回大人,这丫头未经许可,擅自离家了十余日,有违家法,是以……”
“噢?”林秋寒抬眼,“看来崔老爷并不知道崔大夫可是我府衙特请的仵作,前一阵子,是本官请她随我们去赤焰湖协助破案。唉,是本官的疏忽,竟忘了差人向贵府通报一声……”
“不敢,不敢……”崔昀抹了抹额头不住往下淌的汗,“看来竟是误会一场,让琰儿受了委屈。”
“既然误会解了,那本官就告辞了。”林秋寒转身,旋即像是想起什么,重重敲了下折扇,又回过身来,“今后,本官怕是要三天两头地麻烦崔大夫,不过崔老爷放心,本官定会派人来通报。”
崔昀上前谄笑着,“岂敢,大人如此器重琰儿,是我崔府的福气,哪里用得着通报呢!大人放心,今后,琰儿在崔府出入自由,随她高兴。”
林秋寒点头,“如此甚好。”他后退几步,道了声“告辞”方才转身离去。
众人如释重负,倒是崔昉大着胆子赶上前去截住跟在林秋寒身后的邢鸣,“敢问这位大人,方才抱走小的侄女的那位是?”
“那是南临府新任的提点刑狱司裴长宁裴大人。”邢鸣高昂着头,颇为得意地告诉他。
裴长宁……崔璎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他无可比拟的风姿与清贵。她想起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不顾一切地维护那个贱丫头,恨意便涌上心头,将手中的帕子绞得皱成一团。
尚未酷热的夏夜,幽冥的天幕中零星缀着几颗星辰,未眠之人对着遥远微芒的星光,难免不会生出孤寂缥缈之感。
亮得出奇的圆月照得世间一片雪亮,南临府最负盛名的医馆同济堂亦在这月光下熠熠生辉。
偏居一隅的卧房内烛火摇曳,映在墙上的人影却岿然不动。裴长宁守着仍在昏睡中的崔琰,神色凝重。他抱着崔琰出了崔府直接来了同济堂,到现在寸步未离。
他凝视着逐渐安稳的崔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没有疤的模样,平日里被疤遮住的一小块肌肤相比起来更白净,依稀能看出疤痕的轮廓。
看着看着,他不禁哂然失笑,就凭这个疤,她就指望能掩人耳目……
她在同济堂给人看诊,总有要歇息或者不便的时候,沈老堂主便专门为她置了一间卧房。裴长宁环视四周,这间卧房简朴整洁,只一张床、一套案几。
夜更深,裴长宁捏了捏眉心,起身来至案前,撑起窗,让些许凉风透进来。案上摆着几部医书,他信手翻弄着,看着她在书页上留下的批注,字迹隽秀,心随着翻过的一页又一页慢慢地变得如水般柔软,轻轻漾起涟漪。就这么随意翻着,却在突然间顿住了手,书页间竟夹着一方宣纸,上面赫然画着一朵蓝莲!他不断地将手蜷起又放开,那夜他们落入猎人的陷阱,她便问过他关于蓝莲的消息……
转眼间乌云将月亮层层遮住,雨水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他来至床榻前,伸出手去,在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心中顿时像被万只虫蚁咬噬般,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
烧完全退了。他取下她覆在她额头的湿帕,又坐在床边,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崔琰在半梦半醒间微微张开眼,“落雨了?”她有些茫然地盯着床边坐着的人问道。
裴长宁陡然睁开眼,也彻底放下心来,“是。”他柔声道。
她便不语,却依旧盯着他,眼神空洞迷离,半晌,只听她喃喃地道:“三年多了,我再次选择遇见你,只是想问问你,你那时为什么没有给我任何回音?”
名动天下的南临世子裴长宁,自小便见惯了腥风血雨,无论是朝堂上的你来我往,还是沙场上的明枪暗箭,从不曾乱他分毫。谁能想到此刻他却为了一个女子的梦呓方寸大乱,震惊和失落如江海中的大潮,一浪接着一浪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
“你总是像现在这般,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她艰难地对他说着,莫大的痛楚与失望夹杂在她迷散的眼中,说完又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他脊背发凉,心中生出一种疑惑,她是误将他当做了谁?还是?
愣了半晌,他为她拭去眼角滑落的泪,转而又走到案前,闭上眼睛,好让自己平静下来,忽地听见轻轻的扣门声,小心而试探。
☆、火烧倚云
来人叫白苏,是同济堂的大夫,裴长宁将崔琰抱至医馆时同他打过照面。虽然在沈老先生给崔琰治伤时他回避一旁,但裴长宁还是能感到他憋在心口的关切。